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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瑞鹤仙—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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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正是江淮五月天,少有晴日,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
一车二马行进在九华山蜿蜒的盘山道路上。连日阴雨,使得道路泥泞不堪。稀泥浆水将前车之辙覆盖,分不清哪里是实地,哪里是坑谷,后来者只能小心翼翼地试探着前行。蓦的,车身陡然一偏,一只车轮顿时陷入大坑之中,车内的沈瞻淇连“哎哟”一声都不及出口,已经随着车身倒了下去。
“五妹!”庄云飞冲到了半躺在路中的车前。“我很好!”车内人清醒的声音令他放下心来。然而,在扶五妹下车时,触及右臂,却见她痛皱双眉,深深吸气,立即悟道:“可是脱臼了?”
沈瞻淇咬牙点点头,方才车身倾倒时不及提防,随手一撑,不想却被车身反力所伤。
“竹青!”庄云飞扬声呼唤正在使力搬动车轮的僮仆,“暂不忙车马,你且速去这山前山后,找寻一户人家,我们就此歇下。”竹青领命而去。
沈瞻淇疑道:“天方近午,怎就不走了?三哥只须将我手臂复位,也便无碍。”
庄云飞只看了她一眼,并不答话,顾自牵了她左手,向路边走去,到草木之间站定,命她试着将右臂缓缓抬起。沈瞻淇咬牙忍痛,泪水盈然。而庄云飞仍在不停地命她“再抬!再抬!”突然间,他左手一托,右手一推,只听“喀”的一声脆响,沈瞻淇便痛得向草丛倒去。庄云飞拦腰将她接住。
沈瞻淇忍泪怨道:“三哥怎不提前知会一声?”
“提前知会,你心有防备,浑身僵直,只会更痛。”庄云飞解释着,扶她站直。她正扬起的脸与他近在咫尺,眉眼盈盈、美丽如画。四目相对,他霎时觉得心头竟一阵怦然,仓皇间,急急将她扶稳,转身便踏开杂草,三步两步下到溪水岸边,掬起一捧水就往脸上浇,抹去水珠之后,才终于深深呼出一口气,脸上也不复方才的灼热。
沈瞻淇来到他身后,柔声问道:“三哥怎么了?山中水冷,小心着凉。”
庄云飞并不回头,只自嘲道:“无妨。清泠泉洗尘心客。”
沈瞻淇闻言,恍然有所顿悟,待他起身转过头来,望着他的眼睛,正色轻道:“不然。平远山如蕴藉人。”
庄云飞先时不曾听到她如既往般谑笑,已自疑惑,如今又听她如此温言轻语,不禁悚然一惊,才刚回复的平稳心跳似又有加速的迹象,急忙绕开她,赶到大路中央倾倒的车身之后,与嘉禾一起推车去了。
沈瞻淇站在路旁杂草丛中,暗自叹了口气。绵绵丝雨仍在若有若无地漫漫飘洒,她头上身上渐被水雾濡湿,缩了缩肩,她感到一丝微微凉意,然而却明明白白地知道,心底深处那一番朦胧的思绪,已然越来越清晰。定了定神,她已经有了下一步明确的打算。
待车轮自泥坑中拔出,主仆二人已是满身泥水。又等了多时,竹青方才带了一个山民回来,由他领着,一行人再度前行了一段,便离开大路,拐上了一条山道。
沈瞻淇不愿再乘车,随同众人一道步行。虽然在山路上行走,崎岖泥泞,但总能控制自己的脚步,强似在车中被动颠簸,无能为力。庄云飞念她臂有新伤,恐怕再有闪失,也不相强,只撑了伞,默然紧随在她身旁,不时相援一手。
一路行来,都是满目青翠,虽然淫雨靡靡,沈瞻淇却也不觉疲累,一边行走,一边还不忘四顾张望。看见附近有座山梁竟被挖采去了大半,裸露的泥土已被连日雨水浸渍得深沉厚重时,她不禁诧异地向山民问道:“这山中竟有何等人家,如此采土开挖,莫不是要造深宅大院么?”
山民笑道:“姑娘说笑了。我等山野草民,哪有这等财力?这是山后圆觉寺扩建,来这里采挖土方时留下的。”
嘉禾问道:“这走了许久,怎还不见你家村落所在?”
山民回道:“小哥莫急,只转过这山弯,前面有一道溪水,涉过去再行得片刻便到了。”
渐近溪水时,庄云飞还在想着五妹如何涉水,却见她已然随了牵马拉车的两个僮仆走向溪边,开始挽裙,准备脱鞋了。他连忙拽住她,制止道:“你有病在身,切莫再受寒凉,还是由我负了你过去!”
沈瞻淇道:“不劳三哥!我不是那弱不禁风的深院闺秀,这小小浅溪,算得什么?”见他还要劝止,不禁笑道:“此处荒郊野岭的,没那许多规圆矩方,小妹在此拜求三哥,暂且放我些许自由,以遂少时赤足趟水之野趣,可否?”言毕不待他响应,迳自绕过他,走到溪边脱鞋。
庄云飞举步正要跟过去,却蓦然听得山弯那边有剧烈声响陡然轰动,惊问道:“什么声音?”
山民也听见了,大惊失色叫道:“是山洪暴发!快跑!”话音未落,已见泥石洪流滚滚撞出山弯,向这边飞速直下。庄云飞根本不及细想,飞身就要向溪水扑去,却被转身飞跑的山民撞了一个趔趄,再想拔腿,竟被山民抱住:“公子危险!”急得他拍打着大吼:“放手!”一面扭头扬声大喊:“竹青!救姑娘!”
而溪边三人已在见到洪流的瞬时惊呆,直到听得庄云飞的喊声方才猛醒过来,拔腿要跑,洪流前锋已到眼前,马匹惊叫着挣脱了缰绳,竹青只来得及将身边的嘉禾猛推出去,再要伸手去拉稍远的姑娘,却只触及姑娘衣袖,便被横空飞来的泥石击昏,幸亏嘉禾及时回援,才险险将他狠拽了过来,未被冲走。与此同时,嘉禾只能大叫着“姑娘”,眼见着她被泥石冲击的车身横扫,倒了下去。扔下竹青,嘉禾就要冲过去,却见少爷已然先他一步,飞身疯狂地扑到洪流边缘,将就要被泥石挟卷进去的姑娘从车篷下拖了出来。嘉禾顿时觉得力气在顷刻间丧尽,颓然就要跌坐下去,却觉手臂一紧,已被山民架住,这才猛然意识到危险仍在,激灵一下,忙道:“我去帮少爷!”
山民拽住他,叫道:“还有这个!”
沈瞻淇何曾见识过这等场面!猛醒过后的第一反应当然是逃跑,然而仅只迈出三步,便被横冲过来的车身扫倒,慌乱间,她出手就拽住前方一株小小灌木,明知道无法与泥石流强大的冲力抗衡,总是聊胜于无,然而脑中也只有一片空白,闭目待死。未料就在此时,一双有力的臂膀将她架住拖出,紧跟着泥石便轰然淹没了她方才的位置。
庄云飞惊魂未定,焦虑地连声呼唤:“五妹!五妹!”见无反应,上手便向她脸颊拍去一掌。
面无人色的沈瞻淇顿时抖了一下,勉力睁开双眼,却只见模糊的一团白光,迟疑地抬手欲抓,呢喃轻问:“筠卿?”
