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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瑞鹤仙—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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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柴俊杰带了沈瞻淇出城东去,在岑川镇上找到了庄家兄弟落脚的客栈,顺利交接完毕之后,并未更多逗留便返程了。
庄家来接明珠的是庄云腾与庄云飞。他们原在襄阳,先后接到了柴家与岳州方面的消息,办完差事便沿了汉水直下江陵而来。为找寻离家出逃的明珠,庄家可没少花气力,没想到却让柴俊杰抢了先。甫一见面,庄云腾少不得以长兄身份,代父母狠狠地训斥明珠。也是必须在柴俊杰面前如此姿态,以消他心头之气。而沈瞻淇始终俯首贴耳,满心懊恼地肃立聆听。最后,还必须是柴俊杰出言,劝阻姐夫不再要教训下去。
柴俊杰一走,沈瞻淇立即长舒一口气,跌坐到椅中,唉叹道:“大哥、三哥,你们可来了!我教那柴俊杰整整关押了半月之久啊!”
“哼!”庄云腾余怒未息,“若非你双足难禁,竟敢背婚出逃,俊杰岂能出此下策!”他到底还是向着内弟多些,何况他根本就认为柴俊杰就是妹婿的最好人选。
沈瞻淇小声道:“我早说不愿嫁他,他却恁地一厢情愿,强人所难!”
“你还有理了!”庄云腾火气又升,“如此不守闺仪,丢尽我庄家颜面!”
“大哥!”庄云飞拦到二人之间,“事情过去,不必再吵了!”劝了庄云腾坐下,再对沈瞻淇叹道:“便是将你禁足,你不也闹得柴家鸡飞狗跳么?”
沈瞻淇无奈一笑,道:“我又何曾想为此下策!只是这柴俊杰隐忍的功夫,着实是令人惊叹!二位哥哥请想,他如今这般忍耐着,将来岂能不变本加厉还我颜色?所谓大善必有大伪啊!似这等心机深不可测者,一旦爆发,便是再难挽回的后果!”
兄弟俩相顾一眼,皆有惊异神色,五妹深居内院,又初来乍到,怎会如此了解柴俊杰为人?那柴俊杰行商,素以犀利狠准、不择手段著称,即便你得罪了他,他仍能与你谈笑风生、称兄道弟,令你毫无防备,而等到他一旦出手,便教你就是搬来天罗神仙,也是枉费!
庄云飞劝道:“五妹不要枉自揣度,柴公子不是那许样人!他要娶的是妻子,又不是冤家对手,当不会对你如何怎样的。再者,对女子出手,似也不是他一贯作风。”
沈瞻淇哂道:“三哥未免太过厚道!岂能以君子之心度小人之腹?他……嗨!罢了罢了。”她本想接着说,伪善奸诈、好色无厌之流,早无余德可言,但扫到大哥一眼,立即止住,免得牵连着骂到了大哥头上,又惹出无端的口舌是非。然后,也不多坐,迳向大哥要了一匹白缎,便回到自己房中。不久,又打发了仆从到镇中买来纸笔、针线、刀尺、绣绷,竟安然坐在房中专心地描了图,绣起花来。
庄云腾诧异地问兄弟:“筠卿,你道她这又是使的哪一招?描图绣花也能作逃跑之用么?”他是不相信,这个擅专不驯的五妹真能定了心思,乖乖地坐在那里一针一线地做女红,肯定又是在打什么逃脱的主意。
庄云飞道:“描图绣花确实不能,却好教我们迷惑不解,一旦稍有懈怠,怕就教她再次逃脱了去。”
庄云腾深以为然,“嗯!必是如此!我们定要严加看管。”
于是,分别住在沈瞻淇左右隔壁的兄弟俩不敢大意,对于五妹房中动静,尽皆竖了耳朵细听,只要稍有异响,便有一人亲自前来探问,直搅得沈瞻淇哭笑不得。
到晚膳时,沈瞻淇终于忍不住对两个哥哥笑道:“哥哥们对小妹如此关怀备至,小妹真是铭感五内、受宠若惊!一路上有了哥哥们如此悉心照料,小妹便是插翅也难飞了。”
兄弟俩互看一眼,也觉得自己二人确有可笑处,不禁同时莞尔。
沈瞻淇又道:“哥哥们有所不知,其实小妹这两三月来,着实吃尽了苦头!出门在外,举目无亲,不便宜处,随处可遇,始料未及,尤其女孩儿家,更是举步维艰,时刻惟恐被人拆穿,便是睡下了,也不得踏实,劳心劳力,苦不堪言!而此前在柴家,所谓想逃,其实不过是借题发挥而已,只想大闹它一场,好教那柴家自己去退了亲事。奈何仍不可得。如今,有二位哥哥护送,小妹终于能够舒心安然,再不必提心吊胆,担惊受怕,哪里还有再逃之念?此番回去,还想拜托二位哥哥帮衬小妹,无论如何要央了老爷及夫人,定要退了柴家亲事,重许他人!否则,小妹宁可一了百了,誓死不从!想我等弱质女流,一生大事,无非指望一份美满良缘,此外哪有更多追求?若是非要强我所难,嫁人不遇,则生于世间,了然无趣矣,何如赴死,还落得个清白干净!哥哥们就不必再草木皆兵了。”一番话,说得入情入理,提到在外的难处,盈盈然似有泪珠欲堕;而提到不嫁柴家,又咬牙切齿、誓如磐石。到最后,竟变成哀怨幽叹,令人听来着实不忍。
庄云飞动容劝慰道:“五妹不必尽往坏处想!未到绝处,总有出途。母亲原也是不赞同柴家婚事的,此次回去,我们都会为你说话。”
沈瞻淇终于展颜,对三哥强笑了一下,“多谢三哥!”
“好了好了!”庄云腾不解道,“我却不懂,俊杰到底何时何事得罪了你,令你这般厌憎痛恨?你不嫁他,这世间想嫁与他的女子,多如过江之鲫!”
