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槐序赴旧青》槐序MIDSUM

2、槐根盘踞处

　　教学楼走廊的声控灯随着脚步声次第亮起，又在身后无声熄灭。光影在光洁的瓷砖地面上交错变幻，拉长又缩短三人的影子。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旧书本和夜晚特有的凉意混合的味道，沉寂得
　　只剩下鞋底敲击地面的回响，以及林槐桉胸腔里那未曾平息的、擂鼓般的心跳。
　　“江老师……”
　　旁边的男生李明轩终于忍不住这令人窒息的沉默，试图解释，
　　“我、我就是想出去买个宵夜，食堂的饭太难吃了……”
　　江叙青脚步未停，声音平稳无波，听不出情绪：
　　“校规第几条？晚自习期间，无假条不得擅自离校。饥饿不是违反纪律的理由。”
　　他顿了顿，补充道，
　　“写八百字检查，明天早自习前放我办公桌上。”
　　“是……”
　　李明轩彻底蔫了，肩膀垮下来。
　　林槐桉听得心头一紧。八百字检查……这熟悉的配方。她下意识地摸了摸鼻子，仿佛自己当年那些被江叙青揪住小辫子后绞尽脑汁写检查的痛苦记忆又鲜活起来。她偷偷抬眼，想觑一下江叙青此刻的神情。恰在此时，他脚步微顿，侧身推开了一间办公室的门。
　　“进来吧。”
　　他侧身让开。
　　办公室宽敞明亮，白炽灯光线充足。几张办公桌整齐排列，大多空着，只有靠窗的一张还亮着台灯，堆着高高的作业本。空气中浮动着淡淡的茶香和纸墨的味道。江叙青走到自己的位置——靠里侧的一张桌子，放下手电筒，示意李明轩：
　　“站这儿，想想你的检查怎么写。”
　　他拉开自己的椅子，却没有立刻坐下，目光转向林槐桉，指了指旁边一张空闲的带靠背的椅子：“坐。”
　　语气是待客的礼貌，少了方才在墙根下那点似有若无的熟稔调侃。
　　林槐桉依言坐下，双手有些拘谨地放在膝盖上。椅面微凉，她像被烫了一下，又立刻坐直。目光有些无处安放，只能假装好奇地打四周。墙上贴着教学计划表、优秀学生名单，窗台上放着几盆绿萝，长得郁郁葱葱。一切都透着一种秩序井然的、属于成年人的世界的气息，与她记忆里那个总是弥漫着粉笔灰、汗水和少年喧嚣的教室截然不同。一种巨大的陌生感和时光流逝的怅惘悄然攫住了她。
　　“那么，”
　　江叙青的声音打破了沉默。他靠在办公桌边缘，双手随意地插在西裤口袋里，姿态放松，金丝眼镜后的目光平静地落在她脸上，像是在进行一场寻常的师生谈话，
　　“林槐桉同学，毕业十年，‘返母校’的方式，倒是……别具一格。”
　　他的嘴角似乎勾起一个极淡的弧度，快得让人抓不住。
　　林槐桉的脸颊又开始隐隐发烫，她清了清嗓子，
　　“咳……江老师，这是个误会！深刻的误会！我是回来找东西的！很要的东西！十年前埋在老槐树下的……”
　　她急切地辩解着，带着点熟悉的、被冤枉时急于澄清的跳脱。江叙青安静地听着，镜片后的眸光微微闪动，像是投入石子的湖面，漾开一丝不易察觉的涟漪。他没有立刻回应她的解释，只是看着她因为激动而微微泛红的脸颊和清澈的眼睛，那眼神专注，带着一种沉静的审视，又似乎……藏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悠远。
　　“时间胶囊……”
　　他低声接上了她的话，像是在咀嚼这四个字的意味。办公室内一时只剩下李明轩紧张得不断调整站姿的细微摩擦声。
　　就在这时，一声极轻的、压抑的“噗嗤”笑声，从办公室门口传来。
　　三人同时转头。只见一个穿着运动T恤、脖子上挂着哨子的中年男老师正站在门口，显然是刚运动完回来。他手里拿着个保温杯，脸上憋着笑，视线饶有兴致地在林槐桉身上那件极不合身的校服和江叙青之间来回扫视，最后落在蔫头耷脑的李锐身上。
　　“哟，江老师，抓现行了？”
　　他笑着走进来，声音洪亮，
　　“李明轩你小子胆儿肥啊！这位是……”
　　他看向林槐桉，眼神充满探究。
　　“张老师。这位是……校友，林槐桉，我的高中同学”
　　张老师“哦”了一声，眼神里的八卦之火更盛了。他走到自己的办公桌前放下保温杯，目光扫过李明轩，一眼就看到了他紧握在手里、试图藏到身后的那个小小的黑色MP4播放器——那东西在智能手机普及的年代，在学生中几乎成了古董，通常只有一个用途。
　　“手里拿的什么？鬼鬼祟祟的。”
　　张老师眼疾手快，一把将MP4从李明轩手里抽了出来。
　　李明轩的脸瞬间惨白：
　　“张老师！我……”
　　张老师按亮屏幕，小小的液晶屏上清晰地显示着暂停的界面——是一本网络小说的阅读页面。他眯着眼凑近看了看书名，又看看如丧考妣的李锐，再瞥一眼旁边事不关己的江叙青，忽然嘿嘿一笑，带着点恶趣味：
　　“行啊李明轩，晚自习不好好学习，看小说？还是这种……嗯？”
　　他故意拖长了调子，把MP4屏幕转向江叙青和林槐桉的方向，
　　“江老师，正好，让这小子现场朗读一段他沉迷的‘文学经典’，就当是深刻反省了！怎么样？”
　　林槐桉原本还带着点看热闹的心情，心想这倒霉孩子撞枪口上了。她甚至有点同情地看向李锐，准备欣赏一下这“公开处刑”的场面。然而，当她的目光不经意地扫过那个小小的、反着光的MP4屏幕时，脸上的表情瞬间凝固了。
　　屏幕上显示的小说章节标题，像一道无声的惊雷，直直劈进了她的眼底！
