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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凤玉(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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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行客栈。
已近傍晚,阳光温热而舒服,客人们大多回了房间休息,柜台后的韩掌柜正算着帐目。
忽听得门外一阵急促马蹄声,韩掌柜以为是赶路的远客来打尖住店,并不在意。
“凤玉何在?”一道低沉的男声传了进来。韩掌柜惊诧之下朝外面看去,只见一个刚毅男子怀抱一人跃下马来,脸色极为冷峻,怀中人分明是一个年轻女子,双眼紧闭,显然昏迷多时。
“啊,是姬二公子!”韩掌柜已然认出那二人,正是姬楚与姬九。
“韩掌柜,是谁来了?”楼上雅间有一人掀了帘子,含笑走了出来。那人一身青衫,容貌寻常,只眉间隐隐透出一股风雅情致,正是天行客栈的老板凤玉。他正欲言语,一眼看到楼下情景,面色忽地一沉,身形一动,已下了楼,夺过姬楚怀中姬九,疾步向后堂走去,不过片刻竟走到另一处院落。那院落布置雅致非常,兼有诸多奇花异草,仿若人间桃源。
待将姬九安放在床榻之上,凤玉才转过身问道:“到底出了何事?”
姬楚面色稍缓,将玄冥之事大略说了。凤玉冷笑一声:“她若再这般逞强,只怕有天我也救不了她了!”说罢从旁拿过一只玉瓶,喂了姬九吃下解药,竟是拂袖而走。
姬楚愣在原地,半天才反应过来:向来八面玲珑的凤老板,方才是在生气么?能惹得这位温润如玉的凤老板生气的,普天之下,大概也只有姬九了。
而等姬九悠悠醒来,已是翌日的午后了。她一睁开双眼,便知道自己身上的毒解了,笑染眉梢,利落的下了床。
院中仍是她熟悉的布置,她熟悉的花草,和她熟悉的那个人。
“三年了,小凤儿的这院子还是和那时一模一样啊,当真乏味得很呢。”她走到那个正修剪花枝的人身旁,伸手便摘了开得最艳的一朵,堪堪插在了身旁人的颈间。
凤玉只随她动手动脚,一心一意做着花匠。姬九托腮看他,突然轻笑出声:“小凤儿,你不开花楼当真可惜。”
凤玉容貌并不出色,然风致极好。这一朵鲜花绽放于淡青色领口,衬得面色白皙,立即带上了几分颓靡之色,勾人心弦。
姬楚进来时,便看到的是这样一幅景象:青衫男子颈上一朵芳花,本是闲淡人物,却几分风情。玄衣女子对面而立,一手勾身旁花枝,眼神停于男子之颈,神态风流,几分戏谑。
他也顾不得其他,匆匆递给姬九一封信函:“大哥门下送来的。”
姬九看完信函,淡淡说道:“玉门太过棘手,大哥已出了苏州。”
“玄冥的人不是被我们除去大半,怎么会?”姬楚眉头紧皱。
姬九微微一笑,心情居然好得很:“二哥,玄冥若是那么简单就可除去,春江花月夜也不会一夜之间销声匿迹了。这一手深藏不露,果然高明。”
春江花月夜乃是江湖久负盛名的杀手组织,盛行数十年而独败于玄冥的一夜之击杀。江湖人只知春江花月夜退出江湖而玄冥崛起,却不知迫使春江花月夜放弃杀手生意的,正是玄冥。
“小凤儿,你说,这玄冥的主人会是谁呢?”姬九忽然问道,笑语盈盈,眼中却似划过一丝寒星。
凤玉抬眼看了看姬楚,缓缓道:“你知道我向来不过问江湖之事,怎猜得出是谁。不过看你胸有成竹,这位玄冥之主,必是故人了。”
姬九拍手称赞:“不愧是我的好凤儿,连我的心思都猜的出。”
凤玉早已习惯姬九的暧昧话语,根本不放在心上,反倒姬楚隐隐有些不自在,找个借口便离开了小院。
不知何时,二人都站在了院中海棠之下。一树海棠压枝头,开得艳丽,却惹来一声叹息。
“小凤儿,那时你的承诺,如今可还有用?”姬九低低问道,语气中有深深的疲倦。
感觉到女子的倦意,凤玉一个侧身,轻轻握住她的肩头:“凤老板若敢失信于人,这天行客栈也要关门了。”
姬九眨眨眼:“天行客栈关门了,正好开个天行花楼,也不错么。”
“只要你愿当老板娘,赌坊花楼随你挑。”凤玉也朝她眨眨眼。
姬九微微一怔,已将话题扯了开来:“三姐姐的寒症又发了,她又不肯出暗室,你再制些瑶华露送去罢。”
凤玉颔首,面上是毫不掩饰的失望。三年了,她仍旧没有放弃那个束缚她的沉重命运,而他,也一直旁观着她费尽心力地走向无尽深渊。
姬九自顾自说道:“明日我便要去见那玄冥主人了,你可还有凝香丸?放心,这次我不会忘记拿解药。”
凤玉沉下脸道:“你不要命了么!是药三分毒,凝香丸若是服用太多,解药也是克制不住那毒性的!”
