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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0、青梅染药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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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玙浑身提不起劲,精神萎靡得厉害。
这两天邬祉早出晚归,每次都赶在艾玙醒来前悄悄回来,可他哪里知道,艾玙压根就没睡踏实过,翻来覆去睁眼到天明,辗转难眠。
艾玙趴在床沿,指尖漫无目的地在床单上摸索了两下,又顺着床面往外滚了两圈。许是天色阴沉,风也刮得人心浮气躁,他一个没留神,直接滚落到了冰凉的地板上。
他在地上愣怔了片刻,才缓过劲来,慢吞吞撑着地面爬起身。
邬祉不在家,艾玙在家待得浑身发闷,实在不知道该做些什么,便推门出了门。
独自对着空落落的屋子,艾玙感到一阵无所适从。他推门而出,试图用行走排遣这份寂寥。
脚步牵引着艾玙越走越远,待他回过神来,早已不辨归途。回头是已知的茫然,前行是未知的远方,他只踟蹰了一瞬,便决意向前走去。
路旁的景物渐渐变得萧瑟,前方展开一片空旷的原野。
艾玙独自踏在枯黄的草甸上,四周万籁俱寂,唯有脚下的碎草声沙沙作响。一阵冷风毫无征兆地钻入衣领,他猛地打了个寒颤,这才想起出门时忘了带披风。
寒意催促着艾玙加快脚步,恰在此时,他瞥见一个不起眼的拐角,便顺势拐了进去,从一扇后门悄无声息地踏入了一家店内。
店里有些喧闹,鼎沸的人声与各种杂音混作一团,吵得艾玙太阳穴突突直跳。他本该离开的,但与那种令人心慌的绝对寂静相比,置身于这片烦躁的声浪中,感受着外界的喧嚣将内心空洞一点点填满,他的情绪反而能获得一种奇异的慰藉。
店小二迎上前来询问要点些什么,艾玙凭着过往的记忆,报出一个酒名。不料小二告知,这种酒很早就不卖了。
艾玙闻言一怔,熟悉的名字勾起的温情瞬间落了空。他眼底闪过失落,旋即抬眼望向门口,语气平静地对小二道:“那先不用上了,我在等人。”
为自己拉上了一道体面的帷幕。
小二闻言,目光不着痕迹地在艾玙身上一转,最终停在他发间那枚坠玉上。小二当即敛去疑虑,识趣地垂首退下。
艾玙方觉能偷得须臾安宁,可早有一人将他的形单影只尽收眼底。
只见那人翩然下楼,伸手撩开相隔的纱帘,从容地在艾玙对面坐下,随即一手支颐,好整以暇地凝视着他,打破了他周遭短暂的宁静。
周遭的声浪纷乱杂沓,悉悉索索地侵扰着艾玙的神经。而视线所及,唯有那双过分温柔的眼。
艾玙的眉头越皱越紧,他憎恶这矛盾的包裹。一边是令人溺毙的嘈杂,一边是试图将他定格的凝视,这让他悬浮在虚实之间,身心都找不到落脚之处。
那人取出一个随身的小布袋,解开系带,一股清冽的酸香便弥漫开来,让艾玙昏沉的头脑为之一醒,安抚了所有疲惫的神经。
他仔细地用帕子擦净了手,方才拈起一颗浑圆的梅子递过来,温声道:“看你有些不舒服,含颗梅子,或许会好受些。”
艾玙伸手欲接,对方却将手微微一缩。
这无声的拒绝瞬间点燃了艾玙心头的火,他索性倾身向前,直接用唇齿衔走了那颗梅子。他连一声道谢也无,只在心底冷笑,何止是这颗梅子,他恨不得夺过整个袋子,再将眼前这人痛揍一顿,方能解了这口莫名的闷气。
“再次见到你,我很高兴。”那人道,“命运从不会让真正有缘的人失散。艾玙,你说对吗?”
“再次?”艾玙在记忆中搜寻了一番,可毫无头绪,索性放弃,直言相问,“我们曾经见过?”