“是我!我在这里!”庄云飞握住了她的手,这才见她放松了紧绷的身躯,再度不省人事。
“快走!”山民急切地招呼众人,“不可久留!”
庄云飞迅速抱了五妹起身,嘉禾与山民架了竹青,一行人狼狈地忙向高处逃遁。等到站定再回望时,溪谷已然被一片泥石夷为平地。
* * *
沈瞻淇在浑身痛楚中醒转,勉强地转头侧望。这是一间简单朴素的内室,自己正置身室内床上,正前方墙上的小木窗外,仍有雨滴不时地滴落,向门口望去,室外敞亮干燥,似是厅堂,此地当是一户乡野人家。
“姑娘可醒了!”一位中年村妇迈槛进门来,见到沈瞻淇睁眼,不禁喜形于色,又见她疑惑神色,便笑着为她解释:“姑娘放心,你家兄长同我那兄弟一道,上山为你采药去了,已去有大半日,大概就快回来了。”忙忙碌碌地搬过来一张矮凳,又取了一方小被,扶了沈瞻淇起身,安顿她靠好了,才转身去屋外炉上筛汤药。沈瞻淇听到嘉禾的声音,想来是他正在熬药。村妇不久便端了药碗进来,口中说道:“公子说了,就这会光景你该醒来,教你先喝下这汤药去。其他的待他归来,再作打算。”
沈瞻淇望着她,村妇一脸质朴地微笑着,过来坐在床沿,将汤药送到了她唇边。沈瞻淇略微迟疑了一下,就口将汤药一饮而尽。然后,向村妇道谢:“劳烦大嫂了!”
“不客气!”村妇羡慕道:“姑娘真是命大福大之人!前几日山中连下大雨,我们都道怕又要出现山洪塌方的险情了。果然,昨日山中官道上塌方,便有一辆驿车整个被埋在了泥石之下。我家男人便被召去救险开路,至今未回。昨日向晚,我兄弟带了你们来投,言及当时惊险情形,真教我不敢相信!唉!说来惭愧,像那般危急情况下,自己能逃命了,还有谁能想着去救他人?姑娘实在好福气啊,有如此体己的兄弟,日后何愁娘家没有靠山!”
沈瞻淇笑着,随口问道:“这娘家靠山真有那么重要么?”
村妇显然能言善道,像个有些见识的,絮絮叨叨地说得兴奋:“那是!就说你们那般大户,若是娘家家道不振,到了婆家便觉低人一等,左右有的是气受。而我们这等小家小户的,虽说没得那许多钱财可供攀比,却也有其它鸡零狗碎的计较,若是娘家没个亲兄弟,便不止是受气三分的下场了。就像我们东邻的水姑,只为不生男娃,便被婆家赶了回来。若是娘家有得力的兄弟,怎能任由了他们张狂!便是我家那公婆叔伯,也是同样嘴脸。我入得他家门,连着生了五个女娃,公婆的脸子便拉得有如马脸般长!若非我娘家兄弟众多,怕不也要被赶了回去!”
沈瞻淇失笑道:“只生女娃不生男娃,岂能怪罪到女方头上?这便如种地一个道理,下的是豆种,莫非还能长出瓜来?”
村妇笑道:“说是这个理,只是乡野村人愚鲁顽固,长不出瓜来,还道是你地力不好!”听到外屋娃娃洪亮的哭闹声传来,忙起身道:“阿六哭了!我少陪了!”
“大嫂请便。”沈瞻淇含笑送了她出去,心中却为她方才的说法起伏不已,洪峰袭来的当时,她脑中一片空白,所有的动作全然出自逃生的本能,如今,唯一剩下的记忆只有那最后关头扶持的有力臂膀,那耳边轻声笃定的回应声音——“是我!我在这里!”那声音竟让山洪轰然的咆哮黯然失色,至今犹自回旋不去。
沈瞻淇闭目养神了一会儿,便听得外面犬吠扰攘声起,想是采药人已经归来,便扬声唤道:“三哥!”
庄云飞迈步进了厅堂,却只在内室之外站定,扬声问:“五妹醒了么?可有何不适之处?”
里面人回应道:“三哥不妨进门来说话吧。”
他略作迟疑,终是跨了进去。
沈瞻淇问:“三哥鼻音沉重,何时着了风寒?可曾受伤么?他人如何?”
庄云飞摇头淡然道:“我不曾受伤,他人也还好。只是昨日山间,拖泥带水的,人人难免都有不适。不过我等男子,筋骨强健,但饮些姜汤也便无事。”昨日由于山洪骤发,山民一时也无法回家,便领了众人改道往姐姐姐夫家里投奔。带着两个伤患行路,自然快不了,直到黄昏时分方才到达。而乡野简陋,一时哪能备得太多热水,当然先尽姑娘用了要紧,一干男子便将就着以冷水清洗了事,人困马乏,也管不了那许多讲究了。
沈瞻淇歉然道:“都怪我一时顽劣,否则也不致成为众人拖累。”
庄云飞道:“天灾不可测,岂能怪你?也怨我考虑不周,明知山路难行,偏要从此过去,或许水路更能顺畅些,只是多花些时日罢了。”所以急于赶回去,当然是因为五妹之病须当及早求治,虽然虚软之症已解,但余毒未除,总是隐患。
沈瞻淇摇头道:“不然,当日在池州(今安徽贵池)过江时,你便说江水已然见涨,如今梅雨季节,大雨小雨不断,江水必然暴涨,水路危险更甚!我知三哥急于归去,都是为小妹打算,这一路行来,小妹为三哥平添不少烦恼,心下歉然,还望三哥不要介怀才好。”
庄云飞讶然看着她,“五妹如何这般生分起来?你我同气连枝,兄妹手足,何必客套至此?”
沈瞻淇笑了笑,这世间有的是至亲至疏的例证,手足相残、父子相鸩时,何曾有过一丝温情唤醒的手软犹疑?大家之中,但有些感情的手足,能够在落难之时,不计较自身的利益得失,慷慨相援一手,已是难得,更何况性命交关的危急时刻?所谓患难见真情,猝不及防的危难面前,体现的才是人性中最真实的一面。不说其他,仅就能调教出竹青、嘉禾那般的僮仆而言,其主人便足以教世间所谓“以天下为己任”的鸿儒名士汗颜!不管大儒们如何说法,反正她沈瞻淇只认为,一屋不扫者,何以扫天下?苛求别人都是最容易的,而尤其难能可贵者,在于完善了自己之后,还能潜移默化地兼善他人。
嘉禾在室外叩门轻唤:“少爷!芸草已经擦拭干净了。”
沈瞻淇愕然地望着庄云飞去门边取了一大束芸草过来,不知他竟细心如此。昏迷时不曾觉得,到得醒来,方知身上已被蚤子咬得尽是大团大团的红疙瘩,瘙痒不已。但凡农家养有猪犬之类的,便难免有蚊蝇虱蚤等小虫之扰。农人蚤多不痒,自然不知痒者的苦处。
庄云飞笑一笑道:“并非特为你准备,不必再谢了!昨夜好在累得不堪,否则我亦不知将如何度过。今日上山,便采了不少药草回来,也是顺手罢了。”
“三哥真是雪中送炭!我正为此发愁呢。想想偌大一个活人,竟无奈此小虫何,也是好笑。”沈瞻淇说着,便着急要下床来,却被三哥按住:“你身上又有新伤,虽未及筋骨,也淤肿不轻,行动但小心些!我这就去唤姜嫂母女过来,为你铺席;再将身上衣裳换过浸洗,便可无忧了。只是马车行囊皆被冲走,只能借得如此粗布衣衫,不知你可穿得惯么?”
