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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瑞鹤仙-6 ...

  •   第十一章

      屏退了侍女,室内只剩下母子二人。
      “筠卿!”裴雨梨问道:“方才所议乔知州四姑娘亲事,你是否再考虑考虑?如今只我母子二人,你但有想法,不妨对娘亲直言。”
      庄云飞回道:“不必再考虑了。娘亲也素知孩儿从不诳语。时下婚姻,或图钱财,或图官位,他欲与我家联姻,也无非如此罢了。只是孩儿一无入仕之心,二无奢华之想,便娶了她进门,少不得要教她大失所望。”
      裴雨梨摇头道:“不是娘亲为她说话,那乔四姑娘我从前也曾偶见过一次,轻移缓步,谨言慎行的,看得出是个端庄静雅的大家闺秀,而且据闻诗书娴熟、章句清丽,颇为师长称道,更妙解琴律,立志定非知音之人而不嫁,此非正与你一般心思么?我看,你二人端的是志同道合,佳偶天成。那乔知州此前在这苏州任上时,便有心将爱女嫁你,只因亲籍规避,不好提及,这才迁延至今,如今才调通州(今南通),便立即遣媒前来,我想,只怕那乔四姑娘对你也是一往情深!如此琴瑟好合,我儿应下,岂非美事一桩?”见他仍是不为所动,又追问一句:“莫非你想亲自相看?我便去说,料也无碍。”
      庄云飞赶紧阻止道:“孩儿绝无此意!娘亲不必着忙!孩儿以为,所谓姻缘,重在一个‘缘’字,实在强求不得,我今既无心于此,则何必勉强为之?”
      裴雨梨试探道:“如此……那我还是教碧玉搬去竹苑,也好帮你料理些个日常琐事,总强似你那两个毛头小厮吧?”见他立即摇头,忙又换了一个人选,“不然,我房中纤纤也不错,或者绿漪……?”
      庄云飞哭笑不得,明确拒绝道:“娘亲心意,孩儿明白,实在不必!若是他年孩儿真要议亲时,妻未入门,又新添二三其子……”此言方出,猛然悟到竟是沈瞻淇之语,顿时一愕,停了一下,方才强笑着把话说完:“岂非与那柴俊杰同属一流?再者,庄家如今子孙绕膝,似也不必指望我锦上添花。能得多几年清静时光,在我可谓求之不得。”
      裴雨梨睨他一眼,默然了一会儿,然后端茶轻啜了一口,缓缓道:“听说近日来,明珠几乎无日不到竹苑,有时甚至一直逗留到晚膳之前,可有其事么?”她当然是知道真有其事的,否则也不会劳神过问。
      “哦,”庄云飞承认道,“确有其事!原是我应下了她,说她灵心妙悟,适于学琴,于是这些时日以来,便教她过了竹苑,由我当面点拨指正,也一道探讨些琴道上的学问。”
      “嗯。”裴雨梨道,“既是学琴,倒也不是坏事。只是你二人虽是兄妹至亲,但毕竟男女有别,年岁既长,多少总要避让些嫌疑,免得教园中有些个舌长无聊之人,无中生有、飞短流长,说来难听。我知我儿素来行止守礼,断不致有任何逾矩之处,自然不信她们所言,然而却也管不得她们到你爹爹面前去绘声绘色,到时候搬弄出无数是非,左右要教人不得耳根清净!我儿是明白人,娘亲话说到此,想必你心下也有分寸。”
      “娘亲教诲得是!”庄云飞垂首道,“孩儿定当留意,日后自会与五妹减少往来。”
      “如此最好!”裴雨梨欣慰道,“我看这样,你父吩咐了仲勉,教他过两日往江州去盘账,不如你便随了他同去吧。”
      “是!但凭母亲安排。”庄云飞口中应下,心中却顿时涌上一阵寥然失落,几度迟疑,欲言又止,最后还是没有问出口。
      裴雨梨深看着他,几不可闻地叹息了一声,道:“你,但有想问的,便问吧,不要闷在心里,免得闷出病来。”
      庄云飞鼓足勇气,终于问道:“据闻三娘当年,原是许过他人的?如何却嫁了爹爹?”
      裴雨梨哂道:“总是你那爹爹使的手段过于卑劣罢了。可叹素月当年,原也是富家千金,竟至沦落到给人作妾的地步!”
      “那……那……”庄云飞不知该怎么往下问。
      “唉!”裴雨梨轻叹一声,完全清楚他想知道的是什么,“绍兴三年(公元1133年)三月清明,素月正怀了明珠二月,那日与我同去虎丘踏青归来,便对了我哀哀泣求,要我放了她自由,说是在路上竟见到旧日未婚夫婿,今日定要离了庄家,前去寻夫。我同意,正要安排了她快走,却不料你爹爹听得风声,跑来大发雷霆,痛斥我妒妇不容,镇日谋划要逐他爱妾,终是不肯放了素月离去。”
      “这么说难道……”庄云飞听得心中凉透,原本抱有的一线希望已然粉碎。
      裴雨梨叹息着重重地点了一下头,“如若不然,我岂能轻易认了她进门?”眼见着儿子呆如木鸡的神情,不觉心中怜惜更甚,温言安慰道:“我儿不必懊恼,所谓‘天涯何处无芳草’,放眼这世间,好人家的女儿不知凡几,只是你不曾多加留意罢了。如今你既说不急,便待我与你一道慢慢寻觅,哪里就真找不到一个志同道合的知音了?那乔四姑娘虽说有德有才,原是不错,不过容貌倒确是稍逊一筹,你不愿意,也就罢了。”
      庄云飞垂着眼帘,怔然无语。
      裴雨梨轻声劝道:“娘亲知道,我儿如今一时困惑,这也是人之常情。或许你也只是将手足友爱误认而已,日后自能醒悟。男儿胸襟,自当拿得起、放得下,既然名利得失于你都不过微渺身外事,则更何况区区儿女私情?但能历一事、长一智,世间哪有过不去的难关?至于这世间所谓相知相许的深情,有之无之,实难定论!还是不要寄望过高才好。至少在我看来,人世间便是夫妻,曾经再如何的恩爱非常,到底了都不过昙花一现,更甚至只是一场镜花水月的幻梦而已,是当不得认真的。人活于世,最要紧的,只能是虚空了胸怀,看淡了那个‘情’字,才得有心境的开阔自在啊。娘亲相信我儿终会明白过来。”而那明珠,如今看来,确实是再不适合在家里多留了,总要及早嫁了出去,也好防患于未然,了却园中众人各自的心事。

      * * *

      沈瞻淇到竹苑,乘兴而去,败兴而归。嘉禾说,少爷带了竹青,到桐苑与二少爷对账去了,这几日都会很忙,然后他们还要去江州盘账,教姑娘自行练琴领悟,其它的,待他回来之后,“再说”。
      沈瞻淇独自在竹苑待了些时,终觉无趣,便踱回梅苑,往姐姐房中来探望。不想又被倩桃拦在门外,轻声告知:“姑娘方才睡着,又哭了好一会儿!方才兰炼师已在此劝了多时了。”
      沈瞻淇奇道:“兰炼师几时来的?我怎不知?”