沈瞻淇嘴快地接口道:“正是正是!我看他便是鲫鱼吃得太多。”然后埋头顾自吃饭。
庄云飞“噗哧”一笑。庄云腾欲笑不能,无奈横了她一眼。他不知道,她但不愿与理论时,便装憨耍痴,答非所问、胡搅蛮缠一通,教人无可奈何。
* * *
兄妹三人次日启程,向东入汉水南下。三日后,到达汉阳,三人上岸进城,准备次日再来江边找船,转沿长江东去。在客栈安顿之后,各人各自回房歇下。
这几日中,沈瞻淇只顾埋头在舱中针绣,极少开口,也一贯乖巧,更没有任何脱逃之象。庄云腾甚感欣慰,不免戒心稍怠。而庄云飞却疑虑日深,这种情形,无异于当日脱逃,之前也是毫无征兆,终教她觑着空隙,出人不意地跑了。但是他并未与大哥讨论,只在心底暗藏了无限好奇之心,不知她此次又会有何奇招,竟能如此沉得住气。他若有所思地观察着五妹的举动,试图找寻更多的蛛丝马迹。然而,沈瞻淇每与他探寻的目光相遇,便回他嫣然一笑,笑得坦白,笑得了然,仿佛在告诉他实无必要如此多疑。
夜间,庄云飞在床上辗转难眠,犹自放不下心头越来越重的预感,尤其是五妹看似无辜的笑容,总觉得不可能这么简单。以他看来,事实上想退了柴家婚事并无更多胜算,父亲基于几乎被她克死的阴影,对她避之唯恐不及,只想早早打发了她出门去。由于自幼便送与他人抚养,使得父女之间几乎了无亲情可言,父亲怎会为了她去驳柴翁的颜面?何况,柴俊杰不过是风流了些,又不是十恶不赦,反而仪表堂堂,身家丰厚,是他人欲求还不可得的佳婿!断无女儿“胡闹”,就去退亲之理。而母亲,对于这头婚事的成败,都不会尽力阻拦,能成,那是庄主本意,柴家甘愿;不成,也替明珠高兴,而她自己也曾出力帮过她,便足以□□贤德了。一般来说,庶女们婚姻美满与否,只能更多的取决于她们的运气,能够在婚前为她们挑选了门当户对的婆家,便是尽责的好主母了。五妹是对的,此事唯有令柴家自己来退,方能解脱,父母都是指望不上的。对人性的估计总是不能太高。所以一直以来,她都是自定主意,极力自救。一个小小女子,有那般花样美貌、超卓才情便罢,竟还有如此坚定顽强的意志、败而不馁的信心,他对她简直充满了敬佩。反观自己,若是处在她的地位,身为女子而不得不屈从于父母之命时,恐怕也作不出多少激烈的反抗举止吧?念及此,不免自嘲了一番。直到四更时分,方才朦胧睡去。
而隔壁的沈瞻淇,此时却正蹑手蹑脚地下了床,开始为新一轮的出逃忙碌。此前,船行在水上,出逃全无把握,因为她不会游水。只能到岸上再想办法。真是天赐良机,哥哥们竟决定到汉阳歇息一日,再去找船继续行程。此时不走,更待何时?她才不相信回去能说服了父母,她甚至怀疑,庄重源对于她有没有做父亲的自觉?平素见了她,冷淡也就罢了,更有掩饰不住的厌憎,似乎只差没有除之后快了。那区氏所在的松苑,她从未去过,连裴雨梨也特嘱她不要靠近松苑行走。可见当年情形,确实是生死攸关,倪素月才不得不送她走的。
沈瞻淇坐到桌前,研好了墨,提起笔,不假思索,飞快地在一张纸上写下:
与柴氏子断婚书
我,苏州庄氏,明珠女也。养自寒微,不慕荣华,克勤克俭,志向冲淡。前者,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既定婚姻于江陵柴氏子俊杰,口虽不言,心深不许,屡欲绝之而不可得。
今,察柴氏之子,出入烟花巷陌,染指侍从婢女,一如既往,好色不倦。妻未入门,又新添二三其子。可知昔日望岳园中,庭对信誓旦旦之言,尽皆虚诳也。之子无良,二三其德。前言不践,何期后望?兽有其行,人有其格。非礼宣淫,或由无知;明知故犯,不知其可!与娼妓敌体者,淫等娼妓;与奴婢敌体者,贱等奴婢。明珠冰清玉洁之质,岂肯屈己从其狼藉,而甘愿罹帷薄之瘴、患淋漓之疾耶?料天下父母,爱女而欲其平安康乐者,必不肯置之于瘴疠之地而望其早死也。此所以与之断者。
现立字为据,以示永绝,此后男婚女嫁,一概两不相涉!
庄明珠字(手印)
绍兴二十三年十二月初二日立此存照
蘸墨摁完手印,她莞尔一笑,不知众人见字,都会有些什么表情?她又一次逃走了,而这一次,是否再回去,就在未定之天了。她不敢趁人们刚刚睡熟时偷溜,因为那样铁定走不脱,须得长夜将尽,黎明之前,夜色最沉之时,人们好梦最酣,纵有些微异响,也不易醒。
换好装束,她到橱柜上取下了那匹白绸,那白绸早在先前就被她用水打得湿透。她将白绸的一头裹了砚台,抛过屋梁,系好后还将自己吊上去试了试,然后挎起小包袱,抱起白绸来到窗边,轻悄悄地推开窗户,使力将整匹白绸向楼外巷中抛下去。腊月时节,天寒地冻,透湿的白绸很快便冻住了。沈瞻淇探手稍试了试,紧跟着人便顺着布匹溜了下去。
沈瞻淇紧闭双眼,强忍恐惧,等待摔到地面的那一下痛楚。然而,痛楚未到,腋下已被一柄有力的长剑撑住,不再跌下,耳边响起清冷的轻笑:“五妹如此下楼之法,着实是别出心裁!”不必睁眼,也知道是谁了。
“唉!”沈瞻淇当下无奈哀叹,“好吧,既被发现,但凭三哥处置。”
“敢问大才女意欲何往?”庄云飞好笑地问。
沈瞻淇低叹一声,老实交待道:“我本打算去城中雇一趟赶早路的车马,如今看来是走不了了。”垂头丧气地等待三哥拉了她再进客栈。
“脚还在你身上,我拦你了么?”庄云飞沉吟着,竟说出这么一句。
闻听此言,沈瞻淇忙抬眼看他。只见一贯素性冷淡的三哥,此时居然满含笑意,也正在看她。她知道她的装束颇为怪异,身上穿的素白儒服是她以女裙改制的,多少有些不伦不类。但此时顾不得许多,匆匆拱手,“谢过三哥!”再匆匆转身欲行,却蓦的被扯住了衣袖。
“江湖凶险,一路小心!”庄云飞叮嘱一句,心下又不免有些矛盾,不知就这样放她走是否合适?
她抬眼看他又是一脸严肃,禁不住又想揶揄他一番:“三哥可是在担心我吗?不如今日便随了我一道出走如何?”
“你少不庄重!胡言乱语!”庄云飞竟觉脸上一热,急急转身而去。走得好远,方才省到,急切间竟然连她的具体去向都未问及。而此时巷中已然只剩下他一人身影。
* * *
庄云腾在发现五妹再度逃跑之后,立即派了人四下找寻。他以为她又出了城,不惜费尽周折,一一寻访着当日汉阳出城的车驾,然而却一无所获。其实,沈瞻淇根本就没打算离开汉阳城。她躲在城中的寻常巷陌踏踏实实地蛰居了四月有余。
那日清晨,她在城中盲目地转着,心中颇有些忐忑。她打算租间民宅,再找个糊口的生计。要在人生地不熟的异乡生存下去,必然还得依赖一技之长,即便带了钱财,坐吃山空也是不会长久的,何况她囊中还着实羞涩得紧。她非常庆幸自己养在穷家小户,若真是深居简出的千金闺秀,沦落到如此境地而想要存活下去确实不易,就算可以寄身青楼书馆——这是生为女子的最后求存之道——但以她的洁癖之心,还真是宁愿饿死也强于受辱的,与其如此,那么她也不必一再逃家了。
天大亮时,她来到一条偏远小街上。正徘徊之际,一位胖胖的老妇人上前来询问,她便谎称父母双亡,投亲不遇。这老妇人与老丈陈伯在这小街前开得一间杂货铺子,儿子们早在儿媳撺掇怂恿之下与老人分家另过了。沈瞻淇于是被他们收留在铺中记帐打杂,工钱多少也不计较。本是“逸香斋”主人的她,打理个小铺自是绰绰有余,加之温文有礼,深得二老欢心,竟生出想收作义子之念,被她以二老亲子见妒为由婉拒。后来,二老竟又想出托媒为婚的主意,意欲让她成家立业好安居于此。见此光景,她再也待不下去,便以上京求学,以博取功名为由,欲往临安而去。二老见她去意已决,也自无可奈何。
一路上,沈瞻淇走走停停,沿途考察着当地的风土人情,思量着该在何处落脚,之后又将如何营生。有了汉阳城的休养生息,加以她的细心模仿,扮个少年郎根本不成问题,何况她言谈举止也谈不上什么娇柔婀娜。这几月来,在杂货铺中无所事事时,她便将一些高岭土、滑石粉和了灰灰褐褐的颜料自行调配,改善了上回枯黄的色调,将这些色粉涂抹在脸上,使得看上去不失健康,却平添了几分仆仆风尘。
此刻,她正坐在安庆府(今安徽潜山)庆祥楼中,就着两盘小菜,吃她的饭。抬眼再扫了一下四周,正是午膳时间,酒楼中已是食客渐满,形貌各异的人们都忙着用餐,并未发现异样之处。她心下遂安然。
蓦的,听得桌上砰然一响。她向对面望去,只见一个中年汉子已在她对面落座,正放下一只烧鸡。两人目光一碰,那人不怀好意地笑了一下,笑得她心中一颤。她四下望望,分明还有空桌,这人偏要坐到她这桌来!转念又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她还是早些吃完走人的好。于是,匆匆扒下碗中米饭,招来小二结过账,就起身欲去。
不料,行过那中年汉子身边时,却被他一把抓住手腕,那力道令她痛皱双眉。她忍住怒气,沉声问道:“兄台有何见教?”
