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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情牵破危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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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洞内幽光浮动,艾玙歪斜着靠在嶙峋的巨石上,沾着泥土的碎发凌乱地垂落额前,灰扑扑的面庞沉浸在阴影里。
肩头的伤口渗出的血,将染尘的衣襟晕开大片暗红,顺着锁骨滴落洇出红痕。
他半阖的眼尾泛着薄红,破碎的嘴角淌下血丝,却为原本清冷的眉眼添了几分惊心动魄的艳丽,狼狈中自有遗世独立的风骨。
半刻前,艾玙将手掌重重按在归尘剑刃之上,鲜血顺着纹路蜿蜒流淌。
刹那间,剑身红光暴涨,他双目紧闭,将剧痛与怒意化作汹涌心念。
人与剑气息相融,此刻的他,不再是孤身作战,而是与归尘剑意念合一,周身迸发凌厉气势,彻底挣脱贪的压制,准备给予其致命一击!
他身影疾掠而出,手中长剑化作流光虚影,在贪庞大的身躯上疯狂穿梭。
每一次划过,都带起大片血肉飞溅,金丝、黑液、肉块混杂着喷涌而出。
不过瞬息之间,贪那如山般的躯体便被削成漫天血泥,伴随着不甘的嘶吼,消散在弥漫着血腥气的空气之中。
那些看似平静的时刻,蛰伏着未曾散去的执念。
原以为早已结痂的过往,在某个云淡风轻的瞬间,让封存在心底的炽热爱意、蚀骨愤怒与蚀心孤独,都化作潮水漫过理智的堤岸。
“咯吱”
艾玙的瞳孔骤然收缩,沾血的指尖已扣上归尘的剑柄,剧痛让他握剑的手微微发颤,却仍以刁钻的角度将剑身横在胸前,剑锋映着洞外摇曳的树影,在石壁上投下森冷的弧光。
喉间未及咽下的血沫混着铁锈味,他屏住呼吸盯着洞口,连肩头伤口渗出的温热都被紧绷的神经灼成了刺骨寒意。
艾玙紧绷的肩胛随着来人踏入的身影缓缓松垮,剑重重垂落在膝头,震落几滴凝结的血珠。
他仰起头时,碎发下猩红与墨色交织的瞳孔撞进月光,映得墨魆喉间泛起苦涩的疼。
“是我。”
墨魆的声音卡在喉结处,望着那圈不正常的猩红蚕食原本清亮的黑瞳,艾玙颈侧的血痕仍在渗血,而眼底残留的杀意尚未褪去。
山洞里只余布料撕裂的轻响,墨魆扯下衣角时,粗粝的布料摩擦声刺得艾玙皱眉。
浸了溪水的布条按上肩头伤口,艾玙闷哼一声,睫毛剧烈颤动,却老老实实抬起胳膊,任由对方将绷带一圈圈缠上渗血的皮肉。
碎发黏着干涸的血痂垂在眼前,艾玙歪着头,看墨魆指尖捏着湿布凑近。
冰凉的触感擦过颧骨,染血的碎发被轻轻撩起,男人指腹不经意蹭过他发烫的耳垂,艾玙不自在地偏头。
“莽夫。”墨魆忽然低咒,拇指抹过他眼角凝结的血渍,可力道像是在触碰易碎的琉璃。
艾玙顿时炸了毛,染着血丝的眼睛瞪过来:“你再说一遍?”
墨魆猛地扣住他下巴,逼得他仰头直视。
两人鼻尖几乎相触,呼吸缠绕间,艾玙看到自己异色瞳孔里倒映着墨魆绷紧的下颌线。
“你现在不正常你不知道吗?”
墨魆声音发沉,拇指摁过他嘴角结痂的伤口,“瞳孔红成这样,伤口疼到发抖还硬撑。”
艾玙嗤笑出声,脖颈后仰避开束缚,却挣不脱对方掌心的温度。
“我一直都不正常。”
他歪嘴露出带血的笑,眼底猩红翻涌如潮,“难不成你今天才发现?”
“墨魆,不如像从前打一架,谁赢了听谁的。”
墨魆的指尖猛地掐住他后颈,力度不轻不重却让人动弹不得:“谁让你喊我名字的?我是你哥!茶仙尊说的亲哥!”
