《槐序赴旧青》槐序MIDSUM

6、季风过境时

　　自那次天台谈话后，江叙青和林槐桉的关系似乎好转了许多，也没有了再次相逢时的些许陌生尴尬。
　　梅雨季，铅灰色的云层低垂，缓慢而沉地翻涌、堆积，酝酿着一场蓄谋已久的倾泻。空气黏稠得仿佛能拧出水，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闷热滞涩的。
　　手机屏幕毫无预兆地亮起，嗡嗡的震动声敲碎了满室的寂静。林槐桉瞥了一眼，那个名字跳入眼帘的瞬间，指尖下意识地蜷缩了一下。
　　**江叙青**。
　　划开接听，他低沉温和的嗓音透过电波传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被空旷走廊放大了的回响：
　　“槐桉？”
　　声音里有种奇异的熨帖感，轻易就穿透了空气里的粘稠，
　　“课刚结束，雨下得太大，我没带伞，今天也没开车，”
　　他顿了顿，仿佛在斟酌措辞，又或许是捕捉电话那头她细微的呼吸，
　　“方便……来接我一下吗？”
　　窗外，酝酿已久的雨意终于压垮了天空的脊梁，第一颗硕大的雨点“啪”地砸在玻璃上，晕开一小片模糊的水痕。紧接着，第二颗，第三颗……密集的鼓点骤然响起，顷刻间连成一片铺天盖地的轰鸣！暴雨如天河倒悬，狂地冲刷着世界，将窗外的霓虹光影晕染成一片流动而扭曲的光怪陆离。“好。”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干脆得有些不像自己，
　　“等着。”
　　抓起玄关的两把伞，林槐桉一头扎进了滂沱的雨幕。伞面在狂暴的风雨里剧烈震颤，发出不堪负的呻吟。雨水斜织成网，冰冷地抽打在小腿和裸露的脚踝上，激起一片细密的寒栗。
　　路灯的光在厚的水帘里晕开惨淡模糊的光圈，整个世界只剩下喧嚣的雨声和脚下湿滑冰冷的触感。一中校园的轮廓在雨幕深处隐约浮现，像一座被遗忘在汪洋中的孤岛。
　　校门口早已不复晚高峰时的喧嚣，只有零星的几辆车亮着尾灯，如同搁浅的船。她收了伞，快步穿过湿漉漉的门卫室廊檐，目光急切地投向教学楼的方向。夜色被雨水搅得浑浊，视线受阻。就在她有些茫然地搜寻时，一个熟悉的身影撞入了眼帘。
　　就在灯火通明的教学楼入口处，那道颀长挺拔的身影静静伫立在台阶之上。廊檐下悬挂的白炽灯光，将他周身镀上一层清冷而柔和的光晕，与门外疯狂倾泻的黑暗泾渭分明。江叙青没有看向门口的方向，他只是微微侧身，安静地注视着檐外那片被灯光切割、又被暴雨彻底搅碎的天地。雨水顺着宽大的屋檐汇成一道道瀑布，在他面前数步之遥的地方轰然坠落，砸在水泥地上，溅起迷蒙冰冷的雾。
　　他穿着一件挺括的浅灰色衬衫，袖口一丝不苟地挽至小臂，露出线条清晰的手腕。走廊的灯光落在他侧脸上，勾勒出清隽的轮廓，从微抿的薄唇，到挺直的鼻梁，再到镜片后沉静的眼眸。镜片上蒙着细微的水汽，模糊了他眼底的情绪，却让那份专注的等待显得更加深沉。他手里只拿着一个薄薄的公文包，姿态沉静，仿佛周遭的狂风骤雨不过是一场无声的背景。那份从容的等待，在喧嚣狂暴的雨夜里，像一块定格的礁石，沉稳地吸附着林槐桉所有纷乱的心绪。
　　隔着厚如幕的雨帘，隔着攒动稀疏却依旧喧闹的、刚刚冲出教室奔向雨伞或家长的学生人流，林槐桉的脚步在廊檐的阴影处停住了。她站在光线稍暗的角落，隔着雨声与人潮构筑的流动屏障，目光穿透水汽氤氲的空气，牢牢锁住那个灯光下的身影。
　　一种奇异的寂静感攫住了她。
　　世界在轰鸣，青春在奔跑嬉笑，雨水在疯狂叩击大地，而他却像风暴中心最宁静的一点。仿佛有一道无形的轴，从他脚下延伸出来，贯穿了迷蒙的雨雾和喧嚣的人流，直直地抵达她的眼底、她的心间。她的呼吸在胸腔里变得缓慢而清晰，每一次心跳都沉地撞击着耳膜。