那无赖扯起涎笑道:“你吃了我的鸡,须得付了钱才能走。”
“我何时吃了你的鸡?”沈瞻淇甩手不脱,定下心神,平静地问。
“你我同在一桌,你闻到我的鸡香,便是吃了我的鸡!”无赖邪笑着。
沈瞻淇为之气结,立即明白此人分明是存心刁难。
那无赖犹自道:“今日你不付这鸡钱,便脱身不得。”
沈瞻淇哂然一笑,然后扬声道:“好,我便付给你。”转头环顾众人,“座中诸位,在下请各位为我作个见证。”
众人其实早便听得他们争执,此时见这俊秀少年不惊不忙,都有些好奇,于是俱点头称好。只听这少年又道:“方才这位兄台言道,我闻了他的鸡香,便是吃了他的鸡,须得付他鸡钱。现下,我同意付他,先请他放开我的手,否则,我也无法取钱。有众人为证,我自是跑不掉的。”
众人称是,那无赖只好放手。
沈瞻淇自袖中取出三五枚铜钱,伸到那无赖面前,“可看清了?”无赖伸手要抓,她却手快地一缩,问道:“兄台不会是聋子吧?”
众人不知何意,那无赖不耐道:“本爷耳朵好得很!快付钱来!”
“好!”只见她迅速取来桌上两只空碗,将铜钱放入,两碗一扣,便在那无赖耳边猛力摇响,道:“我既吃了你烧鸡之香,如今便付得你铜钱之响,咱们银货两讫,从此各不相干。有众人为证!”
众人哄堂大笑。那无赖纵有不甘,也只能看着她得意洋洋而去。
沈瞻淇以为自己略施小计便摆脱了麻烦,殊不知真正的麻烦才刚刚开始。因为,那无赖汉不是别人,正是这淮南西路上恶名昭彰的采花大盗、自号“金枪不倒”的淫贼师涣。据说这师涣曾一夜采花十数朵,炼的是淫邪至极的采阴补阳内丹邪术,其师正是当年出入苏州富商宅第的妖道雷巽子。雷巽子死后,门下弟子星散,师涣下了山,淫习难改,又无处发泄,一次□□村姑得手之后,便从此干起了偷香采花的下流勾当,四下流窜作案,成为地方大患。奈何这贼厮偏生又练得一副好拳脚,惯在夤夜翻墙走壁,高来高去灵活机变,竟几度从差役捕快的围追堵截之下逃脱。这日师涣甫进酒楼,便识破了沈瞻淇的伪装——饶是她瞒得过别人,如何瞒得过采花大盗去!于是,他便以无赖手段故意刁难她,却不想被她狡计逃脱,这岂非是更勾得他心痒难耐么?
小狐狸,别得意太早!师涣心下狞笑不已,老子今日就不信,既已被我看中的猎物,还能如何逃得过我的手心去!
* * *
被那无赖一闹,沈瞻淇无心在街头闲逛,想着直接回客栈去,再不出门。却不料走到离客栈大门还有十数步时,一辆马车从身边驰过,马车中蓦然伸出一只手,一方异香的手巾掩住她口鼻,她立时不省人事。而待得她醒来四望,却已俨然身处密林。此刻,她正背靠在一棵大树上,四肢瘫软无力,头疼不已,心中惊疑不定,难道她中了毒么?
她闭闭眼,再睁开时,近在眼前的一张脸令她美目大睁,那——那分明就是庆祥酒楼中的无赖汉!此刻正狞笑着盯住她。立刻,她浑身立起鸡皮,心中已然寒透——那无赖淫邪的目光早已将他的目的昭然天下,她岂有不知之理!看来今日她是在劫难逃了。她心下明知,吃过她一次败仗的无赖,必然不会再信她的话,但是,如果连负隅顽抗也没有的话,她岂非气节全无!她试图动动手脚,可是,竟然软得连抬都抬不起来,顿时心下大惊,即使懂得一招半式的防身手段,此时也是全无用武之地!“真是天绝我也!”她绝望地想。
“小狐狸,不必劳心费神想什么鬼花招了!你乖乖的,本爷还是知道怜香惜玉的,何况是你这般美貌又狡猾的小娘子!本爷心情一好,说不定还与你多玩些时日,嘿嘿……老子早听腻那些鬼哭狼嚎,似你这般镇定的模样儿,越发教人疼爱得紧!”说罢,凑脸就要上来。
沈瞻淇强忍着恶心翻涌,急忙开口道:“我是见过世面的,才不会大惊小怪!”
“哦?”那淫贼饶有兴味地收势,笑道:“你这雏儿好大的口气!本爷倒想听听,你都见过何等世面?”
“我父兄尽皆妻妾成群,这男女之事,便是想藏也藏不住的。我还曾偷看过秘戏之图,那图内风光,着实教人好奇得紧!”她眨眨大眼,故作天真地问:“大爷可有秘戏之图么?”
那淫贼不屑笑道:“本爷不需那劳什子秘戏图!老子的本事,比那秘戏图更多。你只需乖乖的,本爷便好生疼你个够!”说罢便来扯她衣衫。
“大爷!”沈瞻淇急叫,勉力作出狐媚神态,娇声唤道:“大爷莫急嘛!我听得姨娘们说,这男女之趣,旖旎在于前戏,诸如品花赏月、饮酒唱曲之类,我还会得艳词,便唱与大爷听听,如何?”
那淫贼岂会不知她在使缓兵之计!不过似这等景况,他还从未遇过,心情别有不同,何况这荒郊密林,杳无人踪,也不怕这小狐狸逃脱了去。于是诡笑道:“那些酸文假醋,本爷没得兴趣,倒是大爷的玩法,管教你快活至极!”