艾玙刚要挣扎的动作瞬间僵住,一提到茶岫,他就跟没了脾气似的。
墨魆知道他的软肋,卑鄙。
艾玙别过脸闷声哼道:“我不承认。”
喉结不安地滚动,好似是吞下了所有未出口的辩驳。
墨魆轻叹一声,掌心翻转将他的脸重新扳正:“幼稚。”
艾玙忽然问:“其他人呢?”
墨魆不咸不淡地回:“自己都顾之不及了,还管别人。”
艾玙:“邬祉怎么样了?”
“哗啦”一声,浸血的布条被狠狠甩在石台上。
墨魆猛地拔高声音,眼底起伏着莫名的怒意:“你就是想问他是吗?他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你这么向着他?”
艾玙撑着石壁站起来,肩头伤口被扯得发疼,但仍梗着脖子不甘示弱地喊回去:“我向着谁,跟你有什么关系?”
墨魆冷笑出声,一字一句道:“他死了,被半道上的恶鬼分食了。”
艾玙收回归尘,踉跄着就要往洞外冲:“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站住!”墨魆大步上前,长臂一揽将人拽进怀里,他的胸膛剧烈起伏:“自己伤还没好!”
艾玙仰起头,执拗与狠绝地凝着他。
两人僵持间,墨魆的力气泄了,但没松开手,声音沙哑得发涩:“往东走,安全的。”
艾玙被墨魆小心扶着坐回去,冷冷道:“最好是。”
墨魆:“……”欺软怕硬。
这边倒还算和谐,可另一边却是截然相反的壮景。
青灰色鳞片上布满狰狞的抓痕与咬痕,每片鳞甲都嵌着他人的血肉。
蛇信吞吐间喷出腥臭黑雾,雾气落地便化作扭曲的人影互相撕咬。
它的七寸处破开巨大伤口,露出缠绕着锁链的心脏,每一次跳动都迸溅出带着记忆的血珠。
那些被背叛、被欺辱的画面在血珠中不断循环蛇尾拖着半截断裂的旗杆,旗面浸透鲜血。
温简末袖中素雪绫骤然展成霜色匹练,冰蚕丝织就的绫罗裹着凛冽寒气撕裂空气,化作银龙虚影直取嗔的咽喉,所过之处,地面瞬间结出蛛网状的冰晶。
沉璧木剑横扫,剑脊震得空气发颤,腰间铜锁骤然嗡鸣,顺着剑风缠成尖刺密布的荆棘囚笼,狠狠扣向嗔的七寸伤口。
然而,当青铜锁链触及嗔周身缭绕的黑雾时,竟发出刺耳的腐蚀声响,转瞬之间便寸寸崩裂。
“怎么可能?!”
沉璧剑眉骤蹙,枯荣断念木剑疯狂分化枝桠,却见周围树木像是被无形力量压制,树根在泥土中扭曲挣扎,始终无法破土而出。
嗔脚下的土地早已被腥臭黑雾浸透,化作一片寸草不生的死寂之地。
温简末玉面凝满寒霜,素雪绫绷直,冰蚕丝在风中裂出细碎锐响,瞬间化作万千冰刃,层层叠叠交织成密不透风的玄冰囚牢,连光线都被冻在笼外。
嗔却张开血盆大口,喷出的黑雾如活物般缠绕冰刃,竟将坚不可摧的玄冰腐蚀出细密裂痕,那些黑雾凝成的扭曲人影突然扑向两人,每一张面孔都带着刻骨恨意,指甲上还残留着与嗔鳞片相同的青灰色。
“小心!这些血珠……”
温简末话音未落,嗔心脏处迸溅的血珠已砸在绫罗之上。
刹那间,素雪绫泛起诡异红光,一幅幅凄惨画面在冰面上流转。
被剜去双眼的孩童、被斩断手足的老者、还有无数被背叛的身影。
温简末心头剧震,悲悯之心竟化作利刃反噬自身,一口鲜血喷在绫罗之上。
沉璧见状,木剑劈开扑面而来的黑雾人影,锁链再度暴涨缠住嗔的蛇尾。
嗔七寸处的伤口突然裂开,缠绕心脏的锁链发出震天巨响,蛇尾猛地扫断旗杆,浸透鲜血的旗面如丧幡般罩下,将两人彻底笼罩在血色迷雾之中。
嗔是把玩情绪的高手,它能把情绪化为实体凶器,仇恨雾气的传染性让自相残杀的场景充满张力,最适合成为群体冲突的导火索。
“南乔!南乔!别愣着了!结咒!”沉璧在失去视线前,回头望向滚倒的南乔。
可南乔的心被回忆筑起的高墙围了起来,悲悯二字仿佛从未在他的世界里留下过痕迹。
那些过往成了困住他的牢笼,让他看不见旁人的挣扎,也吝于给出半分体谅。
南乔原是江南小镇一户人家豢养的男童,家主身故后,他带着祖传的《莲心钝化印》孤本独上山。
玄乙发现这本失传已久的古籍,破例将其收归门下,并命邬祉抽空教导。
南乔恨,他恨透家主宅邸里那些人,他被家主喊入房中,总有阴阳怪气的议论钻进耳朵,那些揶揄像淬毒的针,嫉妒的眼神能灼穿脊背,他是愿意吗?