沈瞻淇道:“三哥莫非忘了,我并非你庄家姑娘,绫罗细布的衣裳,不过才穿上身数月而已。”
庄云飞一怔,随即斥道:“如今你还是尽早忘了曾经姓沈才是要紧!多想想此番回去如何向爹娘谢罪吧!”
沈瞻淇闻言,识相地闭了嘴,心中却大不以为然,暗道:我终究会弄清楚我是否姓沈的!
* * *
第三日,姜嫂的丈夫归来,言道官道已经修复畅通了。庄云飞急于赶路,见五妹已然活动自如,便不再耽搁,向村中富户买了辆牛车,仍教嘉禾驾了,一行人又启程东去。
启程的当日是个难得的阴天。沈瞻淇坐在无甚遮拦的牛车中,却也正好可以张望四外的山景。雨霁的群山,云气蒸腾,翻涌涣散,虚实次第,千形万象;远远的层峦叠嶂被笼罩其间,恍然仙境一般。
沈瞻淇幽然叹道:“早便听说江南风物不同凡俗,越近徽州(今安徽歙县),越见山水俊秀、林泉高致,如今看这眼前美景,果不其然。若得今生有幸,何妨长居于此?”
嘉禾回头笑道:“如此荒山野岭的,五姑娘一个人,吃得这般苦么?”
竹青道:“你这话问得好没道理!五姑娘此前半年,独自一人不也过得好好的么。我看五姑娘,确实同望岳园中各位姑娘大不相同,否则,也不会瞧不上那身家巨万的柴公子。其实钱财多了未必就是好事。少爷不也说过,富贵浮云,功名身外么?钱财多了,人心易蚀,倒是粗茶淡饭的生涯,才好磨练人的品格。对吧,少爷?”
庄云飞淡道:“话是不错,然则由俭入奢易,返璞归真难,贪念嗔痴、欲无止境,山外有山,人皆好货逐利尚且不及,哪得闲暇省心顿悟?豁然超达者,世间能有几人?所谓有慨然求道之志,亦无非临渊羡鱼而已。再者,便有旷达脱洒如陶令者,多少也得有三五亩薄田可供倚恃,种豆充粮,浣花酿酒,才好采菊东篱,悠然南山,否则,只那般餐风宿露、采薇茹素的生涯,终是不能长久。”他一番话说得文雅,两个僮仆自又是听得似懂非懂,然而,若说他是对沈瞻淇说的,却又并不看她,似乎只在自言自语一般。
沈瞻淇莞尔一笑,接道:“是故所患者,乃无以自立之技能尔。可叹世人愚鲁,竟以巫医、百工为贱业,而偏信了官家说教!所谓的‘书中自有千钟粟’,直哄骗得天下学子皓首穷经,寒窗苦读,只望能一朝中第,名登皇榜,从此便腰金衣紫,俸禄千钟,奈何试问世间能有几人,终究得到了那钟鸣鼎食、高官厚禄的?即便得到,又能好景几多时?总是好逸恶劳、人心不足罢了。何若我退而结网,钓雨耕烟,牧禽放鹤,即便葛巾麻履,有茅屋竹书亦足矣。”当然,最好再有相惜相许知音一人,长相左右,一生厮守,那么,神仙生涯也无非如此了。她的话,自然也不是说给竹青与嘉禾听的。
庄云飞闻言默然。两个僮仆互看一眼,不知是否也是心有戚戚。
“诶!”沈瞻淇在车身另一侧看到一长段杉木,一端还有斧子劈过的痕迹,不禁奇道:“三哥何时带了这段杉木,有何用处?”
庄云飞终于看了她一眼,简单回道:“用以斫琴。”这段杉木是他前日偶入厨下取水,听得姜嫂烧火的木柴发声清妙,诧异不已,赶过去一问,发现姜嫂正准备劈砍的那段,正与火中木柴出自同一树木,不禁如获至宝,当即向姜嫂求了来斫琴。
沈瞻淇审视着杉木,疑惑道:“昔时琴门圣手蔡邕火中取木,终于制得千古名琴‘焦尾’,如今三哥斧下留材,就不知以此木所斫之琴,也能同样音韵奇佳否?小妹素闻古人斫琴,上取桐木,下取梓木,以桐之柔配梓之刚,以材质之阴阳相合,得音韵之刚柔相济,却不知杉木亦能用以斫琴者。三哥可有以教我?”
庄云飞道:“据我多年随师学琴之经验,斫琴选材不必拘泥于上桐下梓,材质上佳之杉木便胜过一般桐木,上佳之硬杂木同样胜过梓木。不过良材难觅罢了。此木乃姜家旧屋之枋,木质陈旧而声音清越,我想应当是一段良材。”
“原来如此!”沈瞻淇点头,继而得寸进尺道:“此番回去,小妹欲从三哥学操琴,不知三哥可愿赐教?”见他不语,不禁笑道:“三哥沉吟,可是因为我气质浮躁,不宜学琴么?”
她倒颇有自知之明!庄云飞失笑道:“琴本为涵养中和之气,修身理性之道,倒不曾听闻学者宜否之说。操琴者,坐必正、视必端、听必专、意必敬、气必肃,否则,则躁动局促、轻重失度、缓急无序、音声乖张,流入炎闹俗态。五妹乃心思灵动之人,不知可耐得住其中世人所谓枯燥繁琐否?”
沈瞻淇赶紧道:“如何不能?正欲藉此修德养心!”
庄云飞只一笑,沈瞻淇便认作他默许了。
* * *
苏州,放鹤园外。
庄云飞第七度叩开园门,一再恳请守门老仆代为传告。此次到达苏州,不进家门而先拜放鹤园,乃为五妹之病不能再拖,不得师父确诊开方,他是决计不肯回去的。老仆被他磨得实在无奈,只得为难地替他报到园内。不久,终于打开园门,放了他们一行进去,边走边嘱咐道:“是大少爷点头放了你们入去的,教先在他院中着落。庄公子切莫自行去找主人,这两日主人脾气似又见长了。”
“却是为何?”庄云飞问。
“唉!”老仆叹道,“只为前些日子,郑九爷特来为城里姚员外耳聋之症,拜求主人为他看诊,主人因此大为不悦。昨日,郑爷又来了,竟赖着不肯走,如今还住在大少爷处等信呢。”
“原来二师兄也在。”二师兄郑之谦,出师最早,在庄云飞拜师的第二年便出了放鹤园,自己到城中立馆坐堂行医去了。
庄云飞携了沈瞻淇迈进厅堂。
卞繇起身迎了上来,苦笑道:“六弟也来了。”
庄云飞问候道:“大师兄别来可好?”