沈瞻淇心中叫苦,不知他要耍什么花样,只知自己已经黔驴技穷了。欲待要骂,转念又想,纵然在口舌上逞得一时之快,只怕更会激怒了他,自己身体遭殃,还是识时务者为俊杰,从长计议才是。她强自镇定地看他如何动作,只见那淫贼欺身上来,丑恶的脸离她越来越近。她厌恶地闭上眼睛。
可是下一刻,又听得他的笑从她头顶上传来,她讶然睁眼,见他立在她身前不动。正自疑惑间,却见他猛地扯下裤头,蓦然间,她甚至忘了闭上眼睛,双颊蓦的火烧一样,同时,那淫贼的奸笑更肆张狂。
可恶!无耻!她心中骂遍。
“嘿嘿嘿……小娘子,本爷的‘金枪不倒’可好看么?”那淫贼任凭她扭头躲闪,总在她面前,终于满意地在她一贯冷静的脸上看到了张皇神色。
沈瞻淇腹中翻搅更甚,连连作呕不已。
淫贼开始解她衣带,“小美人,今日也教你见识一下,何谓男儿雄风!”
“且慢!”沈瞻淇气促地叫。
“小狐狸,还有何话说?你不知道男人此时箭在弦上,可是等你不得!你还是让小脑袋歇息歇息,再有多少缓兵之计也是无用,这山高林密的,便是你喊破喉咙,也无人会来救你!”
对呀,呼救!仓皇之间,她只顾想着如何拖延,居然将这重要的手段忘得一干二净!不管有无用处,总要试上一试!于是,沈瞻淇卯足了力气大呼:“救命!救命!”
那淫贼一愣,立即上手捂住她的嘴。即便明知此处无人,也不禁被她蓦然的大喊吓了一大跳。谁知就在这两声喊叫之后,便听得林间簌簌,一道人影穿林拂叶迅疾而来。
沈瞻淇精神一震,张口猛咬,淫贼惊痛收手,她又立即扬声喊道:“壮士救我!”
来人在他们面前站定,竟是一个虬髯大汉。
沈瞻淇看他似曾见过,然后,蓦的想起他是那庆祥酒楼上临窗而坐的客人之一。当时,她扫眼一过,直好奇那种满脸络腮胡子的人该如何吃饭呢?便不时偷眼去看他,直到他吃进东西,抬眼恼怒地瞪了她一下,她吓得赶紧埋头吃饭,只敢在心中暗笑。没想到,竟会在如此不堪景况下重又见到了他。她不知道的是,当她在酒楼智取无赖时,虬髯大汉已经警觉到那淫贼的动机,所以一路跟踪而来,只是追到密林,已很难分辨那淫贼的藏身之处。还好,沈瞻淇扬声大喊,循着喊声方向,他飞快地赶了过来。
那淫贼毫不在乎自己衣衫不整,不悦道:“这位朋友,你我井水不犯河水,何必多管闲事!”
“大路不平,人人皆可铲之。”那大汉开口,竟是分外悦耳的醇厚中音,“我劝你赶紧束手就擒,免得遭受皮肉之苦!”他本可以趁其忙乱冲上去,将淫贼擒获,但却并未这么做。
淫贼一面系着腰带,一面骂道:“本爷今日好事,无端教你这厮冲散,竟还敢大言不惭,真是活得太腻味了!赶紧报上名来,本爷手下不死无名之鬼!”
“就凭你这等不入流的淫贼,不配得知!”大汉不屑道。
“找死!”淫贼操了朴刀,直向大汉挥来。大汉不慌不忙,侧身闪过,也拔了佩剑,接下他一刀。二人战在一处。
树下的沈瞻淇几度试图站起身来,却仍是瘫软无力,心下思忖着,不知那淫贼下的是何等毒物,何以药劲还未消散?再看向那混战的二人,只觉得眼前人影频换,不一会便看得眼花缭乱,只能闭了眼睛养神。
那淫贼不曾料到今日竟然碰到如此强硬的对手,非但数十招不曾将他拿下,反而自己越战越吃力,渐渐便落了下风。他无心恋战,既无胜算,便及早开溜。于是,虚晃了一招,就想向林中败逃。可是,才露端倪,便教那大汉飞身挡住去路,剑锋已然搁在他颈项间,只能束手就擒。
大汉将淫贼推倒,将他裤带扯了下来,反绑了他双手。淫贼还欲起身,大汉暗咒一声,朝他膝盖踹了两脚,那淫贼便“哎哟”着再倒了下去。大汉这才过来照看沈瞻淇。沈瞻淇犹尚瘫软,只能冲他无奈尴尬地笑了一下。大汉见状,料她不能自理,便在淫贼身上上下搜索,却毫无所获。“解药何在?”他厉声问。
那淫贼得意道:“这‘销魂软香散’乃是我独门奇药,若不得男体,便日日到晚发作,舍此无药可解。本爷平日施药,都已解得,今日本正想解……”
“淫贼!”二人异口同声地骂道。
那淫贼住口,满不在乎地挑挑眉,贼眼又扫了过去,紧盯着沈瞻淇。大汉恼得只能挥拳过去,朝他脑后猛然一击,揍昏了他。
沈瞻淇几乎衣不蔽体,羞恼难堪。而那大汉也好不到何处,尴尬地别开眼,却并不上前,似无援手之意。沈瞻淇只得先开口道:“烦劳壮士将我送回城中,也好延医治毒。”
那大汉方才别别扭扭地走过来。沈瞻淇看见他大胡子之外露出的脸已是通红,不禁也觉好笑。到得她面前,大汉犹疑了片刻,才不情不愿地伸手帮她系好了衣带,扶她站了起来。
沈瞻淇问道:“壮士欲将这淫贼作何处置?”
“先救得姑娘再说,如何处置尚未考虑。”
“壮士,此等淫贼,宜速除之!”沈瞻淇断然道。
大汉闻言一怔,讶然看着她。
沈瞻淇已知他无伤贼之意。平素她最痛恨的,便是此类不入流的人种,今日又有此一辱,只恨不得能亲自手刃淫贼,方才泄恨。
“姑娘既未受伤,何必杀之后快?”大汉有些不解。
沈瞻淇道:“我意倒并非必要杀了他,而是至少当废了他,若非如此,他日必还要祸害他人!何况此贼前科累累,本就死有余辜。除恶务尽,不能姑息!”
那大汉沉吟道:“不如我先将姑娘送医,再将此贼送官惩处。”
他的犹疑令沈瞻淇费解,原以为行侠仗义之人,必是嫉恶如仇的,看来她的认识有所偏差。在她自己,则认为对于这种前科累累的恶徒,宽容与纵容所差唯有一线而已。现在,既然听他已如此决定,沈瞻淇也不好再多言,否则倒要被他落下狠毒的话柄了,只好提醒他务必用山藤将淫贼捆绑结实,之后方才由他背负而去。
第八章
那采花大盗所谓的“独门奇药”确实难解。那大汉带了沈瞻淇,在安庆城内访遍了所有医馆,才终于找到一位识得其毒的大夫,照了他的诊断开方下药。然而这几日来,沈瞻淇虽是汤药不断,却总不见大好,独力行走是不成问题,却极易疲累而乏力,走不了几步便要停下喘息,再不复当初那神采奕奕的美少年。尤其是近晚时分,有男人靠近,便觉身上燥热不已。这一症状她不敢说,只能谎称头疼嗜睡,早早便教小二将茶水用度送了过来,然后关门谢客。
那大汉一直不曾离去。沈瞻淇为一再耽搁了他行程感到歉然,早在送至医馆后便请他自行离去。可是,他既不说走,也不说留到何时,就这样一直迁延下来。她知道他看出她易累乏力,是在担心她不能很好自理。可奇怪的是,他却也不急于打听她的情况,与她刻意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令她觉得多余得可笑。
此时,两人正在房中默默地用饭,气氛总觉沉闷。沈瞻淇想说些什么打破尴尬,抬眼间却见他也欲言又止,不禁笑道:“大叔有话请说!”唤他大叔,是因为他拒不接受她“恩公”的称呼,偏又不肯说出名姓,沈瞻淇只好以“大叔”呼之,因为她左右看不出那张大胡子底下的脸,究竟有多大年纪。
“不知沈姑娘此行欲往何处去?”他终于问。
“我尚未定去处。若是大叔另有要事,但行无妨,目下我已能自理。如今那淫贼已被官办,不会再找麻烦,而且经此一事,我定会更加小心谨慎。”
那大叔仍有些犹疑,良久才又道:“以姑娘现下身骨,不利远行,应当回家调养。我想,不如我便送姑娘回家可好?”