      倩桃笑道:“五姑娘确实不知,你去竹苑了啊。五姑娘只知三少爷能琴,却不知兰炼师也是其中高人吧?”
      沈瞻淇眼前一亮,连连道:“正好正好!我正有疑问要请教她!”转身就要跑去。
      倩桃手快地拉住她,“轻些轻些!兰炼师此时怕是又在劝慰三夫人呢。五姑娘但有疑问,也等兰炼师安顿好了三夫人之后再说。”
      “这个我自省得。”沈瞻淇扯开她的手,向母亲房门行去。
      放轻了脚步靠近倪素月房门,沈瞻淇果然听见里面兰炼师劝慰的声音:“……你呀!就是想得太多!心事直恁般重,怎能不病?儿孙自有儿孙的活法,你这里成天提心吊胆的,她那里就能过得好了么?没的只将自己累煞!便劝你多少回,总是放不下!”
      “姐姐!”倪素月哽咽道,“我若是能像了你一半洒脱,便能解脱了!奈何偏是生来随了娘亲的性子,而明玥竟又随了我!似这般愁云惨雾的光景,如何是个了局?还不如当年你放我去了的好,也能早日超生,换种性情!”
      沈瞻淇本欲叩门的手,生生缩了回来,以前也曾听倪素月唤过寂兰“姐姐”,还只道是她们熟识之后的亲切称呼,今日有心听了她们这番言语,才恍悟到寂兰应该正是娘亲的亲姐姐!
      “又胡说!”寂兰斥道,“你若走了,自己倒是落得清静,可留下那一双幼女,又将如何区处?谁人活于世间,不是烦恼丛生,何独你愁云惨雾么?总要不断自我宽慰。一味钻进那牛角尖儿里,如何解脱得了?”
      倪素月叹道:“如今我还求的什么解脱!无非聊尽天年而已。所有的指望,不过是眼前这一双孩儿都能有个好归宿,奈何偏是天不从人愿,镇日里是是非非,纷扰不断,怎不教人悲从中来!明珠擅专不驯,本就不得老爷欢心,偏还屡生事端,触怒老爷,惹得老爷益发容她不下。子野遣她归来,本指望她能嫁得个好人家,可如今情形,就怕大娘也同老爷是一般心思了。姐姐,你说,当年我们是否都错了?就不该把明珠带到这望岳园来……”
      寂兰打断道:“有何该与不该的?但做过的决定,便不必再二再三去后悔!既成定局,再做假说,有何益处?依我看,明珠尚不可虑,我信她自有解脱之法,之前不嫁柴家便可足证。倒是明玥,天生是个多愁善感的,心事偏又闷着不说,只管流泪低泣,如此最是摧肝伤气,令人担忧。而且,此前我过鲁家拜望,察他家情形,只怕明玥一事,并非你我想象的那么简单。”
      “啊?”倪素月一惊,“莫非还有隐情?”
      寂兰正要回答,却听见养娘在外低声问道:“小姑娘站在门边做什么?”房内二人立即相顾一眼,同时转过头来望向门口。
      沈瞻淇躲不过,便笑盈盈地迈进门来,与寂兰见礼。
      倪素月嗔道:“你这孩子!如何来了也不叩门?鬼鬼祟祟的,还想吓人不成?”
      沈瞻淇笑道:“娘亲何必担心?但有我在,老爷便轻易不会来此,怕的什么?”
      “什么有的没的?我怕什么了?”倪素月薄恼道,“长者说话,小孩子家总得守个规矩!都似你这般进退自专,家里早便乱了章法了。”
      沈瞻淇哂道:“其实谁人心下不知,这望岳园中,章法自谁乱起。”若是庄重源当初能做到非礼不为,哪有今日众人这般烦恼丛生,娘亲自然也不必为了守住女儿身世的秘密而煞费苦心了。
      倪素月又待训斥,寂兰开口问道:“小妮子莫非听到些什么信口雌黄的言语了?”
      “听倒是不曾听到什么,”沈瞻淇意有所指道,“只是今日读诗,见有一句说:‘自能窥宋玉,何必恨王昌’,心下颇觉言之有理。”
      寂兰与倪素月不由都暗吃一惊,又相顾一眼,有些紧张地看她,而她只莞尔回之一笑。倪素月疑惧更深。寂兰毕竟处变不惊,笑道:“不会是姑娘终于开窍,省得何谓钟情怀春了吧?不妨就此告诉姑姑,你看上哪家的少年郎了?姑姑或许能帮你些忙。”
      沈瞻淇毫不忸怩,反而一笑道:“炼师言语,我心下还得掂量掂量呢。”
      “哦?怎么说?”寂兰颇有兴味地笑着,心下推测她必是已经猜到些什么了。
      沈瞻淇点破她道:“炼师当日对我言及过往,显见并未完全吐实。尤其是关于丹砂去向之一节。”
      倪素月惊道:“你,道听途说的言语,岂能尽信?”寂兰拍了拍妹妹以示安抚,一面仍含笑示意沈瞻淇继续说下去。
      沈瞻淇道:“我如今已然知道,炼师当时不但已经找到了丹砂,而且本就是丹砂的亲姐姐,更极有可能正是协助丹砂暗渡陈仓的关键人物。我说的可对?”她盯住寂兰的眼睛询问。
      寂兰并不躲闪,点头承认道:“都不错。不过……”
      沈瞻淇眼中光彩乍现,欢声道:“我果然本就姓沈!”却见寂兰摇头,倪素月重重地叹了口气,不禁讶异道:“又有什么不对么?”
      倪素月至此也无须再隐瞒下去了,叹息道:“唉!我们是直到绍兴三年三月才终于重遇子野的。”余下的话自然不必多说。
      “怎会如此?”沈瞻淇恍然不肯相信。
      倪素月劝道:“明珠,你既再次重归庄家,便莫再随兴违逆了家主意志,与从前一般任性胡为。大娘对你,算是足够宽大为怀了,你闹到这步田地,依旧还能容得下你。你难道还不该安分些么?上回柴家亲事,原是老爷做的主,事后大娘与我言道,日后为你议婚,她必然会亲自验得人品端方,才肯许口。你就不必再为此闹什么离家出走、不愿姓庄了。只看看你出门这半年来,直落得形销骨立,瘦弱不堪,难道还没受够那罪么?女孩儿家孤身在外,怎能教人放心?”
      沈瞻淇不语。
      寂兰听倪素月言及她离家出走事,蓦然心中一动,朝妹妹使了个眼色,自己转向沈瞻淇问道:“姑娘莫非有其他心事么?只这般不愿姓庄?”
