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槐序赴旧青》槐序MIDSUM

1、 墙垣惊夏蝉

　　栀白染夏，青涩的夏风拂过黄昏下的宽大的校服，染上盛夏蝉鸣的喧嚣，恣意烂漫的槐花树下的那个身影，细碎的光透过槐花间的罅隙，连同那人模糊的剪影，映照在她的眼眸中，
　　“槐桉……”
　　少年清爽的嗓音伴着飞机落地的广播戛然而止，却又仿佛在耳畔不断萦绕，
　　热烈的光肆意地透过飞机窗，散落着
　　林槐桉白皙的指尖覆上微微泛红的眼尾，轻轻揉搓着，渗出一丝泪花，栗色的发丝散开在肩头，
　　“怎么又梦到了......”

　　七月流火，炙烤着青屿这座南方小城。空气稠得化不开，蝉鸣嘶哑，一声叠着一声，织成一张燥热的网，兜头罩下。
　　林槐桉拖着巨大的行李箱，复古式的洋房被岁月涂抹上更深的灰调，唯有攀援的爬山虎绿得不管不顾，泼辣地覆盖了大半墙面。她仰头，目光掠过二楼的某个窗口——那是她曾经的卧室，阳台的巨大落地窗后，低矮的金属栅栏将两座相连的洋房阳台隔绝开来，一盆无人照料的绿萝竟还顽强地垂着几缕枯黄又带点新绿的藤蔓，像一段被遗忘的时光，在风里微微晃动。
　　心口被什么轻轻撞了一下。
　　她深吸一口气，钥匙插入锁孔，转动时发出滞涩的摩擦声。门开了，一股久未通风的、带着尘埃颗粒的陈旧空气扑面而来。
　　房间格局未变，只是蒙上了厚厚的时光之尘。家具用白布罩着，像一个个沉默的幽灵。她径直走向靠窗的书桌，掀开罩布。桌面中央，安静地躺着一本硬壳笔记本。墨绿色的封面，边角磨损，透露出被无数次摩挲翻阅的痕迹。封面上没有字，只贴着一朵早已干枯褪色的槐花标本。
　　《时光手札》。
　　林槐桉的手指带着不易察觉的轻颤拂过那朵干花，指尖传来的触感是岁月风干的脆弱。
　　她轻轻翻开扉页，
　　窗外的蝉鸣似乎在这一刻被无限放大，震得耳膜嗡嗡作响。
　　纸张摩擦发出沙沙的轻响，如同时光本身在低语。那些被墨水封印的青春碎片争先恐后地跃出：抱怨数学课是“宇宙级催眠术”，描绘食堂难以下咽的“神秘肉块”时夸张的笔触；还有……
　　“江叙青，你说，槐花落尽的时候，我们会有什么样的结局？”
　　指尖停留在某一页，那里夹着一张小小的、用透明胶带仔细粘贴的便签，手写字体带着尘埃的气息闯进眼眸中，
　　“晚自习后我们去埋时光胶囊吧”
　　那个被他们戏称为“埋葬青春黑历史”的时光胶囊。
　　一种强烈的冲动瞬间攫住了她。十年了。约定的日子早已模糊，但那个埋在槐树根下的秘密盒子，在十年后的这个夏夜，骤然释放出强大的引力。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便再也无法按捺。
　　青屿一中的管理严格，尤其对校外人员。她打开衣柜，翻箱倒柜，终于在最底层，拽出了一件被压得皱巴巴、却洗得干干净净的蓝白校服。套上身，对着落满灰尘的穿衣镜一照——镜中的人眉眼依旧，只是褪去了青涩，添了成熟的风韵。宽大的校服套在身上，显得空空荡荡，竟有几分时光的恍惚感。
　　“喂，荀祈，我回来了，你今晚有时间吗？
　　一中的围墙在夜色里沉默矗立。晚自习时分，晚读的声音清脆的宛若夏日风铃的奏鸣曲，在风中回响，除此之外还有……
　　“哎呀，大爷我真的是一中的学生！”
　　“嘿，小小年纪还撒谎，一中的学生？不信！”
　　“真的我当时是文二班，你看我这还穿着校服呢，您让我进去吧”
　　“你这校服，你自己往右边看看，那的栏杆上，三四件呢，谁知道你是不是自己拿的！”
　　“我真的是这的学生，只是毕业了”
　　“毕业了那就是外人了，外人不得进！”
　　林槐桉回头看着一旁荀祈一脸无奈，
　　“你瞧瞧当时毕业的时候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说“往后你们毕业了，常回家看看，回一中看看！”现在呢，外人不得进！！”
　　“哎呀，好了好了，你打算怎么办呢，这前后门都不让进，你总不能又翻墙嘛？”
　　“……”
　　“我就说你鬼点子多”
　　“……”