姬九笑得没心没肺:“你不是常说我是个祸害精,死了便死了,有什么可惜!”
凤玉被她堵得一时无话,怀中的药已被她摸了去。待他回神,姬九已走出院子,远远传来她的声音:“小凤儿,切记切记,明日便把药送到三姐姐那儿!”
凤玉听那声音回荡盘旋,一时恍惚不已:一转眼,竟过去了三年。
如果不是遇到了她,那个失意的落榜举子,如今早成了红尘里的一个凡人。如果不是遇到了她呵。。。只是这人生最难料的,便是这如果二字了。
三年前。京都。
凤玉走进飞鸿酒楼的时候,并没有人注意到他。酒楼内的人的目光,俱被那一处角落吸引了:那本是飞鸿酒楼最不起眼的位置,而那位置上现今坐了一个人,那人已经喝下了整整三坛醉仙酒。醉仙酒是飞鸿酒楼的招牌,据说喝下一坛便是神仙也要醉了,因此得名醉仙。而那人,居然喝了整整三坛。
凤玉不由也看了过去,那人正抬头叫第四坛醉仙,眼神迷离,恰与凤玉目光相对,竟是一双十分明亮的眼睛。
凤玉这才发现那酒量不凡的饮者,只是个稚气未脱的少年。白衣羽冠,嘴角含笑,容貌不过清秀,但自有一股吸引人之处,引得在场的女子有大胆的,直接投去爱慕眼波。
第四坛醉仙摆上了桌,那少年忽然一笑,朝凤玉道:“可否与我共饮?”
双亲辞世,京试落榜,凤玉在人世再无牵挂,索性大大方方坐了过去:“好。”
少年眉眼舒展,笑得畅快,一勾头喝下半坛醉仙,斜斜递给了凤玉。凤玉虽是书生,也有些武艺在身,稳稳接住,大口将剩下的酒灌入胸中,不过片刻,已将空坛扔在了桌上。
凤玉见少年行为洒脱,目中却有沉郁之色,仿佛也是来借酒消愁的,心下多了几分亲近之心:“在下凤玉,小兄弟如何称呼?”
少年笑道:“不过陌路相逢,你便叫我阿九罢。”那笑容灿烂,凤玉却看出了一丝心灰意冷,心中疑惑:这阿九看样子不过十二三岁,竟仿佛对世事看透,再无留恋,真真奇怪。
他正大惑不解,忽地听楼下起了喧哗,还未看清,就被那叫阿九的少年猛地推到了一旁,刚抬起头来,一支箭刷地射在了他身后的墙上。
“即刻下楼,我的仇家找来了!”阿九低低说道,袖口轻抖,一把墨色长剑握在了手里,神情戒备,如临大敌。
楼上的客人一个瞬间散的干干净净,只余下持剑少年。他余光一扫,凤玉倒是下了楼,只不过挑了一处,复又坐了下来,脸上竟是一副欲看好戏的神色,不由微微一笑:这人倒是有点意思!