      沈瞻淇勉强笑了一下。
      倪素月经寂兰一句话提点,心下又是一惊,惶然看向姐姐,“这……”这可怎么处?莫非是姑娘这几个月来,心中渐渐有了人了?而那个人,怕不正是将她千里寻回的三公子么?此次回来之后,明珠勤去竹苑,说是学琴,难道竟是……只怪自己月来只顾了担心明玥,却忘了更多留心关怀明珠!
      对于沈瞻淇的沉默,姐妹二人不禁面面相觑,如此局面,才真是始料未及呢!终是寂兰洒脱,笑一笑道:“船到桥头,总会直的。”如今姑娘或许是动了心,但是否她一厢情愿呢?似乎也不无可能。那筠卿人品,出落得俊逸飘洒,谁家女儿见了,能不为之动心?只是筠卿为人,虽则对他人作为宽和通融,却律己甚严,更兼骨子里清高孤标,这世间怕还没有入得他眼中的女子。再有与明珠兄妹名分之一节,只怕早在最初,他便已然划定了明珠能够接近他的严格距离了。

      * * *

      庄明玥心思郁结。寂兰向裴雨梨提议,由倪素月与明珠陪同她到灵岩山中去休养消散。裴雨梨应允了。次日,寂兰便随同母女三人出城到嘉湖别院,等她们安顿妥当之后,方才辞去。许是山气日夕佳,飞鸟亦忘机的缘故,庄明玥的情绪终于日渐开朗,听到沈瞻淇讲述的逸闻趣事,也能会心地展颜莞尔。沈瞻淇想,这就是青山秀水的佳处了,尽管望岳园的人工置景雕琢痕迹很淡,也仍是无法与自然的湖光山色相媲美。
      和静清远的琴声在缥缥缈缈中消歇,沈瞻淇缓缓站起身来,接过晴雪递来的茶水,轻啜了一口,随意问道:“娘亲与姐姐都在做些什么?”
      晴雪回道:“三夫人倦了,已回房中歇息;四姑娘由倩桃姐姐陪了,说是到山间消散,已去了一会儿了。”
      “难得姐姐有了这等闲心!也是好事。”沈瞻淇道,垂首看着案上的无名琴,悠然想到的又是那琴的主人。三哥必是为避嫌疑才去江州盘账的,连临走都不曾道别一声。望岳园中渐有私语流传,她也曾听晴雪叨念过,想来三哥必也是迫于此中压力了。原以为笃定无疑的推测,未料到又生变故,这兄妹手足的情分,看来终是无法逾越的无奈了。她轻叹一声,撇开那份无力的思绪,对晴雪道:“不如我们也去这山间消散消散吧。”
      出门拐上山路,沈瞻淇缓步拾阶而上,偶尔驻足享受着徐徐拂面的清风。山间夏木荫荫,轻影摇摇,间或的鸟声柔滑婉转,更显得路上凉爽清幽。走了有一段路,沈瞻淇就地在路边找了块山石,坐下暂歇,转身面对山坳,随意地向外眺望。“嗯?”她只疑惑地才出了一声,就听晴雪讶异道:“那边草亭中,不正是四姑娘么?”
      只见前方山下溪边草亭之中,庄明玥竟正在与一个男子说话,而且说着说着,还不时就了绢帕轻拭眼角,显见又引动伤怀了。倩桃则在一旁劝慰。沈瞻淇第一个反应就是——鲁贻直!他竟然找到这里来了!飞快地与晴雪交换一个眼色,她立即站起身来。晴雪会意,紧随着姑娘朝那边下山的路径疾步而去。
      等沈瞻淇赶到草亭之外时,远远地更惊见那男子竟抱了庄明玥在怀中抚慰。她不禁大叫一声:“鲁贻直!放开我姐姐!”
      亭内男子大惊,急忙放开了庄明玥。而庄明玥则满面胀红,不知所措。
      沈瞻淇快步踏上亭来,一把拽了姐姐,挡到自己身后,怒声对那男子骂道:“好你个鲁贻直!既已断婚,再敢纠缠,便将你送官究办!”
      那男子愕然,尴尬地支吾道:“姑娘误会!我……我不是……我是……”一时却也不知道该如何解释才说得清楚,事实好像是怎么说也说不过去的。
      庄明玥与倩桃对视一眼,竟垂下眼帘,倩桃只好过来,对沈瞻淇道:“五姑娘确实误会了。他不是姑爷。他是……”又看了庄明玥一眼,终于道:“他是大公子,鲁贻正。”
      沈瞻淇脑中电光一闪,蓦的想到那日兰炼师暗示明玥一事可能有“隐情”一节,对照倩桃以前所言,来回打量着鲁贻正与庄明玥惶然互视的神色,了然轻道:“竟是如此!”想那鲁贻直殴妻事由,大概也不能算完全无中生有,但是他极端的做法,却只能令事态朝他最不乐见的方向发展。转过身,向倩桃问道:“你倒说说看,还有多少细节,是瞒了我的?”
      倩桃察她颜色放松,知道已无大碍,陪笑道:“五姑娘聪慧过人,婢子哪敢相瞒?只是不敢全说罢了。”
      沈瞻淇一笑,走到栏边坐了下来,问庄明玥道:“既如此,姐姐却要作何打算?”
      庄明玥这才自尴尬中稍稍脱困,近前解释道:“妹妹莫要误会!此前……此前我们,从无逾矩之处!”
      “我知道!”沈瞻淇笑道。便是有又如何?至少如今看来,四姐还算正常,并无受虐之癖,这就足可欣慰的了。她又向鲁贻正望去,鲁贻正勉强地回她一笑,斯文儒雅,确也一表人才。她问道:“鲁大公子如何知晓我们到这里来了?”
      鲁贻正不免又尴尬起来,期期艾艾地承认道:“是……我隔三差五的,便到望岳园外打听,所以……听说你们出了城,我想应是往这里来了,于是就……”
      沈瞻淇缓缓点头,对于他不大干脆的态度不甚满意,冷不防问道:“你来这里,你妻可知?”
      鲁贻正一愕,脱口道:“不!她不知!”
      “哦?”他家中已有妻子!沈瞻淇站了起来,走近他,又问:“那你来此作甚?”
      “我们……我们……”鲁贻正不由向庄明玥投去一眼。
      沈瞻淇也看向庄明玥。
      庄明玥此时反倒显得坚定坦然起来,“我们正在商议此后打算。我也不瞒妹妹,在鲁家三年,唯一慰籍,就是贻正的关怀。后来,大少夫人嫁进门来,凶悍泼辣,贻正与我更是同病相怜。早在鲁家时,我们就曾暗议过出走事宜,只是后来贻直那一闹,我被接回庄家,事情眼见着了无指望,所以才悲从中来。妹妹!”她走近妹妹,执起她的手握住,恳切道:“我知妹妹,也是至情之人,如今我二人之事,妹妹定不会从中阻拦。所以,姐姐只求你,在我们走脱之前,切莫声张,便是娘亲面前,也请多多遮掩,必要之时,妹妹若能慷慨帮衬,姐姐更是铭感于心!”