卞繇语带怨气道:“不好!自从父亲拒不接诊以来,便把我忙得焦头烂额。问诊倒还罢了,却偏有人非得请动父亲方肯罢休。”又看到六弟身旁轻纱覆面的女子,讶然问:“六弟娶亲了?我如何不知?”
庄云飞失笑道:“我亦不知。”
卞繇立即叹道:“又是来请父亲看诊的吧?”
庄云飞忙道:“请大师兄诊断也是一样。小弟学业不精,竟不能治好此疾,这才不得已前来叨扰。来时听说二师兄也在,如何不见他人?”
卞繇颜色稍霁,哼道:“他到父亲处自找没趣去了。”然后,转头来招呼沈瞻淇道:“姑娘请坐到这边来吧。”
卞繇把脉不一会,愕然睁眼问道:“姑娘竟中的是淫毒?”
沈瞻淇点头。
庄云飞忙问:“大师兄能识此毒?”
卞繇捋须沉吟了片刻,然后又不禁探指搭腕细辨脉象,一会儿又缓缓摇头,犹豫道:“似是而非。”
庄云飞道:“大师兄可是想说似为‘颤声娇’?”
卞繇又细辨一回,然后抬眼看向他,断然道:“定不是‘颤声娇’!其脉更为弦滑,阴虚而又有阳亢。我看,”他望定沈瞻淇,“姑娘近晚时分可有腿软目眩、烘热烦躁之症?”见她点头,于是道:“我帮父亲整理医案时,必然见过如此一例!只因当时我未曾亲自遇到,是故如今只有些零碎记忆,不敢完全确诊。”他站起身来,“二位请随我同去请教父亲。”
庄云飞欣然拉了沈瞻淇,随他出门。
渐近“格梅傲雪”堂时,便听到舒缓的琴声轻响。三人不敢高声,轻悄悄地缓步移进堂中,肃立恭候。堂中已然有一人先在,四旬上下,三绺短须,身形清瘦。沈瞻淇想,此必“二师兄”了。
终于,泛音过后,一曲告终。
郑之谦轻喟道:“恩师《渔歌》,已臻化境,弟子多年来虽则弹过千遍,奈何仍是望尘莫及。”
卞峤轻哼了一声,道:“学贵修德,务其大者,岂徒求于指下声音之末而可得哉?”琴道之根本,首重养心修身,则声音自然默合相应。若不端根本,舍本逐末,虽日弹千遍,声调铿锵,音律精审,指法娴熟,仍只能算是乐人之琴,而非儒者之琴,终不能臻神妙之境。
“是!恩师教诲得是!”郑之谦躬身道。
卞峤瞟了他一眼,知道他根本不曾听进心里去,转头见了庄云飞,也不讶异,只将案上之琴轻抚了一下,唤道:“筠卿,过来看看。”扫眼又看到了沈瞻淇和长子,又淡笑道:“你们,也不妨一道鉴赏一番。”然后,双手一背,竟入内室去了。
“师父!”郑之谦想拦下师父,却被卞繇拽住。卞繇道:“父亲脾性,你非不知,但等辨过此琴再说。”郑之谦只好找了张椅子坐下。卞繇也坐了下来。
庄云飞审视着案上素琴,轻道:“此琴通体起蛇腹断纹,清晰精美,音色清越圆润,算得一张好琴。”
郑之谦闻言,更加得意非凡,“此乃姚员外天价购得的唐代名琴!岂止一个好字了得?”
庄云飞微笑一下,轻轻地将琴身翻过来察看,只见琴底铭文为“冰清”,落款为“大历三年三月三日上底蜀郡雷氏斫”,凤沼(琴底的孔眼)中刻有“贞元十一年九月九日再修士碓记”字样。听得身旁的沈瞻淇忽然轻笑出声,庄云飞于是道:“五妹有何高见?不妨直言。”
沈瞻淇笑道:“此乃赝品尔。”
郑之谦大不以为然,笃定道:“绝无可能!我查过《渑水燕谈》,其中对此琴有明确记载:‘冰清,大历三年三月三日上底蜀郡雷氏斫’,与琴上文字完全吻合,岂能有假?”斜睨着沈瞻淇,不屑道:“女娃娃不懂琴道,便不要胡言乱语、贻笑大方!如此急于班门弄斧,炫耀不成,脸面反倒不好看了!”唐代雷氏,从开元至开成年间(713—840)以制琴名世,代有其人。只是雷氏后裔渐只求贸利,而不重琴质,以致渐失家法。是故雷氏琴以前几代所制价格昂贵,甚至有价值连城的。大历(766—769)、贞元(785—805)年的雷氏琴自然是不可多得的宝琴。
沈瞻淇淡笑道:“我的确不懂琴道,但显然还是个识字的。琴质好坏,我或许不知,而琴上铭文,已足够泄露天机。所谓‘贞元’,乃唐德宗年号耳,此琴中‘贞元十一年’之‘贞’字,从卜从贝,贝字缺笔,少了一点,不成其字了。何以如此?避讳使然尔。本朝自仁宗皇帝(名赵祯)以来,‘贞’字便须避讳。然而,岂有二百余年前之唐人,竟先知了本朝避讳,而故将‘贞’字错写之理?”
郑之谦大惊。
庄云飞接着道:“而且,从制琴而言,凤沼深凹,无法进笔镌刻,要想刻字进去,只能在修理时拆开后方有可能。仔细审视,不难发现凤沼旁遗下的拆卸痕迹。可叹制假者如此之举,本欲锦上添花,却不料竟画蛇添足!”
卞繇讶然地听他二人一唱一和,早忍不住过来,取了琴细辨,良久,抬头赞同道:“确实不错!此琴赝品无疑!”
郑之谦已然尴尬得脸红脖子粗,却仍强辩道:“琴本是好琴,只不过并非唐代古物而已。”
其他人都不禁笑逐颜开。郑之谦简直无地自容。然后,只听内室之中,卞峤清晰说道:“女娃娃,可以随筠卿进来了。”
二人进了内室。
卞峤上下打量过沈瞻淇,对弟子赞许道:“眼力上佳,是个不错的女娃娃!”
庄云飞登时满面通红,勉强辩白道:“不是!师父……她……”
沈瞻淇见状,知其误会,却含笑不语。
卞峤撇开尴尬的弟子,迳向沈瞻淇问道:“女娃娃唤作什么名字?”
“瞻淇!沈瞻淇。”沈瞻淇回答,特出强调那“瞻淇”二字。
“嗯,瞻淇,”卞峤捻须沉吟,“好!好名字!语出《诗经•卫风•淇奥》篇。嗯?”他稍一疑惑,来回打量着眼前的一双璧人,然后颔首道:“瞻淇、筠卿,果然是天造地设!”
庄云飞心头大震,自己此前只道她是五妹“明珠”,虽也知她原来唤作“瞻淇”,竟从未往《诗》中想过!此时经师父提点,方才记起,《淇奥》之首句便是:瞻彼淇奥,绿竹猗猗!莫非,这竟是天意不成?奈何造化竟是如此弄人,所谓的沈瞻淇,偏偏却是庄明珠!
