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曦传奇》手越柚子

6、凤玉（下）

　　而他料想不到的是，仅仅一日之后，他便再次见到了那个叫做姬九的少女。
　　也真是机缘巧合，他自离开京都，孑然一身，干脆孤身一人游览山水，再作打算。游至明圣湖，贪看风光，一时起意在湖边客栈住了下来。岂料刚进客栈，便看到了姬九。
　　这次她倒不似上回在飞鸿酒楼那般张扬，玄衣羽冠，默默坐在僻静处自斟自饮。凤玉眼神一扫，发觉她饮的并不是酒，而是清茶，略一思索，想起那日她身受重伤，确饮不得酒了。只不过，看她懒散靠在桌边，神色却有一丝警觉，难不成伤势未愈已又惹了仇家？否则有伤在身，断没有随便出门的道理。
　　凤玉却是猜对了大半。姬九等在这里，确实是在等她的仇家。但她上回伤势未愈，兄长们严令禁止她再出来逞强，她只好趁看守的门徒不备，洒了把迷魂针，这才顺利出来赴约。
　　而凤玉一走进客栈，她虽未抬头，已发觉了进来之人是那日陪她喝酒的书生。果真人生何处不相逢，姬九心情莫名舒畅许多，朝着凤玉笑道：“京都一别，凤兄可还安好？”
　　凤玉毫不客气地坐了过去，笑道：“承蒙挂念。不知你的伤怎么样了，竟敢随便出来晃荡，也不怕再遇上什么仇家么！”
　　姬九道：“这几日我不过初识江湖事，那些前辈就欺负上来了，真是为老不尊。”语气淡然，仿佛并不将江湖前辈看在眼中。
　　凤玉此时才知这姬九看似平和，实则眼界极高，寥寥数语，谈及武林中稍有威名之辈，俱是云淡风清，毫不在意。
　　他正自思索，忽听身旁人冷声道：“不出一年，我姬九定让这江湖之人都认识了我这把墨吟剑！”声音虽低，凤玉却是听得十分清楚：这少年如此急功近利，但又不像是贪慕名利之人，好生奇怪。
　　他哪知道眼前之人，虽未成年，却已接了姬氏信物，成为可调动姬氏子弟的领袖，地位仅此于姬氏族长。不过这也难怪，纵使江湖儿女成熟极早，这少女也委实太过年轻，一般的大族子弟，在她这个年纪，不过还在习武的阶段，即使武艺练成，也不会立即掌管家业，而要到江湖上历练一阵。像她这样早便担负大任的，实属凤毛麟角。
　　“其实我明日又有一战，我这次是瞒着大哥他们偷偷出来的。”姬九忽然道。她莫名地信任这个仅有过一桌之谊的人，将心里的话都说了出来。
　　“这一战我本可让哥哥们替我去，但若如此，我这一月的工夫就都白费了。”姬九说着，又倒了杯茶，浅浅饮了一口，赞道：“想不到这寻常客栈里也有这样别致的岩茶。”
　　凤玉只觉这少女身上仿佛有许多的故事，不由问道：“一月的工夫又是什么意思？”
　　姬九忽然摸摸头，面上浮过一丝窘色：“我给江湖上武功排名前一百名的人都寄了挑战书。若是有人看不上我这种无名小辈的，我就偷些他们的宝贝。。。”
　　凤玉很不给面子的笑了，给武林高手下挑战书，这倒挺像初生牛犊会做的事情，所谓不知天高地厚，惊世骇俗一下也是可以理解的。
　　“那日的神箭左冯翊，该不会就是偷了他家的信物。。。”他像是想起了什么，忍俊不禁道。
　　姬九点头，面色却沉了下来：“这些所谓的武林前辈都是些沽名钓誉之辈，我不过稍稍提到了墨吟之名，便一个个都不愿应战，实在不怎么样。我这一月内战了共一十八人，只输了一场，明日再战一场，若是胜了，我便可参加今年的试剑大会了。”
　　凤玉一愣，才想起武林中这个广为人知的盛会，向来是剑客们一试身手的好地方，若能在会上崭露头角，拔得头筹，立时身列江湖剑客榜。要知道，由司马氏编纂的剑客榜，每三年只取十位，而剑圣一门已有三位，便只剩七个名额，当真是万里取一。而一旦入了榜，便等于得到了整个武林的承认，成为江湖一流的剑术高手。是以，江湖人凡是使剑的，无不对这试剑大会趋之若鹜。而一直承办大会的萧氏，早早立下了规矩：凡在一月内挑战江湖前三百名之一十八人且胜出者，才有资格收到萧氏特制的大会请帖。
　　只是这姬九也太轻狂了，竟只挑战前一百名的，敢情是瞧不上那后面的二百名了！
　　“这江湖竟是这样一潭死水，大失所望，大失所望！”姬九忽而叹道。
　　凤玉看着那正兀自品茗的人，一时只觉有些哭笑不得：眉目间分明稚气未脱，说话却又老气横秋，真是让人难以忘记的人哪。