沈瞻淇失笑道:“送我回家?你我二人,孤男寡女共处日久,即便自问清白无愧,也自会有庸人扰之。你就不怕被我家人逼了娶我么?大叔必是为此犹疑。”
被她点破,他只得点头。
沈瞻淇想,以他这种路见不平的任侠仗义,很有可能发生过女子被救而欲以身相许事,于是笑道:“大叔尽管放心,我不是你以往救过的女子,断不至紧追不舍,偏要以身相许。”
大叔尴尬地斜了她一眼。不错,基于侠义之心,几乎每次出门,他都会遇到不平之事,其他倒也罢了,而一旦救下女子,没准儿就会有更多一层的烦恼。便如从前,他救过的那对被恶人欺凌的卖唱父女一样,他不过是路见不平,根本无心他顾,然而那少女却不作如是想,竟一心一意,认定了他,非要以身相许,直吓得他落荒而逃。此后,他便蓄起大胡子,将一张脸几乎盖了个严严实实。眼前这位沈姑娘,灵心慧性,也看得出教养良好,只不知在见到他本来面目之后,是否也会大发花痴。
沈瞻淇见他情形,已知料中,正色道:“这些时日,瞻淇已烦扰大叔太久,恐怕耽误了大叔正事。大叔大恩尚不及报,如今又以琐事纠缠,瞻淇心中不安日盛。大叔若是担心瞻淇,不如在此城中,为我觅一可靠居处,留我自行调养,大叔也可放心离去。”
“寻觅居处倒是不难,只是,你一个女孩儿家……”大汉犹疑着。
“生计问题大叔不必挂怀,瞻淇现下仍有积蓄,且曾在杂货铺中打杂多时,多少会一些经营之道,待调养好了之后,我自能找到事做。大叔放心,之前我也是女扮男装的,此番若非被采花贼纠缠,仍是无人能够识破。”沈瞻淇道。
大汉点点头,他已然见识过她慧黠的一面,那时她脸上风尘仆仆,只让人觉得是个俊秀少年罢了,不细心审视,确实看不出来。而他自己已经在此地耽搁多日,不好再误了行程,既然她已能自理,他也该上路启程了。“也好。”他道:“明日我便为你找寻居处去。”
“有劳大叔。”沈瞻淇谢道。
* * *
次日,沈瞻淇起床时,那大叔已然出门。沈瞻淇缓缓地下了楼,在靠墙一角坐了下来,召了小二叫来素面,便埋头吃了起来。在这客栈数日,都有大汉护持,掌柜、小二都识得她;且今日阴雨绵绵,天气清冷,此时店内只有她一位客人,所以,她也懒得叫上楼去吃。
“客官里面请!”随着小二热络的声音,有人朝她这边走来,她心下一紧,小心留意着。听得那人在邻桌落座,她才松了口气。可奇怪的是,那人却不叫饮食,只在那儿枯坐。
“看来,五妹在此过得还不错。”
乍听得这清冷的声音,沈瞻淇顿时一惊僵住,不用回头也知道来者何人了。今日确实太大意了!她心下懊恼着。其实她早也知道,庄家兄弟之中,唯有三哥,最称心思缜密,若是他上了心要去寻个人,迟早都会被他找到。只是她不曾料到,事隔五月,他居然还惦记着找她。她还以为庄家早已放弃寻她的努力了。
庄云飞确实一直在寻她。非但他,此前望岳园与锦春园的人都曾寻过她。柴俊杰婚期在即却跑了新娘,自然极不甘心;庄家女儿竟然再度毁婚出逃,还留书不嫁,将庄重源气煞。可找人却是漫无头绪。偏是谁也不曾料到,沈瞻淇匿身汉阳穷巷安然无恙。
月前某夜,正当庄云飞在灯下苦思之时,一抹微风拂动灯蕊,他看向灯台,那灯台之下晃动的暗影令他倏然顿悟,不得不又在心底佩服五妹果然灵黠过人——灵黠得令他叹息!能令他如此折服的女子,此前他从未遇到过。便如望岳园中,女子成群,可有哪一个能得才情超卓、慧性如此?再如父兄亲朋那帮男人素好的酒娘艳妓,一个个妖冶谄媚、俗不可耐,纵有美丽容颜,也教铜臭玷染得再无一丝灵气。还有便是如舜华那样的女冠,或许真有几分才情,却甘愿沦落风尘而放弃高洁的修行,入道竟成为她方便招徕所谓风流才子的幌子!总之,如许集美貌、才情、慧黠、高致于一身的女子,只怕当今世间唯有五妹一人!如此五妹,自然看不上奸诈深沉的柴俊杰,哪怕他有金玉成山的财富,有翩翩风流的仪表,也是枉然。五妹此次失踪,已然四月有余,仍然杳无影踪,也不知她究竟过得如何,可都一路平安么?此时,他已十二分后悔,当时怎就一时脑热,放她离去了呢?若是她真有个三长两短,自己岂非难辞其咎之第一人?自责过后,他想,如今他必须确定她果然一切安好,才能重新找回自己心境一贯的平和与清静。
一旦想到她可能还在汉阳,他便立即赶了过去,在汉阳巷陌开始细细搜寻,果然教他探得她曾在汉阳住了四个多月,已于四月底启程,说是去往临安。是否真去临安,他将信将疑,但总强似毫无所获。因此,他毫不犹豫地踏上了东去临安的驿路。
前日,他在庆祥酒楼向小二打听。那小二听说他找寻一个聪慧的俊秀少年,立即想到沈瞻淇智退无赖的情形,听他绘声绘色的讲述,庄云飞已然断定此人定非五妹莫属,心情一时间云开雨霁,兴冲冲地赏了小二,立时起身,就往各家客栈打探下去。今日,果然让他找到了。乍见到她,他心头竟然一阵狂喜。不过,他没有余暇去分析自己一向无波无澜的心怎会如此,只知此刻强抑了激动,镇定地走向她,在她身边的桌旁坐下,观察她。她先是听到脚步声背脊一紧,却并未回头,直到他落座,她才松懈下来。看来,她的警戒之心还算不弱,他满意地想着。可是,他坐了一会,她居然连望他一眼都懒得,于是,他只好自己先开口说话了。
沈瞻淇回过头来望向庄云飞,只见他似乎更清瘦了,看到找她竟让三哥如此费心,她感觉有几分歉疚,问候道:“三哥一向,别来可好?”
庄云飞起身到她桌旁落座,感慨道:“好!托五妹之福了!”
沈瞻淇歉然道:“那日我走后,不知可曾给三哥带来烦恼么?大哥可知是你暗中放了我?”
