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体香》徐土土

2、夜聊静音键

　　微信震动。屏幕亮起，高屿的消息简洁有力：「我在这里等你。」

　　许舟的手指在键盘上停顿片刻，才回复：“在教学区写作业，几分钟后到。”

　　“要不我来找你？你旁边有插头吗，我拿电脑来？”

　　“不用，”许舟敲着字，“抱着个大电脑，别折腾了，我过来。”

　　高屿回应道：“好的。”

　　许舟走到二号会议室门口，热浪混合着室内的闷意扑面而来，许舟的眼镜瞬间蒙上白雾。他摘下眼镜擦拭，再抬眼时，视线穿过逐渐清晰的镜片：高屿独自坐着，一条清凉的运动短裤，大喇喇地翘着二郎腿，姿态闲散得像在自家后院。发现许舟进来，他放下腿，利落地把旁边座位上的杂物挪开，朝那空位抬了抬下巴。

　　许舟推门进去，环顾四周：“怎么不开空调？”

　　“感觉还好。”高屿的声音带着一种本地人对酷暑的习以为常，许舟一点也受不了，径直走向空调面板，指尖在按钮上悬停，脸上带着调侃的笑意：“我开空调了？”

　　“开嘛。”高屿无所谓地耸肩。

　　冷风“嗡”地一声送出，干燥的凉意瞬间驱散了黏腻的焦躁。“真是人类最伟大的发明。”

　　许舟喟叹一声，忍不住打趣，“真羡慕你们海边长大的，这么蒸笼似的天都能稳如磐石。”

　　“习惯了就行。”高屿的回答像温吞的海浪，那股从容是许舟学不来的。

　　“来，让我看看进度。”许舟说着，自然地坐到高屿身边。刚坐下，一股浓烈、清新得近乎张扬的沐浴露香气就冲入鼻腔——发梢还湿漉漉地搭在高屿额前。他显然刚洗过澡，头发微湿，一身再简单不过的T恤短裤就来赴约了。
　　“刚洗过澡？”话脱口而出。

　　“嗯？”高屿侧目，“你怎么知道？”

　　“挺香的。”许舟的目光飞快扫过他湿润的发梢，又落回电脑屏幕。

　　迅速进入正题，进入剪辑讨论环节。
　　两张带扶手的椅子并排放着，空间立时显得有些局促。无形的界限在紧密的距离间消融，许舟的脑袋不自觉地向屏幕、也向旁边温热的人体倾靠过去，几乎要碰到高屿的颈侧。他鼻翼微翕，那缕特殊的皂角与海水般的清爽气息霸道地占据了他的呼吸。

　　“这味道……怎么……怎么像钩子似的？”，许舟心里说。屏幕上的片段切换着。“他耳朵好像红了？……错觉吧。”

　　“这样组合起来怎么样？”高屿转过头问，与许舟尴尬地对视。

　　许舟的视线却定格在那人薄薄衬衫勾勒出的肩颈线条上，慢了半拍才回神：“哦？哪里？”
　　高屿似乎毫无所觉，流畅地继续讲解他的思路。许舟在心底狠狠扇了自己一巴掌：清醒点，许舟！你是中了什么迷香不成？他猛地坐直身体，手指有些用力地点向屏幕。两人戴上同一副有线耳机，许舟扶稳左耳的耳罩，强迫自己将全部注意力灌注到跳动的画面上，认真讨论起衔接点。

　　高屿的神情专注，像是在聚精会神地消化许舟的想法。

　　待他说完，高屿沉吟片刻，指尖轻轻敲击桌面：“这个结尾直接接过去，总觉得有点……突兀，少了点重量。”
　　许舟又仔细听了两遍，眉头微蹙：“嗯，是有点跳。”

　　“有个主意，”高屿眼神一亮，“我们补拍一个结尾怎么样？现成的DVD，”他从书包里拿出一台小巧却颇有年代感的机器，“素材里就缺你的出镜了。我快速采访你一个问题，你只用答一句就行。刚好填充那个空档。”

　　许舟看向他兴致勃勃的样子和递到眼前的镜头，略一思忖：“可以。问题呢？”

　　高屿调皮地晃了晃DVD：“问题库随机抓阄，到时选效果最好的剪进去。”镜头几乎怼到许舟脸上。

　　“准备好了吗？”高屿按下录制键。

　　许舟下意识地挺直腰背，清了清嗓子：“嗯。”

　　“三、二、一，开始！”高屿的声音透过镜头传来：

　　“导演许舟，请用一句话评价你的作品。”

　　“累，并快乐着。”

　　“这部作品最想传递的核心是什么？”

　　“一点……对人生的领悟。”

　　“题材围绕恋爱展开，那么导演本人理想的恋爱会是什么样的？”