　　“老江！”
　　江叙青闻声，终于从对雨幕的凝视中转过头来，目光随即自然而然地越过了涌动的人潮，精准地、毫无偏差地落在了站在廊檐阴影处的林槐桉身上。
　　隔着雨帘，隔着流动的青春身影。
　　廊檐下炽白的灯光落在他脸上，镜片后的眼眸深邃如夜海，却又清晰地映着跳跃的光点。没有惊讶，没有探寻，只有一种早已洞悉的、沉静的等待。仿佛他站在那里，就是为了这一刻，为了等她穿透风雨而来，撞入他的视线。
　　终于，她站在了他的面前，站在了那片明亮的光晕之下，站在了他触手可及的地方。雨水的气息、他身上若有似无的干净松木香、还有走廊里粉笔灰尘的味道，混合成一种令人晕眩的气息，将她彻底笼罩。
　　“久等了。”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哑，像被雨水浸润过。
　　江叙青垂眸看着她，雨水沾湿了她额角几缕碎发，贴在光洁的皮肤上。她身上带着室外的寒气和雨水的潮意，脸颊却因为疾走和某种难以言喻的情绪而泛着薄红。那双总是盛着夏日般热烈光芒的眼睛，此刻在灯光下，清晰地映着他的倒影，里面翻涌着他熟悉又陌生的、复杂而柔软的情绪——是怀念，是悸动，是猝不及防被撞破心事的慌乱，还有一丝……近乎脆弱的依赖。
　　“不久。”
　　刚准备接过其中一把伞，两人注意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李明轩，你没有带伞？”
　　那个学生苦恼地站在檐下，听到江叙青的声音连忙过来和老师打招呼，
　　“老师好，我的伞借人了，也没想到这雨下这么大……”
　　“那你打这把伞吧，我和你们江老师家住得近”
　　林槐桉把另一把伞给了他，
　　江叙青自然地伸出手，接过了她手里那把还在滴水的长柄伞，动作熟稔得仿佛演练过千百遍。伞柄交接的瞬间，他微凉的指尖不经意地擦过她温热的手背。那一点细微的触碰，却像带着微弱的
　　电流，瞬间窜过林槐枝的脊背，让她下意识地蜷缩了一下手指。她飞快地抬眼看他，他却已神色如常地握稳了伞柄，仿佛刚才那转瞬即逝的触碰只是她的错觉。
　　“走吧。”
　　江叙青撑开伞，巨大的伞面像一片移动的穹顶，隔绝了头顶倾泻的瀑布。他侧过身，很自然地示意她靠近。
　　伞下的空间瞬间变得小而私密。他身上清冽干净的松木气息混合着一点点粉笔灰和纸张的味道，比记忆里少年纯粹的皂角香更添了几分沉稳的暖意，强势地侵占了她的嗅觉。他的肩膀近在咫尺，隔着薄薄的衬衫布料，能隐约感受到其下蕴藏的力和温热的体温。雨水砸在伞面上，发出沉闷而规律的鼓点，像敲打在两人共同构筑的、小小的结界上。
　　“小心水。”
　　江叙青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带着温热的呼吸拂过她的发顶。他手臂微抬，隔着衣物虚虚地护在她背后，引着她走下台阶，踏入那片被雨水彻底统治的世界。冰冷的雨水瞬间从四面八方围剿过来，溅湿了裤脚。
　　伞外是震耳欲聋的喧嚣，伞下却是一个相对安静的、只属于两个人的小小宇宙。他们并肩走在湿滑的校园小径上，步伐被雨水拖慢。昏黄的路灯光线被密集的雨丝切割得支离破碎，在地面积水上投下晃动扭曲的光斑。周围是奔跑躲雨的学生，笑闹声、呼喊声被雨声裹挟着，变得遥远而模糊。
　　林槐桉微微侧头，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江叙青握着伞柄的手上。那双手修长、骨节分明，指腹带着常年握笔留下的薄茧，此刻稳稳地掌控着伞的方向。伞面，带着一种沉默而固执的倾斜角度，稳稳笼罩在她的头顶和肩膀上方，严严实实。而他的左肩，那道挺直的、曾为她挡去漫天风雨的肩线，此刻毫无遮拦地暴露在斜飞的雨幕中。浅灰色的衬衫布料很快被雨水洇湿，颜色加深，紧贴着他的肩臂轮廓，清晰地勾勒出成熟男性坚实而流畅的肌肉线条。细密的水珠顺着布料纹理滚落，留下一道道深色的湿痕。

