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错位》不知者与

8、8

　　小姚妈还在的时候对小姚的要求很高，总是要求她吃少一点，穿薄一点，要纤细、要漂亮，要努力，读书也要好，脑子要够聪明，要机灵一点儿，看别人的眼色。小姚妈妈抱着她，像是抱着洋娃娃。她涂着鲜艳口红的嘴唇贴在小姚的脑袋上，一边亲吻着她一边说：“只要你够好，只要你够好，你爸爸一定会喜欢你的。”
　　小姚觉得妈妈的亲吻是痛的，可是妈妈总说她有多爱她，她的亲吻也是爱，所以痛也是爱。她总是说：“只要你够好够漂亮够聪明，你爸爸爱你，就会爱妈妈。”
　　她的嘴唇像是玫瑰一样艳丽，底下长着刺。

　　上了初中之后小姚的成绩仍然不错，虽然家中几经巨变，但是优异的成绩能够得到老师的偏重，会给她想办法争取补助和学杂费的减免，小姚不敢懈怠。小姚大哥仍然用那样吃人一样的眼睛盯着小姚，那种仇恨的眼睛带着痛，像是小姚妈妈的嘴唇。亲吻的嘴唇是痛，仇恨的眼睛也是痛，所以小姚忍耐着，因为痛就是爱。

　　小姚在课间从书包的角落里拿出那个斑驳的贝壳摸了摸，贝壳沙沙的掉着碎屑，已经太干燥了。贝壳外边有一圈一圈的螺纹，像是打在岸边上一层一层的海浪，小姚没见过海，只看到碎掉的海浪刻印在上边。
　　小姚摸着贝壳，不知道什么时候课桌旁边已经站着几个男生，她看到人才赶紧把贝壳收了回去，为首的男生笑嘻嘻地推搡了一下小姚：“小姚，今天怎么样，放学我们继续一起玩啊？”

　　梁思莹的建议王俊听进去了，她被曾经的事绊住了自己，什么都还没搞清楚就先自己吓了自己一跳，甚至没搞清楚事情前因后果。下午放学的时候王俊在小姚学校门口等着，等了很久都没见到小姚的人影。打电话给薛大姐，才知道小姚中午的时候就跟着她大哥先回了家。薛大姐叹气：“她大哥叫她做什么她都是听的，也难得他做一回人事。”

　　王俊心里突突直跳，没法，只能先回自己家。

　　小姚现在明面上的监护人仍然是姚方，没什么特殊理由，王俊没法把小姚带过来，何况小姚本身还不太乐意。吃过晚饭后王老板在底下看店，王俊在楼上躲凉，两人在楼上楼下刷着手机，王俊心不在焉。虽然白天闹得这么难看，但王俊想，要不还是再去一次小姚家找找小姚看看？

　　她正想着，底下突然响起王老板喊她的声音，王俊远远应了一声，慢悠悠地下了楼梯。
　　王俊想着事，没多大心思理会王老板，王老板看她慢慢悠悠，忍不住飞了颗糖过去急着催道：“你快点啊快点啊！”

　　“不是下来了吗催什么......”王俊忽的蹲下来躲开老爸的飞糖攻击，一低头，看到楼下的姚方才傻了眼。

　　姚方的脸色很难看，他一瘸一拐地走过来，要是眼神能飞刀，姚方大概已经把王俊扎了十几二十个窟窿了。小姚躲在店外边，姚方瞥了她一眼，又对着王俊说：“你出来。”
　　说着就自顾自地地朝店外走去。

　　姚方态度恶劣惯了的，王俊莫名其妙。但好歹在街上，又是自家的店，老爸还在后头，她也不心虚。王老板看了她一眼，王俊挠脑袋说了一句：“没什么，我早上找他问小姚的事。”边说边出了门。王老板坐在店里，眼睛一直盯着俩人的方向。

　　王俊问他：“怎么？早上说的事，你同意了？”