对方并未因艾玙的遗忘而显露半分不悦,目光变得悠远,望穿了岁月。
“自然见过。你不记得实属正常。不过,那些都过去了……如今能重逢,便已足够。”
艾玙再度端详对方的眉眼,那温润之中寻不出一丝攻击性,这反倒勾起了他的兴致:“我想听听,我们初次见面的事。”
来人眼底掠过一丝微澜,他不急不缓地又拈起一颗梅子递过,这才慢慢开口,声线沉静而平稳,自带一种令人心安的力量。
“那年,有□□乱道,坏人道心,更有一伙江洋大盗趁火打劫,杀我满门。我拼死带着重伤的阿爹逃出,可他……终因未能及时救治,也撒手人寰。后来我自卖自身,只为换钱葬父。那时,便遇见了你。”
艾玙静静听着,脑中依旧空白,末了,只是平静地点了下头。
那人见艾玙神情,便知他依旧毫无印象,唇边不禁泛起一丝苦笑。他向后靠进椅背,腰间那枚羊脂玉佩被他珍而重之地轻轻摆正,那夺目的物件,恰好落入艾玙一抬眼便能望见的位置。
随后,他便絮絮地说了许多关于元城的旧闻轶事,言语间小心地绕开了自己的身份名姓,仿佛此次重逢本身,就是全部的目的。
他又点了满桌的招牌小吃,滋味确实不俗。艾玙听得入神,也吃得惬意,耳边已许久未曾充斥这般鲜活的热闹了。
这些日子,邬祉总是很忙。
就在这时,纱帘被“哗”地一声用力拉开!邬祉站在那儿,目光锁在艾玙因放松而略显呆怔的脸上,他的脸色陡然一沉。
艾玙闻声抬头,即刻起身,回头随意道:“我走了。”
那人将整袋梅子递过去,声音温和却带着不易察觉的执念:“希望这次,你能记住我。”
“我努力。”艾玙接过梅子,手腕被邬祉攥住,不由分说地被带离。
原地,那人的目光如无形的线,牵着那道背影直至尽头。他默然片刻,轻轻招手。
掌柜的赶忙上前,恭敬垂首:“苏大人,这桌已经付过了。”
——
邬祉的脸色阴沉,他拽着艾玙走得又急又凶。艾玙跟得踉跄,几步一绊,可邬祉从头至尾不曾回头看他一眼。
艾玙默默想着邬祉为何如此动怒,可想不过一瞬,脑袋便又隐隐作痛。
直至回家,邬祉才松开艾玙的手,质问道:“为什么连一声招呼都不打,就自己出去?”
艾玙沉默着,没有立即回答。他望着邬祉,心里异样的平静。半晌,他从怀中取出那颗青梅,轻轻递到邬祉唇边,低声道:“尝一尝吧。”
邬祉借这个台阶顺势而下,他张口含住,可在下一刻尝出那青梅里裹着一丝极淡的药味,清酸的果香几乎将其完全掩盖,难以察觉。
邬祉咽下果肉,抬眼望向艾玙,开口解释:“这些天我回了邬家,并未与爹娘见面,是和陈叔一同处理这些年来与皇家的诸多牵扯。”
那人,或许与九方子墨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
艾玙也拈起一颗梅子放入口中,任由那清冽的酸意在唇齿间漫开,他默然走到院中的秋千旁坐下,轻轻晃荡着。
随着秋千微微摇晃,艾玙试图在晃荡的节奏里,厘清这纷至沓来的猜想。
邬祉执拗地追问:“你还没回答我。”
艾玙积压的情绪终于找到了出口:“你要我怎么回答?邬祉,我的记忆一直有问题,这你早就知道。我记不清为何出门,为何会出现在那里,又为何会遇见他。他说我们相识,可我不记得了。”
他依旧克制,但话语像开了闸的洪水,倾泻而出:“你问我,我都可以回答——前提是,我要记得。”
邬祉颓然跪倒,将额头抵住艾玙的膝盖,哽咽道:“……对不起。”
“收起你的道歉。” 艾玙的声音冷了下去,“若道歉有用,我可以用它填满我们之间的每一寸缝隙。但你告诉我,邬祉,你究竟是在真心寻求解决,还是仅仅在完成一个让你我都疲惫不堪的仪式?为什么我们始终在原地踏步?”
他的声音轻了下来,带着锥心之痛:“你要我留在你身边,我就在这儿。可你呢?你又在哪儿?”
邬祉的心慌得厉害,他的确想要解决问题,可那无形的隔阂越缠越紧。
每一次,当艾玙看着邬祉如此放低姿态地祈求他时,一种深不见底的无力感便会将他淹没。他甚至开始怀疑,当初自己应允成为禁锢自身的那把锁时,内心深处是否也藏着一丝对邬祉这种关心却不作为的隐秘报复。
“邬祉,”艾玙的声音像从很远的地方飘来,带着一种即将碎裂的平静,“我怕再不说,我的过去就真的要被彻底遗忘了。”
他顿了顿,在积攒揭开伤疤的勇气。
“我曾踩着尸山血海,成了臭名昭著的无名,最终也死于这个名号。他们所有人都想让我顺从地臣服于命运……可我,只是接受了它。” 艾玙的目光空洞地望向愈发寒冷的天色,“如今这条命,是向未来借来的时间。邬祉,倘若有一天我回去了,你一定要找到我,然后……带我去看病。”
这番话重重劈在邬祉心上,令他浑身冰凉。天,似乎也变得更冷了。
此后,艾玙常常早早躺上床,睁着眼直到天明。两人之间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不知所措。
邬祉害怕直面问题可能导致更激烈的冲突,甚至害怕真相会让他失去艾玙。所以,他用解决问题这个姿态把艾玙留在身边,他把解决问题本身,当成了一个无限期延期的任务,只要任务还在,关系就还在。
可艾玙本身就因记忆缺失而处于一种不安全的漂浮状态。他需要邬祉作为他情感的锚点,但邬祉的逃避和敷衍,让这个唯一的锚点也变得不可靠,这加倍了他的恐慌和愤怒。
邬祉以为道歉是终点,艾玙却认为道歉应该是改变的起点。
当起点和终点被混淆,关系就无法向前推进。
最终,艾玙只好主动地向邬祉敞开了自己。或许,身体的疲惫到了极致,心就能睡着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