　　——《旧时光里的夏》
　　——作者：槐序
　　嗡——！
　　林槐桉只觉得一股热血猛地冲上头顶，耳边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只剩下尖锐的蜂鸣。世界天旋地转。
　　那本小说！那是她半年前出版、最近才在网络上小火了一把的破镜重圆小说！
　　江叙青的目光也落在了那个MP4屏幕上。他微微挑眉，似乎对这本小说的名字和作者笔名产生了一丝兴趣。他推了推鼻梁上的金丝眼镜，镜片反射着灯光，看不清他眼底的情绪。他转向面如死灰的李明轩，声音听不出喜怒，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张老师的提议不错。李明轩，念吧。就念……你刚才看的那段。”
　　“江老师！我……这不是我看的，我不看言情…”
　　李明轩拿着那个小小的MP4，手指都在抖。
　　“念。”
　　江叙青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李明轩绝望地咽了口唾沫，颤抖着手指滑动了一下按键，找到他刚才暂停的地方。他深吸一口气，磕磕绊绊地开始念。李明轩念得毫无感情，纯粹是完成任务般的机械朗读，甚至因为紧张而屡屡破音卡壳。但这每一个字、每一个词，都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林槐桉的耳膜上，烫在她的心上！
　　巨大的羞耻感让她脸颊火烧火燎，恨不得立刻原地消失。林槐桉的心悬到了嗓子眼，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她甚至不敢呼吸。
　　李明轩终于念完了那折磨人的一段，办公室里陷入一片诡异的寂静。只有窗外不知疲倦的蝉鸣，还在撕扯着这紧绷到极致的空气。
　　张老师摸着下巴，咂咂嘴：“啧，写得还挺细腻……青春啊！不过李明轩，你这个大男生竟然看这种言情小说？”
　　李明轩低着头，大气不敢出。
　　江叙青终于动了。他伸出手，从李明轩手里拿过了那个MP4。
　　然后，他抬眼，目光平静地掠过恨不得把头埋进地缝里的林槐桉，最后落在李明轩身上，语气平淡无波：
　　“文笔尚可。不过，”
　　他话锋一转，将MP4放到自己的办公桌上，
　　“带违禁品来学校，不管是为了谁，给谁看，没收。检查再加三百字，点谈谈这本小说对你数学成绩滑坡的‘积极影响’。”
　　他顿了顿，像是随口一问，目光却若有似无地扫过林槐桉紧绷的侧脸：
　　“槐序……笔名有点意思。‘槐’……是槐花的槐？”
　　他的声音不高，语气也寻常，像是在探讨一个普通的文学话题。
　　可那一个“槐”字，却如同精准投下的炸弹，轰然在林槐桉早已摇摇欲坠的心防上炸开！
　　她猛地抬起头，撞进江叙青镜片后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里。灯光落在他眼底，是一片沉静的、带着探究的幽潭。
　　“我记得……你以前很爱看小说……”
　　那双镜片后的眼眸缓缓抬起，望向眼前的女人
　　“你觉得怎么样这段文字”
　　“还……还行吧。”
　　评价自己的书，让她耳根发热。
　　“嗯，”
　　江叙青没有再追问，他拿起桌上的车钥匙，
　　“时间不早了，我送你回去吧。”
　　“不用了，我家离这很近的，有一条小路很快就到……”
　　林槐桉忽然滞住了，因为那条小路，江叙青何尝不知道，那是他们二人曾经一起上下学的必经之路，而自己而自己家旁边的那一栋洋房，当年住的就是江叙青。
　　江叙青拿车钥匙的手微不可察的一滞，
　　“你现在住在哪？”
　　“梧桐里”
　　男人似乎挑了挑眉，随后起身向外走去，
　　“走吧，顺路我送你”
　　不是询问，而是陈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属于成年江叙青的笃定。林槐桉张了张嘴，拒绝的话在舌尖打了个转，最终咽了回去。她点点头，低声道：
　　“…麻烦你了。”
　　走出教学楼，夜风裹挟着浓郁的槐花香扑面而来。那棵巨大的老槐树在月光下投下婆娑的暗影，沉默地盘踞在记忆深处，根系仿佛早已穿透时光，缠绕住此刻站在它面前的两个人。
　　江叙青的车是辆低调的黑色SUV，车内干净整洁，弥漫着和他办公室相似的清冽木质香。车子缓缓行驶着。从梧桐里开车到一中大概需要十分钟，高中时期的林槐桉为了离学校近一点，和父母买下了这里的房子，也意外和江叙青成为了邻居。对比每天开车接送，双方父母为了减少麻烦，干脆让两个孩子一起上下学，从一条小巷子穿过去，过一个马路就到了学校，时间也是十几分钟。
　　车子停在洋房前，林槐桉走下车，刚想向江叙青道谢，回眸却见江叙青也下了车，月光倾泻在
　　他的眉眼，晃了晃手中的钥匙，
　　“我说了顺路”
　　林槐桉的心猛地一跳。
　　“江老师，你不会……”
　　“是啊，请多指教啦，林同学”
　　十年后，他们竟又成了邻居，重逢的惊涛骇浪尚未平息，新的涟漪又已荡开。
　　槐根深埋，旧影里，她仿佛一脚踏入了十年前那个未曾完结的夏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