第十章
兄妹二人回到望岳园,尽管庄云飞特事瞒下了她遭遇采花贼一节大事,沈瞻淇仍是少不得必须面临一场疾风暴雨——无可奈何地垂首跪在堂下,迎接过娘亲的泪水与哀怨,接下来便不得不忍受庄重源怒不可遏的咆哮。
“……我庄家为你颜面扫地!哪次出门,我不被人耻笑养女不教!你竟敢背婚出逃!啊!我老脸都给你丢尽了!你这孽障!竟连老子也敢骂!这天下还有什么你不敢做的事?不孝狂悖已极!我庄重源怎会有如此不堪之女!你看看这园中上上下下,有哪个女子如你这般,不知羞耻,四处游荡,抛头露面?你有哪一点像个大家千金?你道我庄家还是你那破落小户,任由得你胡作非为,全无礼数么?”
沈瞻淇脑中耳中只有“嗡嗡嗡”一团,其实什么也不曾听见,可又不敢上手去捂耳朵,否则将更加激怒得庄重源没完没了。
“……你怎就不曾死在外头!你死了,我们也好都落得消停!你还回来做什么?你已然要把你娘害死了!难道你还不肯干休?是不是看我活得太长啊?你这丧门星!”
“嗯嗯、嗯!”裴雨梨不耐的声音,有效地阻止了庄重源意犹未尽的泄愤,“……你!”他恨恨地看了夫人一眼,嚷道:“我、我不管了!从此这不孝女,再也与我无关!我没有这种女儿!”甩手而去。
阿弥陀佛!总算告一段落。沈瞻淇忿忿然想道:他不要我做女儿,不道我更不要他做爹爹!自入望岳园以来,何曾有过一刻,他给过她父女天性的一丝温情?只怕数世冤仇想来也无非如此了,若非娘亲与夫人俱在,真不知道她在这个所谓的家中能够活命几时?沈先必然是不曾料到竟会有如此局面的,总以为骨肉至亲,就算疏淡些,也不至必欲除之而后快地如此恶毒地诅咒她去死。
裴雨梨沉声道:“明珠,事到如今,你可省得自己过往作为之狂悖所在么?”
沈瞻淇垂首道:“女儿知错!甘愿领罚!”
裴雨梨道:“我自然要罚你,否则‘众’怒难平。从今日起,无我允准,不许你足出外堂,你好生给我禁闭思过!此外,再罚抄《女孝经》五百遍,并忏过文三篇,分别付与你父、我及你娘审阅,反省无力者概不作数!”
沈瞻淇听完,竟叩拜道:“女儿过错甚大,竟至累及庄家声誉,情愿领受大娘重罚!”
裴雨梨哼道:“如何重罚?莫非将你逐出家门么?那样岂不正遂了你心意,更加无法无天!”
沈瞻淇道:“女儿害爹爹颜面失尽,确实再无颜居于望岳园中!”
裴雨梨好笑道:“有何颜面失尽之说?无非夸大其词而已。这城中大户,隔三差五的,哪家没个笑柄闹上一闹,好教市中那些个无聊人等,能有得几分谈资可供嚼唾。官家州府都少不得上了台面,我家这点小事,算得什么?”明智怀柔的她,比起穷凶极恶的庄重源,显然高明得多,要教人心悦诚服,不是仅靠叫嚣怒斥便能达到的。对于不知理为何物者,只有比他更加蛮不讲理,才能令他驯服;而对于心有灵犀者,一点就通,说得多了,反而适得其反了,正如眼前这个聪慧灵澈的庶女,她自己做下什么,心里比谁都清楚,何必再喋喋不休非激其逆反不可?何况这次逃婚,算得什么天大的事?世间自从有婚姻,毁婚故事便不知凡几!难道说只容得男子轻言悔婚,便由不得女子有不甘不愿的时候么?
沈瞻淇怔一怔,终于叩首谢道:“大娘爱护,女儿铭感五内!过往还有令大娘不悦难为之处,在此一并谢罪!还望大娘宽囿!”
裴雨梨摆手道:“罢了!只要你心下明白就好。你终能平安归来,我心甚慰。我看,你确实是瘦了不少,回头我教筠卿为你打点些药膳调补调补。其他无事,你去吧。”
沈瞻淇再度叩首道:“谢大娘!”
不等沈瞻淇出厅堂,竟有一个蓬头散发的丫环跌撞着冲进门来,口中大叫着:“夫人救命!夫人救命!”
裴雨梨一惊,厉声问:“何事惊慌?如此大呼小叫,成何体统!”
丫环扑倒,哭诉道:“奴婢实非得已啊,夫人!夫人快去救命吧!四姑娘就要被姑爷打死了!”
沈瞻淇闻言,驻足辨认那丫环,果然是随庄明玥陪嫁到鲁家去的大丫环倩桃。
“夫人快去救人吧!”倩桃哀求着,“再晚便来不及了!奴婢们实在是拦不住啊!”
裴雨梨当机立断,向身旁侍立的柳氏使了个眼色,柳氏立即快步出门去禀告老爷、准备车马。裴雨梨向倩桃问道:“你且先概说一番,究竟所为何事?”
倩桃言语伶俐道:“夫人不知,姑爷为人,生性多疑,自姑娘入门,爱宠是一回事,疑忌之心却一日不曾放下,每每捕风捉影,不必三言两语,便出手泄恨。昨日居家无事,好巧不巧,竟在花园墙下拾得西邻之子所作艳诗一首,中有一句道:春风知我意,明月过东墙。心下便起了疑,回来逼问姑娘,得知姑娘此前还曾拾得过,立即失了心,笃定姑娘与邻子有私,扯了头发就打。奴婢们劝架,便落得这般模样。婢子见大事不妙,好容易冲破鲁家阻拦,急忙来报夫人,还望夫人快去,救姑娘要紧!”
“岂有此理!”裴雨梨怒道,“以前不言,只道是嫁女随人,不好干涉,如今看来,我隐忍了他,他还当我庄家无人了!”见庄重源随了柳氏急急赶来,裴雨梨只道:“走!”便下堂出门。倩桃爬起来就追出去。沈瞻淇也追了出来。裴雨梨回首斥道:“你与我乖乖待在家里,少与是非!”