      沈瞻淇也握住姐姐的手,叹道:“姐姐若是早日说出这话,小妹也好从中劝解,甚而帮衬,何至于月来悲伤过度,伤身不浅?”
      “唉!”庄明玥低头叹道,“此事原不光彩,哪是轻易说得的?妹妹如今不鄙弃姐姐,我已是喜出望外了。”若非今日正被妹妹撞破,她恐怕会一直守口如瓶下去。
      沈瞻淇笑一笑,道:“姐姐还是不甚知我。想女儿家一生,最可悲者无非所嫁非人,一生愁苦无法解脱。姐姐若是心有所归,小妹为你欣喜还来不及,哪里还会鄙弃你?姐姐莫忘了,我才正是令庄家闺仪蒙羞的典范呢。”
      庄明玥眼中闪亮,欣然问道:“妹妹可是愿意帮我了?”
      沈瞻淇道:“帮是不难,只是……”她看看鲁贻正,问庄明玥:“大公子可也有姐姐这般坚定么?”她很怀疑。
      “他自是与我一般心思。”庄明玥道,望着鲁贻正,鲁贻正连忙点头不已,说道:“我与明玥早有准备,一应银钱用度,都打点得差不多了。”
      可是,脱离大家独立谋生,却不仅仅是银钱能够解决的。沈瞻淇审视着鲁贻正,显见他并不是那种曾经经风历雨的稳健人物,而更多是一个足少出户的温文儒生。她方才仅只三两句问话,他便招架得仓促不堪。可以想象,他出身殷实之家,从小衣食无忧,对于世道人情实在难有多少清醒的认识;再加之并非嫡子,历来受二公子气焰欺压,性情怕也难有多少慷慨果断可言。而四姐就更不用说了。如此两个不知人间疾苦的富家公子、娇弱姑娘,即便是逃了出去暂得自由,能否长久生存得下去,可不是一个简单的问题!她低叹一声,道:“出逃确实容易,奈何谋生却并不容易。不知鲁公子对于营生经济之道,都懂得些什么?”
      鲁贻正颇有信心地答道:“这两年父亲让我兄弟参与家中茶行营生,对于记帐、算帐那一套,我已做得十分熟稔了。”
      沈瞻淇一笑,道:“只是独立经营,并不仅止于记帐、算帐而已!买卖货物、时令行情是一方面,其它如官府支差、团行摊派、税赋租欠等等,与各色人等打交道,需得各色不同的手段。如今市井确实繁荣,正为此,同行争竞必也更为激烈。若是地头上再有一二欺行霸市的,则更少不得周旋纠缠了。即便你能请了懂行的作掌柜,可自己若是一窍不通的话,便难保不教人哄骗了去!或者你说,我可以去乡间置地、经营田园啊,可是,你们谁又懂得四时稼穑、瓜果牲畜那一套了?全然撒手、不闻不问根本是不可能长久的。并非小妹危言耸听,乡间豪强更有甚于市井无赖。二位对于如今时世之奸诈狡猾有多少认知?营生经济谈何容易啊。此前我在岭南,只不过经营一个小小的铺面,便足以对此深有体会。”
      天真的公子姑娘对望着,面面相觑,沈瞻淇头头是道的分析,他们从未想到过,还以为只要有钱,便真的能行遍天下无所畏惧了。鲁贻正不大甘心地说道:“我想,就算生意做得不济,我总还可以到学馆去教课蒙童吧。”
      沈瞻淇无奈地看他一眼,知道三言两语也无法说得他们明白,阅历一事,非亲身经历如何能得积累?她心下叹息更深,只好道:“可是可以,若是真到了那一步田地,你们就得有攻苦食淡的准备了。”
      “听妹妹言语,莫非是劝我们不要出走么?”庄明玥面有不怿之色。
      沈瞻淇摇摇头,“以如今情形看,你们想在一处,确也是唯此一途。”因为,庄明玥不可能求得大娘许她再嫁鲁家,而以鲁贻正的胆略,更不可能休了妻子,再娶四姐。见二人有些茫然不知所措的模样,沈瞻淇道:“也是小妹多嘴了。只是我以为,你们若要出走,这一应可能的事务,便不得不早有打算,所谓有备才能无患啊。依我看,大公子从现下起,就应该留意着寻找适当的去处,察考当地的风俗、人情、物产、时价等等,既然手中银钱不缺,正好先行打点着经营起来。等到有些根底了,再一举出逃,如此前路无忧,才能走得干脆坦然。否则,只那般来日茫茫地随波漂泊,心下连个踏实都不得着落,美满二字更从何谈起?”
      庄明玥听了,缓缓点头,深以为然,以自己二人生来的情形,贸然出走,两眼茫然,确非上策。比之“长于乡野”的五妹,自己二人对于人情世道的认识,原来竟是如此少得可怜!