他是没有选择。
他更恨命运偏心,邬祉的背影永远冷淡地隐在晨雾里,无论他如何拼命修炼,将莲心钝化印练得炉火纯青,对方也不曾为他驻足,不肯回头看一眼他藏在剑招里的炽热与渴望,明明同是人间行路客,月光却只肯温柔地洒在旁人肩头,不肯多瞧他半分。
南乔笑了,“都去死吧。”
南乔站起,拍了拍袖子上的灰,在沉璧震惊的视线中头也不回地走了。
少林高僧迦衍为护《楞伽经》,于黄河渡口结莲心印独战三十六水寇。
匪首弯刀触及气场时,竟将刀刃反掷入河,高呼“水中有佛陀”,余众纷纷弃械叩拜。
某夜,锦衣卫指挥使奉命缉拿叛党,却在结印者宅邸外集体僵立,手中绣春刀齐齐指向自己咽喉,最终被救回时,众人皆称“见屋中白莲盛开,心神皆忘”。
某毒教教主以千年蛇毒破印,施印者心口莲纹瞬间崩裂,竟夺过守卫佩刀自刎,尸身掌纹显出血莲,数月不腐。
邬祉不是相信南乔,而是对莲心钝化印早有耳闻,南乔甚至已达到二重慈航定身印和三重普渡化功印,所以对南乔的归队没有多大感想。
他担心,他很担心艾玙。
想着,就听见前面传来吵闹声。
“我背你吧。”
艾玙被烦得失去了所有力气和手段,闭口不言。
“伤口还疼吗?我们再休息会出发吧。”
“艾玙?”
艾玙闻声望过去:“邬祉!”
邬祉早已经冲上来,重重撞进艾玙的怀里。
墨魆急死了,差点踹上去:“你给我轻点!”
邬祉嗅到艾玙身上浓厚的血腥味和看到肩上染血的布,心疼地喊:“怎么受这么重的伤?你是不是也遇到了鬼?”
艾玙还算冷静:“你们也遇到了?”
“恶鬼,痴。”
“我遇到的是贪,它们都是人间拟态,但为何会跑出来我觉得和鬼门有关,你师尊和……”艾玙突然停住了。
邬祉顺手将艾玙搂在身后,道:“我们先走,沉璧、温简末和周凛生死尚未确定,要快点找到他们才行。”
其他人都没有异议。
等天差不多黑了,邬祉适时开口建议他们先休整一下,夜晚赶路太危险了。
邬祉带艾玙去溪水边换包扎伤口的布,伤口惨不忍睹,但幸好没发炎。
“啪嗒”一声,温热的眼泪砸在艾玙染血的衣襟上。
艾玙浑身一僵,瞳孔骤缩:“!”