庄云飞淡道:“或有猜测吧,他既不问,我何必自认?只是这半年多来,家人四处寻你不着,得而复失,三娘镇日长吁短叹,动辄以泪洗面,为此大病一场,至今尚未回复。”
沈瞻淇愧疚更深,低头讷讷道:“小妹亦知行为任性鲁莽,有负娘亲、夫人与三哥,只是,父亲要我嫁那柴俊杰,却是万万不能的。三哥此番前来,可是又要带我回去嫁他?”
庄云飞叹道:“不用了!柴翁已然亲致书信,与父亲断了这桩婚姻。你可以放心回去了。”此次明珠再度出逃,令两家大失颜面,又有之前大闹柴府、气煞曲夫人事,柴家父母已然忍无可忍,柴翁不顾儿子反对,断然致信庄重源,痛责他养女不教,以至如今,此女全无礼法、目无尊长,任性狂悖已极!柴家也是庄重体面人家,岂能娶入如此离经叛道之媳、甘冒永无宁日之险?庄重源见到信中言辞激烈的责问,不禁惭愧汗颜,对当年弃女于他人的作为也有了一丝悔意,然而更多的,却是起而代之更深的痛恨——这个明珠,自降生之日起,就是孽障祸根,克得家中灾殃不断,好不容易送了出去,偏生又要返回家来,竟至闹到如此不堪收拾的地步!这还不算,沈瞻淇那一纸断婚文书,无异于旷古绝今、铿锵大力之休夫檄文,庄家兄弟看过,无不瞠目结舌,何敢贸然示之于柴家?怕不要将柴俊杰气得七窍生烟、容颜惨绿!只能带了回家来。而文中所谓“与娼妓敌体者,淫等娼妓;与奴婢敌体者,贱等奴婢”等掷地有声之词,更连家中父兄也一道骂了进去,庄重源脸上红白交错,气急败坏,恼羞成怒,大叫道这次就由了她去,再也不要着人找她回来,管她是死是活,都是她咎由自取!如此狂悖不孝之女,难道还要让她再回来气死爹娘么?他自是气得不轻,任凭庄云飞与倪素月如何劝解都无济于事。最后,一直旁观的裴雨梨终于冷然开口道:“老爷但闹意气,一时半会也就罢了,竟至如此不可止乎?所谓养不教、父之过,明珠便有过错,你第一个难辞其咎!追本究源,有如今局面,哪一桩能与你脱了干系?到有事端发生,便一味只知怨怼他人,你可曾有过一分自省自知!我本还欲留你颜面,只望你适可而止,无奈你偏要我亲自开口、自取其辱!偌大年岁,上蹿下跳,吹胡子瞪眼,咆哮如雷,不知节制,让小辈们都看尽你笑话,你羞也不羞?”一番言辞,只把个庄重源训斥得满面通红,无地自容,气哼哼地拂袖而去。裴雨梨这才分派了人手到各地分号上去通报。然而,数月过去,茫无着落,便也渐渐不抱希望了。
沈瞻淇听得柴家已经退了亲,眼前一亮,露出欣然神色,一一问及家中诸人情形,只绝口不提回家之事。
庄云飞终于忍不住,问道:“五妹莫非还不想回家么?”
沈瞻淇苦笑道:“若说不想,确是假话。我毕竟一个孤身女子,四处漂泊,终非长计。所以不欲回去,只是担心家中又要急急将我嫁出,若非我所愿,免不了又要惹出无数是非,说不定还要为此终于激怒了大娘。与其如此,不如我自己在外,既然自食其力,便可无拘无束,任我自由自在。”
庄云飞忧虑道:“你一个女子,如何能自食其力?便有那自食其力的,成日里抛头露面,强与男子争胜,其中辛苦,更胜男人百倍!便看你如今,瘦弱至此,风吹吹便能飘走,谈何自谋生计?”
沈瞻淇道:“三哥小觑我了!这半年来,我生计一直无忧啊!三哥不知,我养在贫家,自幼便在作坊里帮手,也略通经营,有一技之长在手,糊口不成问题。我本无意于锦衣玉食、富贵享乐,如此粗茶淡饭足矣,哪有更多难处?只是如今,怕是要暂在此地耽搁些许时日了。”
庄云飞打量着五妹脸色,并不见色粉涂抹的痕迹,不由关切地问:“五妹脸色如此苍白,可是落下了什么大病么?已有多少时日了?”
“并无多少时日,只在数日之前,”沈瞻淇道,“我在庆祥楼被一无赖纠缠,却不料那无赖竟是一个采花贼,我中了他的淫毒……”
庄云飞大惊失色,一面拽过她的手腕搭脉,一面问:“此外可还有其他患处?”见沈瞻淇摇头否认,方才安心地微垂了双目,凝神细辨脉象。少顷,放开手,沉吟道:“此毒似为‘颤声娇’,只是参差强弱稍有些微出入……”所谓“颤声娇”,乃是以雄蚕蛾、凤仙妒、五味子等药材合炼制成的春药,其主药是雄蚕蛾。据传统医书记载,温肾类药多半具有助欲功能,但大多力单势薄,因此,常有人以复方进服取效。而这些性多温燥的药物,剂量一大便有助火劫阴之弊。对体质阴虚者而言,以药助欲,则无异于饮鸩止渴。
沈瞻淇缓缓摇头道:“只怕不是‘颤声娇’。此前,城中杏林医馆的吴大夫也认为是‘颤声娇’,奈何我照方服药已有数日,并不见多大起色。据那淫贼当日言道,这是他独门奇药,唤作‘销魂软香散’的。”
庄云飞闻言,断然道:“你必须同我一道回去!再不能任你游荡在外,谁知还会有如何事端!” 言语间走过来,便要拉了五妹起身。察五妹过往,体态清瘦而形苦志乐,其实素体阴血不足。如今便可应证,只一次下药,面色便苍白得过分。而且,那淫贼所下之毒恐怕没有“颤声娇”那么简单,脉象既不完全相似,草率定论,匆忙求治,只怕更会加重病势,甚至埋下不可收拾的祸根。
沈瞻淇“哎哟”一声。
庄云飞连忙扶住她腰身,眉头皱得更紧,沉声问:“你确定不曾为淫贼所害么?何以虚软至此!”
沈瞻淇扶着他站好,然后移步向楼上走去,并不要三哥搀扶,一面道:“三哥请上楼再谈如何?”
庄云飞凝重地随她上了楼,仍不忘先前言语,问道:“如今那淫贼如今何在?你可知他名姓?我定为你寻来杀了他!”
沈瞻淇淡笑一下,道:“三哥怕是过虑了!三哥放心,当时有人将我救下了。那淫贼也已送官究办了。”
庄云飞这才释然坐下,取过茶壶,也不管茶水已然凉透,斟饮了一大碗。
沈瞻淇心中感动不已。她这个所谓的五妹,自幼养在别家,与望岳园中家人,很难说有多么深厚的亲情,而一向被众人认为素性冷淡的三哥,对自己的这份关怀,足以推翻所有关于他冷漠倨傲的说辞。从头想来,三哥作为,只是严于律己罢了,对于他人,他很少表达意见,却未必就是反对的意思,或者更多的是宽忍与通融,而并非不近人情。倒是自己顽劣,一再试图去逗弄他,他才不得不摆出训斥的样子聊以自卫。便如眼前,三哥虽则仍是一贯的外表清冷,如今却为了找寻她而落得这般旅途劳顿,风尘仆仆,那明澈的眼底深处不是真切的关怀,又是什么?她凝视着三哥,温言道:“三哥,你瘦了好些。”
听她关切之语,庄云飞也觉心中一阵暖流拂过,低声叹道:“你又何尝不是如此!三娘又何尝不是如此!”