      沈瞻淇见他二人无语,又道:“自然,小妹所言,也是因自己经历有感而发,提供二位以作参详。至于你们究竟作何打算,我却做不得主。若是你们还要商议,尽管请便,小妹便不多留了。”言罢,便要下阶而去。
      “妹妹!”庄明玥唤住她,“我二人之事……”
      “姐姐放心,小妹不是那多舌是非人!”见她仍有犹疑,沈瞻淇一笑,又道:“晴雪也自有我管教,姐姐尽管放心。”
      庄明玥得到保证,方才放下心来。

      第十二章

      回到嘉湖别院不动声色的庄明玥,气色明显地一日好似一日,倪素月日渐欣慰释怀,还只道果然是山间适于休养消散的缘故。而鲁贻正去后,月内还不时有音讯捎来,但到后来,音书渐杳,最后竟至全然断绝。
      “姑娘,”晴雪趋近午睡方起的沈瞻淇,轻声道:“倩桃姐姐来过一回,见姑娘还睡着,又走了。说是还会再来。”
      沈瞻淇推测道:“必是姐姐又伤心了。”
      “姑娘知道所为何事么?”晴雪问。
      沈瞻淇低叹一声,点头道:“鲁贻正之事,过后我虽不曾过问,但对今日局面,却是早有预料,只是当时不便直说罢了。一则,姐姐好容易有所企盼,我实不忍当即打碎她的希望;再者,以当时情形,我即便说了,姐姐怕也是分毫听不进去的,反倒徒惹她怨恨。那鲁贻正,我倒不是说他人品不佳,只是一点,性情懦弱,是个当不起大事的,看如今音书杳然,想来他与四姐之事,□□已不谐矣。”
      晴雪回道:“姑娘所料不差。倩桃姐姐言道,四姑娘昨夜又失眠了。为此想请姑娘再次前去劝慰一番。”
      “唉!”沈瞻淇道,“奈何人若不能自悟,纵使旁人费尽口舌,终究也是枉然。就不知四姐何时才能省得这点。”
      晴雪也叹道:“四姑娘与姑娘一母所生,怎地这般两样性情?不过据倩桃姐姐看来,此次四姑娘虽则伤心,倒还不至于回复到往日情形。可见姑娘三不五时的劝导,到底还是有效用的。”
      沈瞻淇苦笑一下,站起身来,“走吧。”向门外走去。然而,渐近庄明玥房门,碰到养娘,养娘说,庄明玥由倩桃陪着,又往山下草亭消散去了。沈瞻淇与晴雪互看一眼,心照不宣,辞了养娘,也往山间幽径而来。然而在草亭,却并未见到庄明玥主仆。二人又返回原路,继续前行。虽也不时四外寻找,但沈瞻淇并未十分上心,权作自己到山间寻幽揽胜了。路上,时有山民负重背薪者,行色匆匆,远比不得富家姑娘有那许多玩赏的闲暇与心情。又转过一个山弯之后,二人远远地竟见寂兰正在一株老松之下与一个和尚专注地对奕。那是芥山师无疑!沈瞻淇笃定地想,再环顾四围景物,此处原来离上回见到他二人隔溪会曲之处不远,想来他们一直以来都是在此地附近相约聚会的了。
      侍立的鹤云在沈瞻淇走近时,俯近寂兰耳边轻语。寂兰抬头向这边看来,展开微笑,扭头对沉思的芥山轻道:“瞻淇来了。”
      芥山落子的手略一沉顿,落子之后,方才抬眼,正对上寂兰含笑的双眸,也微微一笑,转头望向沈瞻淇来处。
      沈瞻淇首次近距离地与芥山面对,只见安坐在那里的,正是一个端庄安祥、眉目清俊、神态谦和、五旬开外的出家人,与自己从前想象的并无太大出入,她快走了几步,近前微躬了身子,向二人见礼道:“晚辈打扰了!”
      寂兰摇摇头,“无妨。”示意她在近旁山石上坐下。
      沈瞻淇道:“二位仙师好雅兴!山中一日敲棋秤,人间不觉已十年。”
      芥山深望着沈瞻淇,感慨道:“岂止十年!倏尔已近二十年矣。”
      沈瞻淇笑对他再一揖,“如此,则芥山师久违了!”
      芥山问:“姑娘已然知道老僧?”
      “‘会心不必远’。”沈瞻淇答道。
      芥山看向寂兰,寂兰挑眉一笑,芥山亦释然一笑。
      沈瞻淇又道:“瞻淇久仰禅师高名,一直缘悭一面,深以为憾,今日终得机缘凑巧了。”
      芥山含笑,缓缓道:“你我缘深,迟早必然相见。”
      “哦?”沈瞻淇微微露出疑惑神色。
      一旁的寂兰解释道:“姑娘‘瞻淇’之名,便是禅师所赐。”
      “原来如此。”沈瞻淇颔首,钦佩道:“芥山师身在佛门,而精熟诗书、庄子,悠游三教而超然世外,交游者可道可儒,晤谈相得,颇有当年桥跨虎溪、慧远法师之遗风。”东晋时候的一代高僧慧远(334—416),年轻时便是一个博通六经、尤善老庄的饱学之士。后来,慧远到庐山建龙泉精舍,以弘扬“大法”为己任,弟子云集,群英荟萃。当时的江州刺史桓伊特为他在庐山东面再造了东林寺。慧远与诗人陶渊明、道士陆静修友善,常在虎溪晤谈,有一次谈得投机,慧远不觉竟越过了他一向送行不过的虎溪桥,及察觉后,三人相顾大笑,一时间传为佳话。
      寂兰与芥山相顾一眼,微笑道:“姑娘比得好。然而,姑娘正当青春芳华,又身在殷实大家,如何却要自比陶令,甘于淡泊、胸怀出世之想?”
      沈瞻淇环视他二人一遍,道:“于今这富庶繁华,原本就是与我无关的,我便有所谓出世之想,也谈不上什么自甘淡泊。瞻淇素慕禅者之风,无为为有,有舍有得,才可得以一微芥子,能纳须弥之山,智慧圆通、活泼自在。而凡俗之人,便为有了那荣华贫贱的分别之心,才至于烦恼丛生。”
      寂兰喟然道:“姑娘慧根不浅。”
      沈瞻淇接道:“且今日与二位仙师一聚,也该算是夙缘使然。”她看定寂兰,“瞻淇若有慧根,或者也与炼师‘姨娘’颇有传承?”
      寂兰不语,不置是否。
      芥山随即微微一笑,道:“众生皆有慧根,人人皆有佛性。世人只为真如本性为外境色相所迷,一时不能明心见性罢了。若得机缘,一念悟时,便顿见本性了。”
      沈瞻淇点头,受教道:“是故‘传承’之谓,到底仍是堕入分别之心了。则禅修之道,当首要‘离分别取舍心’,可是?”
      芥山道:“然则,若是一味着力于情识计较,唤山为水,唤水作山,又不免堕入断灭,终究不是修禅之法。须将情识扫净,情尽方见得透,依旧天是天、地是地,山是山、水是水。正为如此,所谓‘求禅’,便是舍本逐末了。无禅之禅,方谓之真禅。”
      沈瞻淇静心聆听,轻声沉吟道:“难怪说‘终日寻春不见春’,佛法原本不在身外,而一念之执,譬如一叶障目,为其所阻,便无法跳脱了。”
      寂兰轻声问道:“姑娘可又想到些什么了?”
      沈瞻淇冲她一笑,很快又是那神采活泼之态,嫣然道:“与芥山师一席谈,略有所悟,然则瞻淇身陷红尘日久,若教我事事逆来顺受,以随缘自适聊以□□,到底仍是心有不甘。身在俗世,毕竟迷者多、悟者少,一味退忍,便不免委屈了自己。他人不可指望,总要自力救济一番,倘若不成,再付之于天意,犹未为晚。”
      寂兰笑道:“姑娘说的可是柴家一事?我看姑娘作为,并无不妥之处。事关切身,当争亦需一争。不过,只怕以姑娘心性,未免事事觉来不顺。”
      沈瞻淇亦笑道:“实则只一样不顺罢了。”
      寂兰蓦然轻笑,喃喃道:“可巧!那不顺也来了。”挑眉示意沈瞻淇回望身后的来时之路。
      沈瞻淇回头,只见来路上正行近的二人,却是庄云飞与竹青。
      庄云飞与众人见过,向寂兰道:“晚辈此次,是同元易表兄一道上山的。我二人在嘉湖别院外分手,此时表兄怕是已到简寂观了。”
      寂兰叹道:“无非又是来老调重谈!他是一人来的么?如何又有闲暇了?”