沈瞻淇只得悻悻止步。
* * *
裴雨梨断然将庄明玥接了回来。
庄明玥又是遍身青紫,这回甚至连美丽精致的脸上都可见淤青红肿,凄惨情状再也掩藏不住,令人一见不禁油然怜惜,叹惋不已。倪素月未见女儿时,已是泪水哗然,等到母女二人泪眼相对,更加哀伤倍增,“我苦命的儿啊!”抱过女儿,泣不成声。母女哭作一团。
接下来的日子,足够裴雨梨忙碌得暂忘了还有个沈瞻淇。鲁贻直坚不肯绝婚,声称自己是因爱痴而妒以致失心出手的;鲁家长子、少子都来代兄弟谢罪恳求;鲁家父母更亲自绑了儿子,前来望岳园负荆请罪,都教裴雨梨严辞驳了回去,拒不再送明玥重入虎口,更催了鲁家尽速撤出明玥名下陪嫁过去的庄院田亩,她要全数收回。宋代与后世完全剥夺女子财产权的情况不同,《宋刑统》赋予了女子对自己名下财产充分的所有权,可以带了改嫁;甚至父亲无子者,女儿还有父亲财产的继承权。庄明玥既与鲁贻直仳离,其财产鲁家便无权再霸占。鲁家急了,一状告到州府,诉庄家强夺女归。裴雨梨少不得又要张罗着辩诉、过堂、打官司事宜,直忙得四脚朝天。一审判庄家送女还鲁,庄家不服,又告;二审判两家绝婚,鲁家归还庄家田产,鲁家自然不愿。两家官司打来打去,争执不下。
沈瞻淇叹息着踱出庄明玥内室,出来透气。实在无法想象,那母女二人简直就是两个泪人儿,每次说不上多几句话,便开始相对饮泣,而且越劝越泪涌如泉。她只好放弃。难得的是,这次明玥归来,那自她来后便绝足梅苑的庄重源居然也过来看望了好几回。见到他温言劝慰哀哀低泣的明玥时,一脸和善慈祥的神情,沈瞻淇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私下向母亲询问,倪素月道:“老爷对儿女向来都不错,何况他说,明玥生来乖巧讨喜,惹人爱怜。”看了沈瞻淇一眼,叹道:“若非你小时候一段缘故,又将你送了与人寄养,不得与他亲近,也不致如今。倒是你,没的三天两头惹下祸事,怎不教他烦心!你若凡事顺着他些,如何能有今日?”
沈瞻淇小声辩驳道:“我若凡事顺着他,不定也落得个四姐般的下场,那是好么?”
“唉!”倪素月长叹一声,“女儿像我,才致如此受人欺侮!”
沈瞻淇忙问:“是否我像父亲?”
倪素月一愕,疑惑地打量着她满是期待的脸,迟疑道:“或者……你是像老爷多些。”
沈瞻淇一笑,也不究问。隔日,乘间又溜进了养娘房内,磨蹭着她要听听当年故事。
养娘推拒道:“过去情形,小姑娘不是都知道了么?老婆子还有事忙,小姑娘别处去耍吧。”
沈瞻淇叹道:“大娘罚我不许别处去耍,如今我只好在这梅苑里无聊闲逛了。”
养娘嗤道:“那是大娘慈悲!恁不知足!”
沈瞻淇笑道:“我自然知道大娘待我不错。人说她严厉,我看却不然。”
养娘哼道:“你多少自己掂量些!莫不识好歹,免得似那五娘一般,终究逃不过一顿好打去。”
沈瞻淇道:“大娘打她无非借以立威罢了,她终究还不是帮老爷纳了她进门么?若非大娘大度,庄家子孙岂能茂盛如此?”
养娘哂道:“什么大度!除了那二娘是她自己献上的,其他哪一个进门她不闹了?还当我们稀罕做他庄家的偏房!我家姑娘早是……”她蓦然住了口。
沈瞻淇问:“莫非娘亲不是大娘物色来的么?”
“岂止不是!”养娘顿了一下,但很快不屑道:“我便与你说了,又能怎样?老爷当年虽说救了姑娘,却是不安好心,甜言蜜语,几次三番地求了姑娘,要她作妾。姑娘哪里肯依?老爷便暗里教人使个借口,调了我离开,结果,姑娘便教他霸占了去!”养娘说到此,不由仍是余恨未平。
“真卑鄙!”沈瞻淇评道。
“可不是!”养娘愤愤然,“若非如此,姑娘岂能负了……呃,姑爷。”
“我娘原是许了人的!”沈瞻淇了悟地点点头,“却不知许的是谁?如今可有音讯?”
养娘看她一眼,道:“便有音讯,又能如何?事成定局,再说也是无益。何必提他。”
沈瞻淇见她警醒,无法再问,只好状似无意地换过一个话题,“我听说昨日小贤儿抓周,竟摸的是笔和算筹,真不愧生在精明能干的生意人家。”小贤儿是养娘的孙儿,其祖父是望岳园的总帐房。养娘随姑娘进了望岳园后不久,由裴夫人作主,嫁了帐房作填房。
老婆婆叹道:“也无非仍是个奴才罢了。”
又闲聊了一阵,沈瞻淇出了养娘房间,正见晴雪领了嘉禾过来。
“姑娘!”晴雪唤道,“嘉禾正找姑娘呢。”
嘉禾拎了一个食盒,近前道:“少爷特为姑娘调配了药膳,姑娘快趁热用了吧。”
沈瞻淇略皱了皱眉,淡道:“我如今大好了,早晚汤药也都按时服着,不须药膳了。你带了回去吧,替我谢了三哥。”
嘉禾不去,为难道:“少爷特嘱小的,定要伺候了姑娘用过,将姑娘回话带了去才行呢。还求姑娘莫教小的为难。”
沈瞻淇笑道:“这也好办。你回去只说,姑娘说的,素闻医之八法,补为最后,少爷医家,岂有不知?所谓:先表后里,不能补;有邪内伏,不宜补;经络壅塞,不易补。如今他根本不察我情形,岂能盲目教我进补?再者,我以为见素抱朴,少私寡欲便是补法,心静则凉,心安无病,与其进药,不如退心,正如《老子》曰:大音希声,大象无形,是故上德无为,上补不补尔。”她故意将一番话说得玄妙无边,谅嘉禾必然听不懂,言毕,笑意盈盈地向自己房门行去。
嘉禾自然听得一头雾水,正在苦恼如何传话呢,姑娘已然进房去了。苦笑着摇了摇头,知道也说不过姑娘,只得提了食盒返回去请问了少爷再说。
* * *
庄、鲁两家官司打了半月有余,终因鲁贻直动辄殴妻理亏而以断婚结案,庄家夺回了全数陪嫁田产。庄明玥听得两家已然断婚,顿时怔然无语,而珠泪纷纷,滔滔不绝,竟比平日更见汹涌。
沈瞻淇诧异道:“姐姐怎又如此?那鲁贻直真是粗鄙绝伦,竟能将妻子打成这副模样!还有什么值得为他一哭?莫非你还舍他不下么?教我说,便判了他流放徒刑,都是轻的!如今只教他还了田产便了事,实在太便宜了他!莫哭莫哭!与他断了,我们高兴还来不及呢!有甚可惜!来日姐姐好了,我陪了你去娘娘庙进香,求了娘娘,再为你重配一段好姻缘,必定强似那鲁贻直千倍!”她上手欲为她拭泪,不想庄明玥却转过头去,竟伏枕放声大哭起来,惊动得倪素月也由仆妇搀扶着过这边来探。
倩桃赶紧拉了沈瞻淇起身出去。
沈瞻淇喃喃不解道:“这都是什么道理?”等出了门,轻声问倩桃:“莫非姐姐在鲁家还有什么不了之事么?可是为了小外甥?”