沈瞻淇微笑了起来,这就是三哥了,轻松灵便地很快就转过另一个话题,教人不至于紧盯着自己,便是如今这句话,知道的,当然懂得这是他的宽厚;不知道的,还认为他在推拒他人关怀的好意。
庄云飞只道她沉默仍是因为不愿回家,又劝道:“无论如何,三娘思你心切,望眼欲穿,你就真能如此忍心不闻不问么?何况眼下,你身中奇毒,到得家中,也好慢慢医治。你便是能够自食其力又如何?一个女儿家孤身一人,行事总有不便宜处。此前在岑川,你不也是如是说么?”
沈瞻淇淡笑道:“便不提我娘,只冲了三哥这份千里相寻的情义,我也是要回去的。”
“又胡说!”庄云飞沉下脸,神色却已不再那么严肃。
沈瞻淇笑一笑,换过话题,问道:“此前三哥为我诊脉,结论竟同这城中最为人称道的吴大夫一致,可知三哥也当是学过医的,竟何以此前从未听说过?”
庄云飞淡然道:“总是学艺不精吧。”其实并非如此,早在年幼孩童时,母亲裴雨梨因为父亲每每的负心薄幸而气得落下胸痛悸闷、头晕眼眩之疾,实为郁结成病。为人子者,既然无法干涉父亲的行止,也就只能退后一步,立志要为母亲治好此病。及至八岁,他不顾家人反对,执意拜求了寂兰,托她荐送,投入放鹤园卞峤门下,从他游历采风,学医学剑学琴。直到五年前,卞峤因爱妻衰故而自己不能延其性命几至颠狂,将当时门下的三名弟子全数赶了出去,他这才回到望岳园长住。但凡卞峤的弟子,在其言传身教的耳濡目染下,便连师父的脾性也多少学了个三、四分去;再者,他学医初衷本也并非为了济世博名,既然母亲心病已好,他便也不事张扬。当然,还有一层更重要原因是,甫回望岳园时,园内园外竟有不少女子,矫造了各种名目,前来接近已然出落得飘逸非凡、丰神俊秀的少年庄三公子,而有“病”就诊当然就是最便宜的借口了。悟到她们的目的之后,他毅然随了兄长往来各地行商,从此再也不理会任何女子矫揉造作的“痛苦”呻吟了。
沈瞻淇对此了然一笑,又迟疑了半晌,终于还是问道:“呃,三哥,我有一疑,这个……”见三哥疑惑神色,勉强一笑,却豁然道:“反正医家不忌,我便直言何妨?当日那淫贼言道,此毒非男体而不能解,可信否?”
庄云飞讶然,进而怒道:“一派胡言!毒入体内,随血气循环而遍达周身经脉、肌理腑脏,岂独施于□□而能解之?助情之药,轻则心火如焚,狂躁不安;重则肾水枯竭,五脏干裂。所谓能解者,只一时之表耳,根本未除,毒性仍在,尚不知为日后遗下何等祸害!”心念一转,又断然道:“此前吴大夫所下处方,不可再服!既非‘颤声娇’,而脉象竟又如此诡同,只怕是存心故意,欲导医者误入歧途!”
沈瞻淇惊道:“这便如何是好?”
庄云飞叹道:“可叹我学业未满,所知有限,竟不能识此毒物!如今,只能针对脉象,谨慎下药,以期暂时缓解这虚软乏力之症,而根本之毒,须得赶紧回去求助于师父。”卞峤几十年来游历各地,遇到的疑难杂症不可胜数,当年痛失爱妻之后,癫狂欲死,幸亏长子及时提醒他所著大作《放鹤老人杂症新方》还有大半篇幅尚未完稿,这才险险将其拦下。这几年来,卞峤一心一意在放鹤园内整理积年验方,要找到他并不难,只是要请动他看诊,不知是否易事?
* * *
那虬髯大叔回来,到沈瞻淇门前原想叩门,却听得里面一男一女言笑怡然,心中升起一种怪异不适的感觉。只听房内那男子犹自说道:“……你那断婚文书,着实教人惊叹!我们哪敢拿了教柴公子去看!”
沈瞻淇笑道:“这却无趣得紧!若是教他看了,看他还能涵养得下去么?”
庄云飞道:“其实柴公子虽则风流,却也算不得下流。时下风气如此,也不单只他一人‘好色不倦’。何况他对于你,也看得出确是出自一片真心,当日他言道,‘非卿不娶,妻者齐也’,大概也并非虚言。亦可知他才情不在一般。”
沈瞻淇正色道:“我亦知他除却好色,其他原也无可厚非。只是我平素最见不得的,便是那自命风流,视女子如玩物的‘大官人’。即便他巧舌如簧,所谓的‘妻者齐也’,其实骨子里与那将春娘换马的苏子有何区别?总之是女子在他们眼中,人不如马,只有亵玩狎谑之趣,何来高低贵贱之分?如此周身尽被淫风浸渍者,对其不假辞色,便是纵容!”
庄云飞摇头道:“你便是日后真能嫁了人家,只怕也足以名列古今妒妇大榜了!”
沈瞻淇大不以为然。
大汉伸手推开了虚掩的房门。里面二人都闻声望向他。
“大叔,你回来了。”沈瞻淇唤道。庄云飞听她唤“大叔”,知道正是相救五妹的恩人,也站了起来。
大叔打量着眼前男子,只见他眉清目朗、神情飘逸,一身月白衣衫,更衬得丰神俊秀、玉树临风,他心中的不适似乎越来越强烈了。
庄云飞也在打量他。虽然他满脸大胡子,但可见的眼角眉梢平滑细致,再看向他握剑的手,健康红润,找不到一丝粗糙沧桑的痕迹,他笃定对方的年纪绝对不足以到“大叔”的程度,难道聪慧如五妹者竟未察觉端倪么?不过他并不点破。那“大叔”眼中显然的不善令他有些莫名其妙,及至见他面对五妹的情形,他确定他不友善的对象只是自己,心中恍然,平心静气地等待沈瞻淇为彼此引见。
“大叔,“沈瞻淇介绍道,“这是家兄庄云飞。”然后又对庄云飞道:“三哥,这就是大叔。”
庄云飞拱手为礼,“幸会,不知足下如何称呼?”
“我姓沐。”“大叔”闷声道。
“原来是穆兄。舍妹少不更事,多亏穆兄仗义相救,庄某即日便备下厚礼,以谢穆兄。”庄云飞客气地道谢。
“不必!”“大叔”冷然道,“沐某不过是路见不平而已。若是为得钱财而为之,则与那淫贼劫色便也无异!”
“庄某得罪了!穆兄莫怪。”庄云飞立即道歉,“穆兄为善不欲人知,云天高义,令人敬佩!”
“过奖!”那“大叔”敷衍着,转向沈瞻淇,问道:“沈姑娘,你与庄兄既是兄妹,为何却不同姓?”