      庄云飞摇摇头,答道:“表兄并非一人前来。此前,舅父在南康军(今江西星子)任满,调任盱眙(今江苏盱眙)知军,全家路过苏州,便在望岳园小住。昨日,元易表兄说,要前来拜望炼师,家母亦道三娘母女在山中已住有月余,便教晚辈同来,好接了三娘及四姐、五妹一道回去。”
      “如何就要回去了?”沈瞻淇懊恼道。
      庄云飞转头面对她,“五妹若是在山中住得意犹未尽,待他日婚事议定之后,还可央了母亲再来住上一阵,不必着急。”
      “又要议婚!”沈瞻淇不满地低叫出声,“俗语道:薄饼从上揭,如今还有四姐在我前头,但等议完四姐婚事,再轮到我也不迟!”
      庄云飞淡笑一下,道:“四姐与你,情形本来不同,但凡这些,母亲自有处置之法,有关四姐,倒是不劳五妹费心。”
      寂兰来回审视着他二人的神色,此时问道:“筠卿,莫非又有媒子来为明珠说亲么?”
      “正是。”庄云飞正视寂兰道,“母亲已有一二人选。只待五妹回去,议后再定,以免又重蹈覆辙,惹下些是是非非,一家人徒增烦恼。”
      寂兰深深打量着他,但在筠卿眼中,并未找到一丝异样,“竟是如此。”轻叹一声过后,也便不再多作停留,与芥山一同辞去了。
      庄云飞见沈瞻淇仍目送着寂兰远去的背影不动,不禁出声提醒道:“四姐已然回到嘉湖别院,三娘嘱我找到你便回去。”
      沈瞻淇回过神来,侧首望着他,微讽道:“有劳三哥大驾上山,来接我们母女,此事原不过是遣个仆从前来便足够的。”
      庄云飞看她一眼,顺她话语缓缓道:“原本确是如此打算,只是表哥相邀,只好一道来了。”
      “哼!”沈瞻淇轻哼一声,任凭什么时候,他总是一字不肯松口。转过头,她复又在山石上坐了下来,并无离去之意。
      庄云飞也不多言,只静默地站在一侧,亦不急于离去。一时间,周遭唯有清溪水声轻浅的潺湲。
      半晌,她怨气消散,想想只觉好笑,自己并非不知他心性,怎还与他计较起这言语来了,蕴藉如他,即便是心中早有万千,也定是牙关紧咬,绝无一字的,更何况是正当如今这尴尬情形。举头看他,他目光依旧仍在远处。她轻声问:“元易表哥何许人也?他与兰炼师,又是什么关系?”
      庄云飞也轻声应答:“元易表哥名裴适,是兰炼师在俗之子。此事若非往来,平素倒也是少有人提及,你自然不知,兰炼师原本是我家舅父的原配。”
      沈瞻淇恍然大悟:“原来,兰炼师辗转南归,念念不忘的竟就是这位‘已有另娶’的裴大人!”
      庄云飞解释道:“其实舅父另娶,只在兰炼师归来之前年余而已。炼师归来后,舅父也曾一度接了炼师入府,只是后来……炼师与家人有些龃龉,于是重又入道,离家云游。但舅父与表哥一直以来,都力图劝了炼师回去,只是炼师立意坚决,一直不曾许口。”
      “我看,”沈瞻淇推测道,“兰炼师与芥山师一事,之所以一直不谐,便正是拜这位裴大人大力所赐了。”
      “此中尚有其他缘由,倒也不是你我能想见的那般简单。”庄云飞道。
      沈瞻淇瞟他一眼,不再争辩下去。反正在她看来,这世间男子从来不乏裴大人这般独占专断的类型,不能属于自己的,也断不能教她归属了他人去。
      “晴雪!”沈瞻淇扬声唤晴雪近前,吩咐道:“你与竹青且先行回去,也好教娘亲莫急。”
      “那姑娘……”晴雪疑惑道。
      “来时行路匆促了些,我今仍有些乏力,便请三哥陪了,缓步回去。”沈瞻淇道,“你二人先走吧。”
      竹青看看少爷,见他并无反对之意,便与晴雪一道去了。待他二人走远,沈瞻淇方才起身,庄云飞默然相随。行到山峦风口处,树杪林声呼呼作响,沈瞻淇又停了脚步,趋近山口吹风。疾风猎猎拂动衣袂,翩翩翻飞不已。二人并排站着,都不言语,静静地眺望着山谷外的层峦烟树。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下来。
      “筠卿。”良久,沈瞻淇方才轻唤出声。
      “嗯。”庄云飞漫应了一声,似乎并未意识到她居然又一次直呼其字。
      沈瞻淇几不可察地笑了一下,悄然靠近他。他仍然目视着前方未动。“你,看着我!”她命令道。
      他疑惑地侧转身,茫然问道:“何事?”却被她蓦然环抱住腰身。“你!”他吓一大跳,推她,不料却被抱得更紧,叹息一声,任其作为,脑中似已茫茫一片,漫无边际,唯一知道的是,此时心头已全然被蓬生的乱丝缠绕,不知从何理起,明知不该,奈何却无能为力出手斩断其中一丝。二人都不出声,也不知过了多久,直到近处林鸟乍然离枝的一声扑翅劲响,令他猛然回神,才断然一把将她推开,“不可如此!”
      沈瞻淇被他推得微微一晃,他不免又急忙出手去扶,于是,又被她及时地反手扣住。在他抽手之际,沈瞻淇急切道:“筠卿,你我既已是心有戚戚,又何必再闪躲矫饰?世间情之至者,既可有如兰炼师、芥山师一般的相处之道,则天下之大,又何独容不下你我二人?你我便从此离去,但有谋生之长在手,又何处不可立身?”