只听一道强烈破风之声,又是一箭。阿九也不闪躲,随随便便朝虚空里刺了一剑,那一剑忽又变幻出一剑,将那利箭阻在半空,而原来的那一剑已朝利箭来源处刺了过去。
那射箭人终于现身,紫袍玉弓,气势凛然:“姬九,速速将信物还来,否则休想我箭下留情!”
这少年姓姬?凤玉沉思片刻,仿佛依稀想起了什么。他交游广泛,曾与一位谢氏子弟交好,便是在那人处听过一个传闻。是了,他心中一动,卫国姬氏,那个退隐江湖多年却依然强大的神秘家族。那少年,难道真的是姬氏子弟?
“左冯翊,那信物于你不过是一个无用的废物,我姬九便是借来一用又如何?”
“祖传之物,岂能随便奉送他人!”那左冯翊怒道,右手一扬,一口气连射三箭。那箭与之前几箭不同,极是小巧,被姬九一剑阻了竟能掉转方向,复又射去,正是左冯翊的成名箭灵鸟箭。姬九显然渐渐吃力,但决不肯示弱,手臂一动,只听得宝剑出鞘之声,一时剑气大盛,本是初夏,酒楼中却瞬间寒气如霜,十分骇人。凤玉这才惊讶发觉,那姬九的剑,才刚刚出鞘!
“你若能破我墨吟剑法,我便将那信物归还。若是破不了的话,那信物便当是你自己送我的,不得怨尤,如何?”姬九道。
左冯翊心性高傲,再受不得激,昂首道:“甚好,今日就让我左冯翊破了所谓的墨吟剑法!”
他话音未落,手下不停,又是几支灵鸟箭射出,封住各个方向,齐齐朝姬九而去。箭势凌厉,纵然可挡住其中一箭,也只会顾此失彼。姬九脸色一变,目中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厌倦之色,一个挺身上前,挥剑数下,折去一半,仍有另外一半射进了胸口。灵鸟箭本十分锋利,想来姬九受伤不轻。只听他低低呻吟一声,随之拔出身中之箭,一只手捂在伤处,飞快将殷红之血抹在了剑身。左冯翊见他中箭,得意非常,正扬弓再射,一道剑气重重打了过来。那墨吟剑沾上剑主之血,竟一瞬之间仿佛成了活物,灵活自如,一剑更快过一剑,到后面已看不清剑身,只有一股墨色游动,突然就到了左冯翊的颈间。
胜负已分,左冯翊从震惊中回神,姬九已撤回墨吟,细细擦拭一遍,又入鞘收回袖中。凤玉眉头轻皱:方才这姬九的剑法着实诡异,他浑身的戾气也让人心惊。与那个和他一起喝酒的人简直判若两人。
姬九重新坐回桌旁,指指面前酒坛,对左冯翊道:“信物是不可能还你了,酒倒还是请得起的。”
这真是莫大的羞辱!左冯翊面色难看,冷哼一声,丢下一枚银子:“赔了这里的桌子罢!”人早已远远地走了。
凤玉长舒了口气,想到方才姬九身中数箭,忙上了楼,正看到少年懒洋洋靠在桌边,脸色却飞快的苍白了起来:“今日我该穿了红衣来的,白浪费了这上好的雪锦。”
凤玉一瞥之下,发现他衣衫尽湿,殷红的血早已湮出一大片血迹,一时呆住。不防身边一个身影飞快而过,径直到了姬九桌前,将他一把抱起:“没良心的丫头,伤这么重还敢在这喝酒!”
说罢抱着姬九飞身而出,恰姬九羽冠掉落,现出一头长发来。
众人只见那羽冠落在了地上,而那二人已然不见,都是惊异不已。唯凤玉遥遥望着那二人消失方向,神情怔仲:时而明朗时而阴沉,天底下竟然有这样矛盾的人。而这样的人,只是个尚未成人的少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