倩桃拉她到了院中梅树下,这才说:“小少爷怕不是最重要的。”见五姑娘疑惑更甚,又轻声解释道:“此事说来真是一言难尽!当初为四姑娘议婚时,本是说给鲁家大公子的。谁知二公子偏要撺掇了哥哥,买通媒子探了信,趁姑娘到虎丘进香时去偷相。他见了姑娘美貌,回家便闹着父母,横竖非要让给他娶了不可。他是嫡子,平素气焰便高人三分,大公子如何能与他争?无奈只能让了他。谁知竟为此埋下祸根。姑娘入门之后,偶与大公子交谈,姑爷便冷言冷语,非逼问出详细不可。后来,竟至变本加厉,闹到上手打人的地步!而一经上手,便再二再三,只见不得、听不得任何男子接近了姑娘,但凡姑娘与他人说话,教他知道,便少不得盘审加毒打。打完之后,清醒过来,却又痛哭流涕,捶胸顿足,跪伏在姑娘面前,不到姑娘宽囿了他,便不起身。之后更是百般讨好,轻言蜜语,柔情无限,为姑娘端茶送水、描眉簪花,直至如胶似漆,二人竟比从前更见恩爱非常!五姑娘日后,切莫再说姑爷坏话了。”
沈瞻淇瞠目道:“世间竟有如此夫妻!”心下暗想,莫非四姐竟有受虐之癖不成?那么,大娘根本不问四姐心意,自作主张执意绝了鲁家,岂非是绝了四姐想要的幸福?可叹这世间,情之一字,竟是这般令人费解!前者,见了兰炼师与芥山师的相处之道,还道已然又长一分见识;如今再见了四姐夫妻这般的,只能以叹为观止形容了。
“唉!”倩桃叹道,“五姑娘在室之子,如何省得小夫妻间恩爱情味!打打闹闹的,他只道是调济风情!”
“如此调济,也太过耸人听闻了吧?”沈瞻淇咋舌道,“那西邻之子,又是怎么回事?”
倩桃道:“那西邻李公子本是个游手好闲的浪荡子,一日偶在门口见了四姑娘,惊为天人,便不时隔墙扔过艳诗来挑逗。幸得都教我们早早拾得销毁了。那日,姑爷抱了小少爷出门玩耍,遇到李公子,李公子谑道:‘小公子着实可爱得紧!怎地我看这双耳朵长得竟与我一模一样呢!’姑爷听了,心下立时翻倒了五味瓶。回到家来闲坐也觉气闷,便到园中消散,不巧又教他在墙下拾得了李公子艳诗,这下便一发不可收拾了。”
沈瞻淇缓缓摇头叹道:“照这么说,鲁贻直却不是真爱四姐了!古人尚且知道‘长相知,莫相疑’的道理,如何今人反倒更见不如古人了!”四姐到底仍不过是鲁贻直疯狂偏执的爱“物”之一,却不是相知相许的有情眷属。不知道庄明玥究竟是因为什么竟至交付了全部芳心,至少在她沈瞻淇,绝不会为如此男子心动半分。
倩桃还欲再说,却听得庄明玥房内人声大哗,一个仆妇惊叫着出门,扬声喊:“倩桃!倩桃!快请三少爷!四姑娘怕是小产了!”
梅树下二人大惊失色。倩桃慌慌张张向南苑门跑去。
庄明玥确实小产了。回家这半月多来,几乎整日以泪洗面,岂能不忧伤过度?
* * *
又二日,庄云飞自庄明玥房中复诊出来,便迳自朝梅苑南门行去。
嘉禾扯扯他衣袖,道:“五姑娘正在那边亭中,少爷可要过去为她复诊?上回她不用药膳,便怨怪少爷不察她情形呢。”
庄云飞略作迟疑,终于道:“也好!顺便为她一查,也是应该。”先前过来时,已见她在亭内抄写,便犹豫着应否过去,但想想终究还是作罢了。
还未进亭内,便听得沈瞻淇一边抄写,一边絮絮叨叨忿忿自语:“……《女孝经》!陈邈妻!世间怎就有你这般女子,有那滔滔文采,竟是用来写些个低三下四、曲尽谄媚的文章,去迎合天下无耻男子之心!前者有班昭《女诫》七篇;后有那长孙氏变本加厉的《女则》三十卷!就为有你们这班层出不穷的孝妇贤妻,害得我如今整日里双手酸麻,四肢无力!抄抄抄!五百遍!每遍十八章!我要抄到何时才是了局?可恼啊可恼!最可恼者,世间无耻男子尔!不事修身治国平天下,却想出这‘以女治女’的手段,荼毒女子、逞尽私欲!我就奇怪了,莫非那辽国萧后‘以汉治汉’之策,便是化用的如此手法?如此说来,倒算得治国献策有功了?”
庄云飞忍不住莞尔失笑,“五妹致学之勤力,令人自叹弗如!便教你抄书,竟也能发出如许多慷慨议论来!”
“嗯?”沈瞻淇闻言愣了一下,然后缓缓转过头来,没好气道:“三哥忙人,竟能拨冗来听我胡言乱语,着实令我受宠若惊!”前次,遣了嘉禾带了药膳原样返回,本以为他会亲自再送了过来,谁知竟是全无下文!
庄云飞笑笑,不与她计较,顾自到她对面坐下,放好脉枕,道:“伸手过来。”
沈瞻淇睨他一眼,不甘不愿地伸腕过去,之后竟轻叹了一声。
庄云飞好笑道:“倒是难得,这世间竟能有事令你烦恼的!你不是自称最擅自我解脱的么?”
“唉!”沈瞻淇叹道,“只是如今,并非我一人之力而可解脱!”
庄云飞不语。
沈瞻淇状似自问地轻声道:“其他不论,只看四姐这番性情,我真是与她同样血脉么?”
正在诊脉的庄云飞倏然抬眼,惊道:“你!镇日胡思乱想些什么?母亲罚你抄《孝经》,看来真是没错!”照了她的说法,岂不是质疑三娘的节操?长辈德行,岂容晚辈枉自揣度?如今,教她抄着《孝经》,她都能作如此想法,不抄岂非更糟?
沈瞻淇哂道:“抄便抄了,如何想法,我却自有主张。”
庄云飞横她一眼,不再言语。知道她心性,自己即便能说得她一时口服,也不能教她心服,更何况自己还说她不过,则何必多说。人若不能自悟,旁人便是再如何使力,终也无济于事。片刻之后,他收了脉枕,起身召过嘉禾,迳自就要步下阶去。
沈瞻淇追一步道:“如何不再开方?至少也当调理些个药膳善加补益才是。”
庄云飞驻足,返身道:“你今日状况,较归来时已好许多,即便脏气虚损,有师父良方,按时服用,自能慢慢充盛。有关膳补事宜,我亦问过三娘,并无不妥,是故无需额外再补。再者,你不也说过,‘上德无为,上补不补’么?”
沈瞻淇哑口,见他又走,也跟着下了阶,再问:“不知上回那段杉木,三哥可已斫之成琴了?”
庄云飞淡道:“尚未成。”
沈瞻淇立即道:“如此正好!我欲学琴,能籍此以知琴构造之理,岂非更好?如今我便随了三哥一道过竹苑去吧,就从今日学起,如何?”
庄云飞失笑道:“我何曾许你随我学琴?”