　　她凭着记忆，熟门熟路地绕到操场西北角。高大的槐树在夜风中婆娑，枝叶摩擦，发出沙沙的絮语，空气里浮动着若有似无的甜香，枝叶缝隙间漏下几点星子微光。
　　目光掠过旁边一段相对低矮、墙皮剥落得厉害的旧墙。那是她和荀祈当年发现的“捷径”。心跳骤然加速，带着一种久违的叛逆和紧张。她后退几步，助跑，猛地蹬上墙边一块凸起的砖石，双手用力
　　攀住墙头！
　　身体悬空的瞬间，与一双眼睛四目相对，一个身影也跃上了墙头，
　　“身手不错啊”
　　林槐桉表达出对后辈的赞美，可一刹那，一道雪亮的手电光柱如同冰冷的探照灯，精准无误地笼罩了二人
　　“墙上的！干什么呢！给我下来！” 一个严厉的男声穿透夜色，带着不容置疑的师道威严。
　　完了！林槐桉心里咯噔一下，瞬间泄气，手指一松，身体失去平衡，狼狈地向下跌落。没有预想中坚硬地面的撞击，一只有力的手臂及时地、稳稳地托住了她的腰背，卸去了大半力道。她惊魂未定
　　地抬头，刺眼的手电光让她下意识眯起眼，只能看到一个穿着浅色衬衫、身形颀长的男人轮廓。手电光移开了一些，刺目的白光变成朦胧的光晕，勾勒出男人清晰的下颌线。他一手还虚扶在她身
　　侧，似乎在防止她再次摔倒，另一只手拿着手电，光束扫过旁边那个吓得脸色煞白的男生。
　　“晚自习逃课？”
　　男人的声音响起，低沉悦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玩味？并非全然的严厉。这声线像一道微弱的电流，瞬间窜过林槐桉的神经末梢，带来一阵莫名的战栗。
　　男人没再看那个男生，手电光新聚焦在林槐桉身上。光线从下方打上来，照亮她沾了灰的脸颊和身上那件极不合身、松松垮垮的校服。他似乎停顿了一秒，然后，一声极轻、几乎被夜风吹散的嗤笑逸出唇畔。
　　“技术不如从前了啊，林槐桉同学。”
　　那声音带着一种久别逢的熟稔和一丝促，清晰地钻进她的耳朵，
　　“翻墙都能被抓现行？”
　　轰——！
　　仿佛有惊雷在脑海里炸开！林槐桉猛地抬头，难以置信地看向说话的人。就在这一刻，头顶老旧昏黄的声控灯，像是被这凝固的空气惊醒，“啪”地一声，骤然亮起！
　　暖黄的光线倾泻而下，如同舞台的追光，清晰地照亮了咫尺之距的那张脸。
　　褪去了少年最后的青涩棱角，轮廓更加深邃分明，鼻梁高挺，唇线清晰。银丝边眼镜架在挺直的鼻梁上，镜片后的那双眼睛……那双无数次出现在她少女时代梦境和日记本里的眼睛，此刻正垂眸望
　　着她。眸光沉静，像蕴着星河的深潭，而此刻，那潭底清晰地映着她的身影，漾开的是几乎要将人溺毙的、毫不掩饰的温柔笑意，带着十年岁月沉淀下的醇厚
　　世界在刹那间失声，只剩下自己胸腔里那颗心脏，疯狂擂动，如密集的鼓点，沉地撞击着耳膜，震得她四肢百骸都在发麻。
　　“江…江叙青？！”
　　记忆的碎片如潮水般汹涌而至，带着旧日阳光的温度和槐花的香气，狠狠撞进此刻凝滞的时空。
　　橘黄色的灯光闪回成十年前午后的阳光透过玻璃窗，在堆满试卷和习题册的书桌上投下明亮的光斑。少年江叙青穿着干净的白衬衫，袖口随意挽到手肘，露出清瘦的手腕。他微微蹙着好看的眉，修长的手指握着笔，在草稿纸上流畅地画着辅助线，声音清冽又带着耐心：“你看，连接CD和BE，构造相似三角形……这里，辅助线是关键。”
　　声控灯的光芒依旧执着地亮着，将此刻的两人笼罩其中。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蜜糖，只有远处隐约的虫鸣和身边那个男生粗紧张的呼吸声提醒着时间的流动。
　　林槐桉的指尖冰凉，脸颊却烫得惊人。她强迫自己从那双深邃温柔得几乎要将她吸进去的眼眸中脱出来，扯出一个僵硬到近乎破碎的笑容，
　　“江……江叙青？好、好巧啊……哈哈……”
　　笑声干涩，在寂静的夜里显得突兀又尴尬。
　　江叙青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几秒，那目光仿佛有实质的温度，灼得她几乎要无所遁形。然后，他缓缓收回了虚扶在她身侧的手，动作从容。他转向旁边那个抖得像筛糠的男生，声音恢复了属于教
　　师的平稳，却少了几分方才的严厉：
　　“高二（7）班，李明轩？晚自习时间，翻墙出去，想去哪里？”
　　男生吓得舌头打结：
　　“江、江老师……我……我就是……”
　　“跟我去趟办公室。”
　　江叙青打断他，语气不容置疑，目光在林槐桉身上滞留了一刹那，
　　“你也是”
　　转身引路。他走得不快，白衬衫的衣角在夜风里轻轻摆动。
　　昏黄的路灯将三人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投在寂静的校园小径上。夏夜的暖风拂过脸颊，带着草木蒸腾的气息，却吹不散林槐桉心头的惊涛骇浪。每一次脚步落下，都仿佛踩在自己失控的心跳上。
　　她能清晰地闻到他身上传来的、极其淡的、干净清爽的气息，混杂着一丝粉笔灰的味道——那是完全陌生的、属于“江老师”的气息，却又奇异地与记忆深处那个白衬衫少年的影像叠、交织。
　　十年光阴，弹指一瞬。
　　槐花落了又开。
　　那个她以为早已散落在人海、连同她所有未曾宣之于口的隐秘心事一同被埋葬在旧时光里的少年，就这样猝不及防地，于一个翻墙失败的狼狈夜晚，披着母校的夜色和教师的身份，新站在了她的面前。
　　带着一身清冽的、让她灵魂都为之颤抖的旧日气息。
　　心跳如鼓，震耳欲聋。
　　夏蝉在浓稠的夜色里，鸣叫得一声比一声更响，像是要撕裂这重逢的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