　　翌日。
　　凤玉早已乘了游船去湖上看了半日的景，回到客栈才发现姬九坐在大堂里，对着一桌子菜，正文雅而快速地吃着。
　　“架打完了？”
　　姬九咽下嘴里食物，才摇摇头，幽幽道：“我睡过头，改了明日。”
　　凤玉默然，愣了楞才坐到她身旁，拿了筷子便夹菜吃，动作竟也十分文雅：“那么刚好，我去看看。”
　　姬九听罢眼神怪异地瞟了他一眼，又吃了几口菜，才说道：“难道你知道我明日约的人是唐泠泠？”
　　唐门本是暗器名家，又在川蜀之地，门下的弟子总是漂亮而狠毒。尤其是唐门的女弟子，美艳动人，引得多少江湖子弟不惜以身试毒，也要博美人欢心。
　　凤玉知姬九定是想歪了，也不辩解，思忖片刻，从袖内取出一只玉瓶，递给了她：“既是与唐门的人动手，服下这药，也好有备无患。”
　　姬九接过，眼光扫过瓶身花纹，已然郑重起来。她不太确定地问道：“你与骆轻寒是什么关系？”
　　“不过是素未谋面的同派弟子罢了。”
　　姬九心中越发笃定，又问道：“那么你这凤姓可是随了母姓？”
　　“不错。”
　　姬九一笑，难得她这次走眼，竟未认出这个文质彬彬的书生，就是名医薛冰的大弟子。江湖向来传说这位大弟子的医术较骆轻寒不相上下，只是很早便离开师门，又从不显露医术，一时成谜。没想到却原是这样一个与江湖格格不入之人。

　　凤玉面露意外。姬九能猜出自己的身份，显然是认出了他本派的标记，这本是意料之中。但薛冰脾气怪异，兼之行踪不定，收弟子常是一时兴起，教授时日也视其资质而定，因此所收弟子之复杂，使得本派弟子常常也互不相识。薛冰虽然生性不羁，但心思缜密，他生怕有人打出他的名号行些歹事，于是下令不准弟子使用本派标记。他又怕本派无人继承，特授意大弟子凤玉和最后入门的骆轻寒可以使用本派标记，待他百年之后，再从中择一人继承衣钵。骆轻寒随母亲在朱门，并不轻易医人。他更是早已出师返乡，遵父母遗命专心读书，是以江湖上很少有人知道他一派的标记。而这姬九却轻易地认出了，难道她竟与自己那小师弟也有交集？
　　“早知会遇着你，我也不必欠那小子一份人情了！”姬九叹道。她这次可真是做了赔本生意，骆轻寒那小子成了百草堂的贵客不说，还拐走了她的三姐姐。为嫣然的伤，她已耽误不少时日，就要赶不上今年的试剑大会，四哥也不见人影，偏这时还出了这样的事！
　　她想到这些，面上现出倦意，眼神一暗。凤玉不由一震，那双他生平所见过最明亮清澈的眼眸，此时晦涩黯淡，让他想到天际星辰的坠落，只是这坠落如此之近，迫得他生出几分不忍。
　　仿佛鬼使神差般，他脱口道：“你有什么难事么，我帮你可好？”
　　这样高明的医者主动送上门任君差遣，若是别人大概要欣喜若狂了，但姬九只是收了眼底暗色，平平说道：“我本事虽低，却也不愿平白受人恩惠，医者慈悲，与其用在我身上，不如济世，岂不更物尽其用。”
　　凤玉一怔，方才意识到这个年轻少女心高气傲，他这样说实在伤了她的自尊。覆水难收，他一时不知如何解释。
　　凤玉脸上那抹淡淡的窘色被姬九收入眼底，她忽地释然一笑：“待过了明日一战，你再决定是否帮我也不迟。”