      他也急声质问:“人伦之常,如何能违?即便是兰炼师、芥山师,总之于情于理,都可解释,何曾有这般障碍横亘其中?即便是掩尽天下人耳目,又如何禁得住暗室中扪问自心?”终于,他勉力抽回了手。
      沈瞻淇冷笑道:“三哥一贯以潇洒拔俗自标,想不到竟因循窠臼如此!此前‘叶公好龙’之说,小妹倒是该原璧奉还给你了。”
      庄云飞垂头叹道:“我本就是凡夫俗子,是五妹高看了!好在如今所陷未深,但等下得山去,便有上佳的姻缘等待五妹决断,五妹切莫辜负了家人期许。母亲此次,特为你……”根本不待他说完,沈瞻淇早已愤然转身,快步下山而去。

      * * *

      次日,庄云飞遣了竹青先行下山张罗车马,自己陪了三娘母女随后。因为载的都是女眷,也并不急于赶路,车马行速不快,到将近城门时,被裴适从后头赶上。
      庄云飞未见寂兰同来,自然知道裴适又是一番白费口舌。其实这么些年来,众人也无不心照不宣,所以仍然一次次地上山相请,都不过是略尽人事而已,效用是谈不上的,但又不能不作出如此姿态,以示不能忘情。对于舅父裴铎自己,早在多年苦劝而不果之后,终于与庞氏夫人言归于好,也就从那以后,再不曾亲自上过灵岩山。
      沈瞻淇在车内听得他们寒暄致意,却是三人的声音,而那两个来者之中,有一人醇厚的嗓音听来竟是分外耳熟,但一时却想不起是谁来。及至听到庄云飞一声客气的称呼——“穆兄”,沈瞻淇心中豁然一下,顿时想起了当日在安庆府遇到的虬髯大叔,禁不住掀开车帘一角,向外张望。然而,车旁同行的除了庄云飞,却只有两个作儒生打扮的年轻人,其中一个年近三旬的英俊男子,留着两撇短髭,被庄云飞唤作“表兄”的,当是裴适,那么另一个自然就是“穆兄”了。而这位“穆兄”,剑眉朗目、衣冠楚楚、仪态端方,浑身上下丝毫找不到一丝当日虬髯大叔身上那种解剑换酒、落拓江湖的任侠之气。沈瞻淇放下车帘,心想,自己或者是过于敏感了。
      车马在望岳园外停下。
      晴雪搀扶了沈瞻淇最后一个下车。沈瞻淇稍稍舒展了一下手足,吩咐了搬卸箱笼的仆从几句,便踱往西向梅苑方向。而不远的前方,裴适与那“穆兄”与庄云飞辞过,正要去往东向客苑。“穆兄”临去,状似无意地回首向这边张望了一下,正好迎上沈瞻淇扫视的目光,尽管隔着面纱,那一刻,沈瞻淇心下还是莫名地颤了一下,感觉他的目光竟是那般意味深长。
      放慢了脚步,等到庄云飞走近,沈瞻淇问道:“那‘穆兄’竟是何人?何以也住在园中?”
      “哦,”庄云飞答道,“他是南康军沐通判之子沐长风,此次随舅父一家同来苏州,说是为上灵岩山为其母还愿的。但舅父也曾提及,离开南康之前,沐大人曾请托代为作伐,欲于我家适婚女儿之中挑选一人,为其子择配联姻。”
      沈瞻淇失笑道:“莫非这就是三哥所谓‘一二人选’之一么?”
      庄云飞摇头道:“不是。沐兄自己至今并未透露求亲之意。”
      “哦?”沈瞻淇露出一个讽刺的笑容,哂道:“如此说来,尚有待我选择的其他人等了?不知又是哪家大人的公子?怎不想我一个庶出之女,哪里匹配得上?”
      庄云飞闻言,怫然不悦道:“五妹此言何意?自你归来本家,庄家何曾置你于不顾过?母亲为你,何曾少操过一份心?便作是亲生女儿,也无过如此。庄家过去或者待你有亏,如今母亲作为却是完全出自关爱真心!你若果真有情有义,便当更多反躬自省,所行所止,可能俯仰无愧么?只恁一味任性擅专,关注者唯己而已,如此行径,可是天下孝悌儿女所当为?”
      他一番话说得很重,只把沈瞻淇训斥得怔在当场,张口欲辩,见他愠色,也自觉有些理亏,终究没有出口,讪然将眼光投注到地面上。
      庄云飞话既出口,自觉说重了,又见她垂下头去,便松口气,缓和了语气道:“你,一路劳顿,也乏累了,回去好生歇息,到晚膳时,母亲自会找你商谈的。”示意晴雪扶了姑娘回去,然后便转身自行离去了。
      晴雪似乎好半天方才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向沈瞻淇咋舌道:“三少爷方才训话,真真把人吓煞!过去只道他虽则冷淡严肃,却不想发怒起来,竟是这般声色俱厉呢!”
      沈瞻淇勉强一笑,“他说的不错,我是过于任性了。”这一年多来,庄家为了她的婚事,确也闹得一波三折、起起落落。自己与庄家,便作无恩,却也无仇,何必三番五次招惹人人不悦?叹息一声,轻道:“或许,也该是我离开的时候了。”此地也确实再无可留连。原本以为可能成就的神仙眷属,只禁不得一番探索求证;更以如今情形来看,竟至变成自己一厢情愿的痴心妄想了。或许今生就是如此了!岭南江北,寻寻觅觅,竟然偏就是觅不得一个可心而又可托之人!长此痴等下去,无非是白白浪费光阴。而岁月无痕,催人易老,那琴瑟调和、共效于飞的希望只会越来越渺茫,或者这世间根本就没有所谓心心相印而又能长相厮守的佳侣。既然是同样的心无着落,那么嫁与不嫁、嫁给谁人,原本也没有任何分别。而且,所谓生于忧患、死于安乐,在望岳园绫罗纨素围裹的优渥环境中,无所事事的日子过得久了,只怕到变故乍起时,连基本的应变能力都可能丧失。锦衣膏粱埋没的是实实在在的谋生的才能。想当年蓬门小户时,自食其力、日日操劳,尚能理直气壮地声言不嫁而自立,可如今,衣食饱暖、居停安然,便有了无限的闲暇,思量着寻求心灵的契合,以至于孜孜以求,而求之不得之后,又不免起伏难安、思前想后。人心确实是不易魇足的。而到头来,能证明的还是禅说的智慧圆融——万事退步方可休,平安是福、知足常乐,原本是很简单的事情,何必空费了许多无谓的遐想,徒惹些或许根本就不存在的烦恼呢?
      晴雪打量着姑娘脸色,有些忧虑地问:“姑娘可还好么?”