艾玙记得用干净的手背去擦邬祉的脸,但有些语无伦次:“怎么还哭了?你别哭啊!我真没事,伤口一点都不疼,那恶鬼被我砍得连原型都露不出来……”
邬祉哭得脸都红了,艾玙尽量忍住笑抱住邬祉,邬祉靠在另一边没有伤口的上面。
一切紧绷的情绪在艾玙面前溃不成军,邬祉好不容易可以发泄自己的情绪,他抓住艾玙,把情绪倾泄而出。
哭完后,邬祉感觉自己全身清爽,他把眼泪擦干,用溪水轻轻地擦干净污渍和血渍,还时不时抬眼注意艾玙的表情。
“你刚才在笑。”邬祉抱怨道。
艾玙乐得眼睛都睁不开,“有吗?”
邬祉:“……”
他侧头在艾玙额头上亲了下,“有。”
艾玙:“……”
艾玙耳朵又红了。
树上目睹一切的墨魆:“……”
算了,艾玙继续下午没说话的话:“玄乙和皇家有牵扯你知道吗?”
邬祉摇头:“我不清楚,我只知道若不持续注入仙力,鬼门崩塌不过旬月,唯有以仙力持续驯化,因此师尊终年闭关,以自身为炉鼎,用生命为引,以元神为契,将自己炼成镇压鬼门的活祭品,将来开启时方能将其危害降至最低。”
“仙力驯化?”艾玙若有所思,“邬祉,你说会不会和仙门修士的失踪有关?”
“有可能,但我觉得师尊既然已经选择了自身为祭品,就没有必要再大费周折去弄修士来代替自己。”
艾玙点头,可心中仍留了个疑惑。
“周凛是那夜最后一个守夜的,他的失踪可以作为引子、一切的开始。沉璧是慕昭仙尊的大弟子,她和温简末……混乱、失踪,艾玙,剩下的嗔和恨,哪个都棘手。”
邬祉捧着艾玙的脸,弯腰额头抵着额头:“艾玙,呆在我的身边吧,我保护你。”
艾玙笑道:“行啊。”
墨魆:“……”碍眼。
被众人惦记着的周凛,从消失的那一刻起,就没停下过与恶鬼的缠斗。
泥土像无数只冰冷的手,勒紧、抱住他的四肢。
胸腔被压得瘪下去,每一次吸气都带着沙砾刮擦喉咙的疼,呼出来的气却堵在鼻尖,混着湿土的腥气反灌进肺里,闷得他眼冒金星。
他想喊,嘴唇刚动,就有泥块顺着牙缝往里钻,堵住了喉咙里所有破碎的音节。
视野里只有昏黄的一片,偶尔能感觉到头顶传来沉重的踩踏,同伴的脚步声一下下碾在他的肋骨上方,震得他五脏六腑都在颤。
可他们看不见他。
窒息感像藤蔓缠上来,勒得他意识发飘。
指甲疯了似的抠挖身旁的土,指尖磨出了血,混着泥变成暗红的浆。
不知过了多久,指端突然触到一块松动的石砾,他像抓住最后一根稻草,拼尽全力将石砾往外扒。
土块簌簌往下掉,漏进一丝风。
那点微弱的气流像针,刺醒了濒死的神经。
周凛用肩膀顶住上方的泥土,腰腹发力猛地向上一挣,“噗”的一声,半截身子终于从土里拱了出来。
他趴在地上剧烈地咳嗽,大口大口吞咽着带着尘土的空气,喉咙里火烧火燎地疼,却比刚才那死寂的窒息要鲜活百倍。
阳光刺得他眯起眼,他看着自己沾满泥污的手,终于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还活着。
喘息渐渐平复,周凛抬手抹了把脸,掌心蹭下一层混着血的泥垢。
他踉跄着扶墙站起,目光扫过这间漏风的破屋,梁上蛛网蒙尘,地上散落着几块碎砖,正是这些天他们歇脚的地方。
刚才的窒息感还残留在肺里,每动一下都牵扯着胸腔发疼,但他不敢多歇。
指尖在衣袋里摸到半块发硬的干粮,塞进嘴里囫囵嚼了,混着喉间的土腥味咽下。
他不能再耽搁了,转身撞开吱呀作响的木门,脚步踉跄却坚定地踏入雾里,身后破屋的阴影迅速被光吞掉,只留下他踩在湿泥里的脚印,很快又被风卷来的落叶浅浅盖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