　　镜头后，高屿的目光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探寻。
　　许舟的回答清晰而短促，带着微妙的强调：“对恋爱不感兴趣。 ”
　　空气有瞬间的凝滞。高屿脸上的笑意一顿，旋即自然地切换了画面，像是卡顿了一下：“咳，导演，那在这次拍摄中，让你感悟最深的一个具体瞬间是什么？”

　　许舟陷入片刻沉思。不合时宜的空调扫风头正好偏转过来，清凉的风流裹挟着高屿身上未散尽的浓郁沐浴液气息，直扑在许舟脸上。

　　他的视线本能地追随着风的来向，定格在身旁那个身影上。像是被风吹开了唇舌，他轻轻吐出一个词：
　　“香气。”

　　高屿放下DV，许舟立刻凑过去回看。画面一帧帧流逝。“不错！”许舟由衷称赞。

　　“那就用其中一部分。”高屿收起机器，脸上是收工后的轻松，“我回去挑合适的剪进去。”

　　“好。”许舟点头。

　　高屿看了眼腕表：“时间不早了，你先回宿舍休息吧。我把这段剪完就发你邮箱。”
　　“嗯，辛苦了。”

　　高屿笑了下：“辛苦啥？还能有身兼导演编剧二职的你累？”

　　许舟回了个疲惫却真诚的笑容，背起登山包离开了会议室。

　　洗漱后的宿舍，许舟坐回桌前，点开云芸发来的资料包——足足四个大长文件。“看来今晚得多花点时间了。”他对自己说。

　　从深夜十一点到凌晨一点，知识框架终于搭好。他刚合上电脑，邮箱的提示音清脆响起：
　　主题：视频终稿
　　正文：导演，请查收~有什么问题明天告知，小的要困die了。后面跟上一个眼皮打架的熊猫表情包。
　　许舟的嘴角在幽暗的屏幕光里不受控制地扬起，给压抑的漆黑夜幕刷上了一层生动。他拿起手机，指尖轻点：“收到。”
　　另一端的宿舍，高屿的眼皮像坠着铅块，大脑一片混沌。爬上床，刚插上充电线，屏幕倏地亮起——“收到”二字简短有力。

　　这么晚了还没睡？一丝微妙的清醒搅动了困倦。他回：“不辛苦。”
　　许舟正点开熬夜剪成的视频仔细观看，消息提示再次弹出。沉沉的夜色下，两方小小的屏幕固执地亮着，安静的房间成了无声交谈的舞台。世界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只剩下他们指尖传递的讯号。

　　高屿看着屏幕上的“收到”，一种奇异的好奇心挣脱了疲惫的牢笼：“许舟？”
　　“嗯？”
　　“有点好奇……可以问吗？如果不方便答就无视我。”他的手指悬在发送键上片刻，终究按了下去：“你说‘不感兴趣’，可你策划的这个恋爱题材。嗯……就是好奇原因。”

　　许舟几乎从床上起半身，愣了一下。手机屏的光映着他微微愕然的脸：“不想回答。这个好奇有点冒犯了。”

　　另一头，屏幕瞬间映亮高屿懊恼的表情。真是脑子被熬夜熬糊涂了！他飞快打字：“抱歉抱歉！求忽略！”
　　回复石沉大海。宿舍死寂，只有空调的低鸣。每一秒都像被拉长。高屿的困意被这焦灼的等待消磨殆尽，手机快被盯穿了。高屿不停发送抱歉的表情包和歉意，手指在屏幕不停打着字。

　　终于，屏幕上跳出两个字：
　　“没事。”
　　紧接着，又一条：“睡吧。”

　　许舟放下手机，屏幕暗下去，重重陷入枕头。另一边，高屿对着那简短的结束语长吁一口气，仿佛逃过一劫。今夜之后，他深深领悟：熬夜伤身，熬夜聊天兼问隐私，简直是双倍自虐。睡意排山倒海而来，将他卷入了混沌。

　　次日上午的合班大课，气氛肃然。高屿选了后排，稀稀落落坐了几个人。许舟踩着点匆匆进来，径直走向前排坐下。整堂课，有一道视线，总是不自觉地扫过前排那个专注的后脑勺。

　　下课铃响，许舟拿起空水杯走向楼道尽头的饮水机。高屿跟在不远处，目的地是旁边的自动售货机。饮水机咕嘟作响，滚烫的热流注入许舟的杯子。高屿在他身边徘徊，准备来一个故意的偶遇，许舟怔怔地看着指示灯，似乎思绪飘到了很远的地方。水线缓缓漫过杯口，滚烫的水珠溅落在杯沿和机器上。

　　“许舟！”

　　一声短促的低喝伴着风声闯入耳膜。高屿一步跨到他身侧，果断地按下了止水键。许舟猛地回神，撞进那双近在咫尺、写满惊急与不解的眼睛里。高屿紧盯着他，声音带着后怕的紧绷：

　　“——发什么呆呢！”

　　映入眼帘的是许舟的黑眼圈和精神萎靡的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