　　“靠紧点！”
　　少年清冽的嗓音穿透时光的壁垒，带着同样磅礴的雨声背景，在她耳边轰然炸响。
　　同样是这座灯火通明的教学楼门口，同样是一场毫无预兆的倾盆大雨。十七岁的林槐桉看着外面瀑布般的雨幕，懊恼地跺脚，马尾辫甩出焦急的弧度。身旁穿着同样蓝白校服的少年江叙青，沉默地撑开一把深蓝色、伞骨纤细的单人伞。小小的伞面在狂风中颤抖。没有犹豫，她几乎是撞进那片小小的庇护所里。冰凉的雨点立刻斜扫进来，打在裸露的手臂上。少年温热的气息混合着干净的皂角香瞬间将她包裹。
　　那只骨节分明的手，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虚揽住她的肩膀，将她整个人往自己怀里带了带。伞面大幅度地倾向她这边。风声、雨声、奔跑时踩踏积水的声音、伞骨不堪负的呻吟声、彼此急促的
　　呼吸和心跳声……交织成一片混乱而滚烫的轰鸣。世界被压缩到伞下那方寸之地。她紧紧挨着他奔跑，能清晰地感受到他手臂肌肉的紧绷和传递过来的温热力，能听到他近在咫尺的、带着喘息的呼吸拂过耳畔。
　　当两人终于狼狈地冲回教学楼干燥的屋檐下，惊魂甫定地喘息时，林槐桉抹掉脸上的雨水，下意识地转头去看他——
　　十七岁的江叙青站在她身边，额发湿漉漉地贴在光洁的额角，水珠不断从线条清晰的下颌滚落。白色的夏季校服衬衫已经完全湿透，紧紧贴在他清瘦却已有力感的肩背上，清晰地勾勒出少年蓬勃
　　的生命轮廓。最刺眼的是他左边肩膀和整个后背，深蓝色的校服布料被雨水浸染成浓的墨黑，湿漉漉地黏在皮肤上，水迹还在不断向下蔓延，洇湿了裤腰。而她自己，除了裤脚和手臂溅湿，身上竟奇迹般地只沾了少许雨痕。
　　十年前的画面与眼前的情景，在迷蒙的雨雾中疯狂地叠、闪烁。那个湿透半边肩膀的清瘦少年，与此刻这个沉默地为她遮挡风雨的男人，身影在时光的河流里反复交叠。一种巨大的、迟来的酸楚混合着难以言喻的暖流，猛地冲上林槐枝的眼眶，灼热滚烫。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哽住，又胀又痛。
　　她几乎是下意识地伸出手，指尖带着微微的颤抖，想要去触碰那片被雨水肆意侵袭的、湿透的肩头。指尖在距离布料毫厘之处，堪堪停住。那一点温热皮肤的触感，隔着冰凉的湿意和空气，仿佛已经灼伤了她的指尖。
　　“江叙青……”
　　她的声音被雨声吞没大半，只剩下一点破碎的气音，带着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哽咽和质问，
　　“你的肩膀……”
　　江叙青的脚步微微一顿。
　　他侧过头，垂眸看向她。镜片被水汽氤氲得有些模糊，却遮不住那目光深处翻涌的、复杂而深沉的情绪——有纵容，有无奈。雨水顺着他利落的下颌线滑落，滴在湿透的肩头。
　　然后，他极轻地、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那叹息声被雨声掩盖，却地落在林槐桉的心上。
　　下一秒，他握着伞柄的那只手动了。不是避开，而是更加稳固地、不容置疑地将伞面倾斜向她，伞外的暴雨依旧疯狂地冲刷着世界，伞下却陷入一片寂静。
　　只有他掌心传来的滚烫温度，和她掌心下那片湿透的冰凉，在无声地诉说着一个跨越了十年光阴、从未被岁月风干的故事。那些被淋湿的岁月，那些未曾言明的守护，那些被误读的沉默……都在这场突如其来的季风过境里，裹挟着雨水与心跳，轰然决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