      沈瞻淇收整思绪,笑道:“我很好!”既然作为庄家女儿,必得经历出嫁一途,那便嫁了吧,又有何妨?最坏不过是如庄明玥一般,所嫁不善,重回母家罢了,也未必就是什么丢脸的事,庄家的面子只要和田产在一道,就仍可回归。

      * * *

      晚膳之前,沈瞻淇被裴雨梨召至兰苑偏厅叙谈。所为何事,不言自明。而裴雨梨重点推荐的人选——城外蕴秀山庄的陶十三公子,很快便被沈瞻淇否决了。因为,这位陶公子送来的倍为时人称赏的文章——《虎丘游春记》一则及《解语花》词一阙,本意或为炫耀文采,然而,沈瞻淇却看得双眉紧皱,评道:“《游春》一记,虽则浮于文表,倒还差强人意;然而这香奁体词一阙,女儿却实在不敢恭维。如此脂浓粉腻之作,倒是颇合时世绮靡浮艳之风。时人称赏,便不足为怪了。”以浮词艳曲抒写一些美人香草的呻吟,乃是当今时尚,文辞之中,动辄“相思罗帕”、“殢雨尤云”、“香衾暖酥”之类,显然陶公子对于此类词汇情有独钟。而以沈瞻淇看来,便作陶公子如今并不曾沉迷风月,他日亦是不可避免的——以文品观人品,向来没有太大出入;而且,若是文风意见南辕北辙,便想与他作深入探讨,前提也不具备。试想,如果日后必须面对的,都是诸如此类的香粉诗文,只怕不用再有其他更加兴起的文字,也足够酸死了。于是,她婉言拒绝道:“可惜陶公子,才学或是有的,奈何学得柳三变、周邦彦之艳,却不得其清新之髓,终是入了俗流。以女儿看来,便作不解诗文,甘于清淡,也强似溺于膏脂之中,呼吸维艰。”
      裴雨梨自然明白她的意思,倒并没有太多意外,微微一笑道:“陶公子文墨,一向自负不凡,且人皆赞誉。只是我料想,你或许并不以为然。今果然如此,这也不妨。”明珠文风,只以当日一阙《瑞鹤仙》,便可足证。这些诗文,她也曾教采蘋看过,采蘋便倾慕不已。而陶家诚心实意想与庄家联姻,那么,便许了采蘋与他,也不失为一桩美事。
      然后,她紧接着提出的人选,倒是颇出沈瞻淇预料之外——却是裴适!原来,裴适之妻胡氏年前因难产亡故,如今正内室空虚、幼儿待哺,因此庞夫人此次专程住进望岳园来,便是想在庄家适婚女儿之中,亲自挑选一个可心的儿媳,即便不是裴雨梨亲生,但总是庄家女儿、裴适姑母一党,也算得是亲上加亲。
      裴雨梨道:“不是我夸大其词为他吹嘘,元易仪表,你也见过,清俊潇洒、英武不凡,而人品端方,亦是无可挑剔,他父子二人俱不蓄姬侍、不从俗流,令人赞佩。如今元易随着父亲在任所,也领有七品的官职。一应条件,都堪称上上之选。虽说如今是娶的继室续弦,为之说媒的却也不乏大家之女。更何况,元易是兰炼师之子,说起来,与你们姐妹也是姨表兄妹,正好亲上加亲。当然,弟妇尚未见过你,只与我说起有此一意,我今颇为属意于你,你看如何?”明珠既不忸怩,她也问得直接。事实上,她先不荐裴适,而举陶公子,其实已然料到沈瞻淇必然是要否决陶公子的,而裴适文采,说起来还确实不如陶公子。妙就妙在沈瞻淇自己说出了不爱香粉文章,甘愿不解诗文的话,正好省去了她婉转劝说之力。
      沈瞻淇沉吟不语。
      裴雨梨端起茶水,正色而沉缓道:“前者,你不愿嫁于柴家,只说是柴氏子确实品行不端,这也罢了。如今,品行一关,自有我一手把持,才学一道,我也留意察看着,莫非你还信我不过么?还是,你又有些什么其他计较了?如今倒也不妨一并说了出来,教我参详,也好似临到礼前,又出事端。按说呢,这儿女婚姻,古来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或者毕竟是我孤陋寡闻些,不曾听闻几许大家儿女罔顾礼俗、自言取舍的旧事,倒总以为世人终究还是守礼为上了。”这番话,看似语气温和,实则态度已然十分强硬了。
      沈瞻淇哪有听不出来的?忙起身为礼道:“大娘言重了!女儿岂有信不过大娘之理?”
      裴雨梨点点头,缓和了神色,仍摆着慈爱的姿态,道:“你若实在不愿,我亦不能强勉你,毕竟婚姻大事,到底也要你甘愿,才不致心怀积怨,嫁过去也郁郁寡欢。其实纵观世事,哪有得十全十美的时候?夫妇之道,更重在日后相处,你谦我让、举案齐眉,才可得和和美美、相敬如宾,一家融洽。若只在婚前千般计较,不单只蹉跎了青春,也未必能保得他一世不变。你是明白人,我才如此敞开了亮话。说起来,我也是怜惜你才貌俱佳、深谙诗礼,才如此眷顾于你,此前你几位姐姐出嫁,何曾费过我这般口舌的?”
      “女儿教大娘费心了!”沈瞻淇垂首道,“大娘教训,女儿定当牢记,不敢或忘。婚姻大事,自是听凭大娘作主,女儿不敢自专。”
      裴雨梨有些不放心,追加一句道:“你也莫怪我多心,此次为你议亲,全是我一手操办,我不希望临到礼前,再出任何变故。你若有他想,及早提了出来,免得到时候再闹得众人都不好看。今日,我便不妨罗唣几句,总之要你一句确准的话——确实再无变故了么?”上回柴家婚事,就因为不曾问得她一句确准的话,到底教她钻了空子。当然这一次,加强看护也是势在必须的。
      “确实再无变故。裴家亲事,女儿愿意。”沈瞻淇肯定道,不得不承认,大娘到底是大娘,但可能有的漏洞,都兼顾到了,她还有什么话说?而且如今,自己确实也没有更多的奢想了。
      “很好!”裴雨梨终于欣慰地松口气。
      “只是,”沈瞻淇疑道,“这些都是我家内议,裴家尚未相亲,表兄未必就中意于我,现在定论,是否为时过早?”
      裴雨梨笑道:“此事我自有数。你可以下去了。”弟妇庞氏,出身吴县绣女,精明干练,尤善经营,在裴家一向当家作主,她为裴适娶胡氏,看中的便是胡氏温婉贤良、克己柔顺的美德。而裴氏父子,多年来未免在庞氏悍风之下过得不甚得意。想来裴适此次,即便只是基于叛逆之心,也是轻易不肯再从继母之意,又娶一个唯唯诺诺的“贤”妻的。而庄家诸女,向以明珠明玥拔筹,明珠姿色,虽稍不及明玥,却以气韵胜,清新雅致、灵气流动,但凡年轻男子见了,不仅只是悦目,更重要的是赏心,罕有不为之动者。便是她自己,于家中几个庶出的女儿之中,对她的关注显然也是多过其他的。
      事实果如裴雨梨所料。当日晚膳时,沈瞻淇正式与裴家三人见了礼,众姐妹也都在座。裴雨梨虽不曾对他人明言,但姐妹们心中隐约都有些预感,此为裴公子相亲之席,一顿饭吃下来,多少有些食不知味。庞夫人眼光独到,很快便相中了庄明玥,她认为,庄采蘋年纪尚小,与裴适年岁相差稍大了些;采荇就更小,根本心性都未定;而庄明珠虽则外表谦和,但目光内蕴精明,定然性非和顺;只有庄明玥,才的的确确是表里如一的美媛淑女,堪为佳妇,虽非初婚,但裴适亦是再娶,并无不可。然而裴适自己偏偏属意于庄明珠。母子争辩,决之不下。最后,由于裴铎这一回坚定地支持儿子,父子决定议娶明珠,隔日便去相找媒子,好正式向裴雨梨提亲。庞夫人为此颇为忿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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