沈瞻淇笑道:“你亦不曾反对啊。”
庄云飞又道:“母亲不是将你禁足了么?”
“大娘只道我不许出外堂,又不曾说不许去竹苑。我只不出那兰苑外堂,便算不得违禁。”她亦步亦趋地紧随着他。
庄云飞一笑,不再多言。
这也仅仅是沈瞻淇二入竹苑而已。竹苑仍是一贯的清雅素净,恬然安适。而沈瞻淇首度踏进精舍厅门,便见到晾挂东墙上被绳夹缚住的已然成形、但尚未髹漆张弦的杉木琴。她走过去打量,随口问道:“此琴何名?”
庄云飞摇头道:“尚未命名。”
“此非正待我来命名么?”她笑道,“我看……不妨就名之为‘绛河藏珠’,如何?”抬头向主人征询。
“‘绛河藏珠’?”庄云飞沉吟,“王摩诘有诗云:‘月迥藏珠斗,云消出绛河’,五妹可是取其诗意?”
沈瞻淇道:“正是!”
庄云飞道:“只是,制琴最好等到晾过一年之后髹漆才妙,我想,到时候命名也为时不晚。”
沈瞻淇只一笑,自己在心底已然为此琴定了名,轻抚了一下琴面,道:“素闻圣人制琴,以阴阳相配,故有中和之声,上圆而敛,象天,下方而平,法地。可见,琴道当与天地之理相同。”
庄云飞颔首道:“然。以阴阳论,琴道与医道亦同理,如若之前不明阴阳五行之理,便不得其门而入。就琴而论,琴之整体,上为阳木,下为阴木,中虚含无,外响应晖。从局部而言,上为阳木,阳左为阳中之阴,阳右为阳中之阳;下为阴木,阴右为阴中之阴,阴左为阴中之阳。阳中之阴为木中地,阳中之阳为木中天;阴中之阴为木中地,阴中之阳为木中天。天为阳而清气升,地为阴而浊气降,左升右降,天地循环。以此理剖析,则琴之气与天地之气同理,琴,协天地之气也。琴材,看似普通静物,其实大不然,而为血肉灵气之体,以阴阳之理取材,虽截自一体,但需取阴得阴,取阳得阳,阴阳各得其位,各得其用,则琴身方能遍体通灵,得应琴者手、心。故千琴千声,各有其性,皆循阴阳之理使然尔。”
沈瞻淇侧耳倾听他说完,缓缓点头道:“琴既通神明之德,又合天地之气,无怪乎嵇康盛赞曰:‘众器之中,琴德最优’,其《琴赋》云:器和故响逸,张急故声清,间辽故音庳,弦长故徽鸣,性洁静以端理,含至德之和平,诚可以感荡心志而发泄幽情矣。”
庄云飞道:“诚然。古乐谓音有八种——金、石、丝、竹、匏、土、革、木,其中以丝音最为细腻深密,最宜表达人心之思、人情之状。而丝音之中,又以琴为上首。琴器以丝附木上,中间无品无柱,长弦振动,琴体发音,故音质松沉而音量低微。音质松沉而有古远之意,音量低微则有静逸之美,其音也,大声不震哗而流漫,细声不湮灭而不闻。琴音之微弱,实为其精妙之所在,音量不高,正可静心以听,一室鼓琴,亦恰到好处,万壑松风、石上流泉、山气云影、鸟语虫鸣,尽在其中。琴更有散、泛、按三种音色,泛声轻清而上浮天也,按音重浊而下凝地也,散玄居中,人也,三才之道备矣。又有一说云:泛音清亮尤如天籁,散音恢宏则同大地,按音丰富便似人声。以一器而具天、地、人三籁,琴者,可谓妙器矣!”
沈瞻淇接道:“以三哥而言,琴似只为自娱修心之道,而小妹曾读唐诗云:‘抱琴对弹别鹤声,不得知音声不切。’不知三哥对此‘切’字,可有同感否?”
庄云飞看她一眼,微微一笑,道:“此亦千古同理尔。琴者,最宜个人修心自娱或二三知己一室雅集,而非大庭广众娱人之器。若听琴者不能解得曲中精妙,则鼓琴者亦无法将其深意奏出。琴之至佳之心、至佳之境乃与听琴者心意相通,则琴音更见深切。所谓至切之声感知音,其实二者互为因果,觉而弥深,此即切之实质。因之其鼓琴,诀妙功精之手,怀志有感之心,得以声韵皆有所主。不只手达、声达,亦至心达、意达,而性灵入于清琴。妙指多情、声足意足,至深至切,以感知音,此乃‘切’者。”说了半天,只在“切”字之上大作文章,就是不肯一字提及自己。
沈瞻淇了然一笑,也不强求,放过琴论,便踱步进他书房,在架上林林总总的许多书籍中随手拣翻,拿起一本看过几页放下,再拣一本又翻。然后,取出了一本,一看封面——《丹砂子诸丹集要》,霎时只觉心口猛一沉顿,几乎不跳——“丹砂”子?!全未料到竟会在这里见到这两个字!勉强按捺住紊乱的心跳,她随意将书翻开一页,张口就将书页上的文字念了出来:“《玉房指要》云:治男子欲令健作,房室一夜十余不息方:蛇床、远志、续断……”蓦的,书被人抢了过去。
见她抬头,庄云飞哭笑不得地瞪了她一眼。
她挑挑眉,不以为意,竟然说道:“我道庄家何以子孙满堂,原来竟有秘方如此!”
庄云飞斥道:“胡说!女孩儿家,口无遮拦,成何体统!”
沈瞻淇笑道:“不许我说,却许你看,三哥恁不讲理!”
庄云飞登时脸上飞红,强辩道:“胡言乱语!此乃祖父遗书。”
沈瞻淇不再调笑,忙问:“祖父讳号‘丹砂子’么?”
“正是。”庄云飞从窘迫中脱困,庆幸她今日还好没有继续调笑。
“据说祖父壮年而故,莫不是与此有关?”沈瞻淇再问。
庄云飞点点头,“祖父中岁好道,自号‘丹砂子’,炼丹饵药,希图长生不老,奈何却适得其反。”
沈瞻淇叹息道:“世人皆欲图寿享百年之外,我却不知长生不死究竟有何乐趣?不事清心修持,一味耽溺纵欲,神仙若是这般做得,怕不仙界也同这人间一样乌烟瘴气么?却又何必修道?总是执迷不悟。”
庄云飞提醒她道:“尽皆悟了,仙凡不也是毫无分别么?”
“倒也是。”沈瞻淇一笑,旋即侧首,望着庄云飞,推测着问道:“既然祖父讳号丹砂,那么家人必然是要避讳的了?”
“不错。”庄云飞忽然想起,“对啊,三娘便是为此才改名的。”
“我娘果然正是丹砂!”沈瞻淇几乎跳了起来。
“咦?你竟不知?”庄云飞诧异道,不过未几又释然了,“也难怪,你离家时方才两岁,并不记事。便是我,也是某次偶听得兰炼师如此称呼三娘,才知端的。”
然而他说的什么,沈瞻淇已然都听不见了,满心雀跃的,都是终于破解谜底的欣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