　　明圣湖畔比武，又是两个年纪轻轻的女子，本身就引人注目，而姬九剑气游走，唐泠泠暗器翩飞，更让人眼花缭乱。她们挑的地方已够偏僻，还是有不少游人大胆围观。待姬九一剑毁去唐泠泠最得意的子母镖，胜负已定之时，凤玉放下心中大石，才发觉这一处竟不知何时聚集了数百人之众。而这些人早已不是围观的游人，他们大多身怀兵器，双目有神，显然是身手不错的练家子。凤玉甫一抬头，便受到这些人的炯炯目光，一时招架不住，蓦地后退一步。
　　那唐泠泠也是满目惊异，唯有姬九面色不改。
　　姬九略一伸手，做了个手势，那些人便瞬时飞身离去，只最末一人离开时脚步微顿，恭敬递上一封信函，才转身离去。而这整个过程，默然无声，训练有素。
　　“你究竟是什么人？”
　　未等凤玉开口，唐泠泠已忍不住问道。她经过方才那一战，心惊不已：她闯荡江湖虽然不久，但也有五年，因仗着唐门出身，倒也闯出了一番名气。前来赴约，本是抱了教训无知小辈之来意，岂料不过百招，就被毁去最得意的暗器，输得何其惨淡。
　　“唐姐姐，你莫不是太累，怎么连我的名字都不记得了？”姬九笑道。
　　唐泠泠见她与方才一样笑意盈盈，只是周身气势一改，温和之中忽然多了几分威严。一个未成年的少女，竟然让她从心底感到无形的压力，真真匪夷所思。
　　她忆起挑战书上的署名，浑身一震，望向姬九的眼里充满了复杂之色：“没想到姬氏这一辈如此厉害，能败在姬氏少主手里，也算泠泠的荣幸了！”
　　“姐姐果真冰雪聪明，”姬九赞道，“容貌也是极美，这样的美人，不知将来便宜了谁呢。”
　　唐泠泠听她如此戏谑，心头一松。又见姬九表情促狭，脸上不由浮起一抹淡红，这小丫头，竟敢戏弄于她。而转念一想，可笑她性子高傲，年少成名，如今才知江湖深浅，奇才辈出，心里便又难受起来。
　　“人生苦短，若是太在意无关紧要之物，还有什么乐趣？”
　　姬九淡淡说来，看了凤玉一眼，继续说道：“不如好好为自己活着，及时行乐，岂不快活。”
　　唐泠泠似有所悟，忽灿然一笑，翩翩离去。

　　“你也明白了么？”
　　姬九问凤玉。
　　凤玉洒然道：“今朝有酒今朝醉，我凤玉本就是随心而活。我愿帮你也不过随心而已。”
　　“你可知我是姬氏少主，身负重任，凡是与我扯上关系的人都可能遇到意想不到的麻烦。”
　　“左右不过一命。”
　　“若你要帮我，便要一帮到底，绝无撤手的余地。”
　　“我这人别的没有，就喜欢做事有始有终。”
　　“好！”
　　凤玉只听姬九应得干脆，正要说话，猝不及防，被姬九一把抱住。她趴在凤玉胸口，模模糊糊说着：“早就想找个像你这样有风致的美人了，这回总算如愿了。以后我就叫你小凤儿，恩，凤儿美人。”言罢就靠着凤玉不动，竟兀自睡去了。
　　凤玉哭笑不得，只好任她抱着，直站得两腿发酸，身前人仍未醒来。天色渐晚，他拍拍姬九的肩：“丫头，再不醒，我可就不管你了！”
　　姬九忽地睁眼，跳出他怀中，哪儿有半分睡意，分明是醒来多时。
　　“莫要错过这一日之中最好的景。”凤玉道。
　　姬九转头，落日余晖，处处璀璨，感染得湖畔也拥有了无限容光，美不胜收。
　　“若能日日如此刻，该多好。”她喃喃道。
　　“他日你若将一切放下，我必定陪你看尽人间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