沈瞻淇不语,转望向庄云飞,将问题留给了他。“哦,是这样,我们并非同胞。”庄云飞回答,敏感地觉得那“大叔”脸色一沉,心中已是了然。于是,旋即解释道:“我与五妹同父异母,五妹本名唤作庄明珠。倒也无须相瞒,五妹此次离家,乃为逃婚,所以改换了名姓。”
这才见“大叔”颜色稍霁。
庄云飞又道:“穆兄,庄某既已找到舍妹,明日我二人便将返回。这数日来,舍妹多承穆兄关照,无以为报,庄某心中甚为不安,故我兄妹诚邀穆兄同往苏州盘桓数日,也好让我庄家一尽地主之谊。”
“大叔”却客气地拒绝了:“多谢庄兄盛情,在下还有要事待办,不克前往,还望见谅。”
“大叔,”沈瞻淇道,“不知大叔现下是否方便,告知尊讳如何、仙乡何处?日后若得闲暇,瞻淇定当亲自登门,拜谢救命大恩。”
“行侠仗义本是我辈中人本分,大恩之说,姑娘不必再提,在下举手之劳,本于名利无求。如今姑娘既已寻得兄长,在下也可放心离去了。告辞!”言毕,转身欲去。
“大叔!”沈瞻淇扯住他衣袖唤道,“既已耽搁数日,也不急在一时,大叔今日权且住下,明日我们同时启程,如何?”
庄云飞也道:“穆兄高义,大恩不言谢,今日我兄妹仅以一杯水酒相酬,还望穆兄不要见拒才好。”
那“大叔”闻言,也觉在理,便不再坚持,同意明日启程。
餐桌之上,大家都很客气。
沈瞻淇与胡子大叔相处数日,离别在即,而又无以为报,总觉过意不去。虽则她对于蓄满虬髯的高大男子一向都敬畏三分而适时远避,但沐大叔言行谨慎,举止适度,从未有半分逾矩,虽然对她的照顾算不上细致入微——毕竟他一个大男人,能想到的女儿家事务总是有限——可也是膳食汤药,妥善安置,令沈瞻淇在感恩之余,对他更为敬重。
“大叔,”沈瞻淇轻唤。“大叔”抬眼看她,只听她道:“大叔不肯告知更多消息,瞻淇也不便一再相询,只是此次一别,再见不知何期,瞻淇心中实有不忍。”
“大叔”淡淡一笑,“人生离合,都是一个缘字,姑娘不必为此伤怀。他日若还有缘,自有相逢之日。”沉吟片刻,又道:“若日后得有机会去到苏州,沐某或会登门一叙。”
沈瞻淇喜道:“那瞻淇必当扫径相迎!大叔不可食言而肥。”
“大叔”微笑道:“姑娘不必刻意期盼,我并无定准。”
庄云飞接口道:“是啊,说不定穆兄登门之时,五妹已不知嫁到何处去了。”
沈瞻淇淡然道:“不然。我既早已年过嫁时,婚姻之谈,更是无可无不可了。纵观世间,贤者难遇,我便学了那程大姑娘,一世不嫁,又有何妨?”按世俗算来,男过三十,女过二十,就是婚嫁失时。本朝女子,除了程大姑娘(程颐之女)之外,还有许多性慧姿美、风格潇洒的贤女壮年不得所归,甚至终生未嫁。与此相对应,由于不少士子坚持“榜下娶妻”,也有许多壮年未娶者。由于科举竞争十分激烈,全国三年不过仅取三、四百名而已,学子们往往到中第时已过婚时,甚至七老八十了。而世间结童入学,白首空归者,亦不知凡几。然而,除却极少数确实表里如一的道学先生,能严谨恪守“非礼不为”之外,对于世间绝大多数男子而言,所谓的“未娶”,只是一个象征性的概念罢了,不过是说明他至今尚未有过名义上的“嫡妻”而已,与女子终无所归的情况是不可同日而语的。所以,在趣向高洁的贤女们眼中,世间真正的“贤者”恐怕是微乎其微了。
庄云飞讶然道:“难道五妹也是铁定心意,定非进士大才而誓不相从么?”
沈瞻淇摇头道:“这却不然,只是一言难以蔽之,三哥今日不问也罢,况且,就似我这般大言不惭地谈论,不免要教大叔笑话了。我只是想,庄家莫要因我屡屡逃婚泼赖之恶名,而耽误了其他姐妹的婚姻才好。”
庄云飞摇头道:“这点五妹倒是多余担心了,庄家还从未有过不嫁之女。逃婚泼赖算得什么,仅是庄家十万囊橐的丰厚妆奁,便足以教人垂涎三尺。何况五妹更如此才貌双全,只说要配婚姻,还怕无人趋之若鹜么?”本朝财婚之风盛行,上至帝王宰臣,下至布衣百姓,无不求财若渴,甚至为了丰饶的财礼,宗室也公然以女卖婚民间,朝廷屡禁而不能止。庄家嫁女,虽也有嫡庶之分,但总之不会教男家比了下去,丰厚的嫁奁令一般百姓家艳羡不已。
沈瞻淇哂道:“贪财好色,无德无品之流,趋之若鹜者尽管过来,我自能教他识得何谓前车之鉴!我自不嫁,谁奈我何?”
庄云飞沉吟道:“无德无品难入你眼,但有一人,便由不得你吹毛求疵、挑三拣四的。”他看向“穆大叔”,“穆兄,你说呢?”那“穆大叔”不置可否。于是,他又转向沈瞻淇,挑明道:“他日若是穆兄以救命之恩,要你以身相许,你待如何?”
“绝无可能!”她自信地看向“大叔”,料想他定会点头,可那“大叔”却莫测高深地回她一笑,像是默认了庄云飞的提议。她心里“咯噔”一下,暗吃一惊。虽然她敬重大叔,可是,敬重与婚嫁完全是两回事!她无法想象罔顾兴味投契、心意相通与否,而仅凭救命之恩,便以身相许、共度一生的婚姻与那素昧平生、从不谋面而仅凭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婚姻有何二致?难道相对无言、敬如宾主就是大为世人称道的举案齐眉吗?那么,她这些年来不惜面对各方的压力甚或鄙夷,毅然逃婚出走、反复为之争斗的婚嫁自主不也毫无意义可言了么?到头来,仍是必须违心地嫁掉,黯然消耗一生的光阴。
面对她沉默难为的神色,“大叔”苦笑不已。笑得她脸上有些挂不住了,颇有些恼恨三哥今日竟谑逗起她来了,不由横了他一眼,整顿好容颜,她转向“大叔”,正色道:“大叔大恩,瞻淇日后必当相报涌泉,虽血溅三步,亦不足惜。但以身相许之举,窃以为大为不妥。试想,任侠大义如大叔者,适堪匹配者亦必为名实有归之侠女,岂会是瞻淇这等刁钻泼赖的商人之女?是故,大叔自是不屑践此以身相许之类荒谬不经之言的,否则,大叔昔日之作为,岂非与此大相径庭?若是强人所难,没的平白玷辱了大叔高风亮节。以大叔过往观之,凡欲追随的女子当不在少,唯有大叔不屑一取罢了,对瞻淇,想来也概莫能外。退步而言,假使他日大叔果然有所垂爱,瞻淇一命尚且不惜,又何惜此区区一身哉?”不论如何,她还是认为如此侠义情重的“穆大叔”,与自己不过萍水相逢,根本是谈不到什么相知相许的深度的,何况,看也知道,两人的趣味根本就是南辕北辙。因此,大可不必担心未来会有要她必须做出这种两难选择的一天。
“大叔”闻言默然,似乎为她犀利的词锋击中,最终点头道:“姑娘言之有理。”
庄云飞此时也道:“我看,五妹洒脱世外,穆兄义薄云天,同是不入凡俗者,岂会有那尴尬的一天?三哥也不过玩笑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