　　姚方白了她一眼，骂骂咧咧说了一句什么，又说：“早上来的那个女人，我认得她，她是警察吧。”

　　他转头冲着小姚吼：“躲那么远做什么！滚过来！”
　　小姚动作慢了点儿，姚方抬脚就要踹。王俊眼疾手快地拉了小姚一把，没真让他踹到这一脚。

　　“小贱人！”姚方朝着小姚‘呸’了一口，看到王俊把人拉到身后瞪着他，姚方说：“你带她去报警。”

　　“什么？”

　　王俊一下子没反应过来，她这句‘什么’好像戳到什么开关似的，一下子点燃了姚方所剩无几的耐心。他一下子就暴跳如雷了：“他/妈/的难道这贱/人就白给人操？！你他/妈不是喜欢玩正义那套吗？！你带她去报警啊！”

　　王俊看看他，又看看小姚。小姚低着头缩在王俊胳膊后边，她抓着王俊不敢说话，王俊沉默着，听着姚方在一边无意义地大声叫骂着，来来回回说着那几句词库里仅有的脏话。
　　王俊想：你怎么想的呢？

　　等姚方骂够了，消停了会儿，王俊才说：“好，我知道了。”
　　王俊打电话给了梁思莹。

　　夜晚的警局里边一片鸡飞狗跳，因为还涉及到其他几个学生，办案的警察打电话的打电话、联系的联系，梁思莹也在，她陪着小姚坐在一边的长凳上，另一边是打着石膏的姚方。
　　王俊靠着墙站，离他们有些距离。

　　这种鸡飞狗跳的场景，王俊已经见过一次了。那时候她坐在梁思莹现在的位置上，旁边是圆圆姑娘——张小彤。
　　不过，那时候比现在更麻烦一些，因为张小彤还没收拾过，还要去取证、调监控，验伤，证据是完整的。王俊想着，不由得苦笑了一声。
　　她站在门口外边，陆陆续续有人从门外进来，然后又有人出去，王俊好似神游天外，已经听不到里边的声音了。
　　她和张小彤跑了几次警局？那时候的王俊脸上带着凝重带着愤慨，连王俊自己也记不得了。

　　直到那份酒店的监控被调出来，监控录像上两个合作方一左一右地抓着张小彤的手臂——可以说是抓着，也可以说是扶着，但是录像里边能够很清楚地看到，张小彤是自己走进酒店房间里边，完全没有到神志不清的地步。
　　张小彤一下子就白了脸。

　　“你看！警察同志，我就说了嘛，我们可是你情我愿的啊！什么强/奸，就没有强/奸这回事！就是玩闹得过火了一点，这娘们不乐意了。”
　　张小彤脸色发白，抓着王俊的手抓得很用力，几乎要把指甲陷入王俊的肉里，但她毫无察觉。张小彤一下子站了起来：“我......我根本不知道！我那时候已经、已经没有印象了！我不记得了！”

　　男人白了一眼：“你记不得关我们什么事，要我们平白担一个强/奸的罪名，你可是自己点头同意的？！我又不是没钱，要玩什么样的女人没有？犯得着强/奸你？！”他瞥到一旁的王俊，又上下打量了一圈张小彤，他‘嗤’了一声：“那天晚上王主管也在吧？王主管不也喝醉了？她不就什么事都没有？要说姿色，我们要真贪色，怎么不找王主管，要找你这么个要胸没胸要屁股没屁股的，你自己贴上来的！”

　　张小彤已经完全慌了神，她软倒在王俊身边，要靠抓着王俊才不至于完全倒下。她不住地喃喃：“不是的，不是的，我不知道，我不记得了......”

　　“你可是自愿的！”

　　王俊一瞬间回过神来，那一刻她还以为穿越了时间，同样的话出现在了同样的场景里。
　　涉事的是四个男孩，其中两个已经满了十四岁。大晚上的，父母们挤满了窄小的警局，脸上都挂着同样的怒不可遏的神情，相似得好像是从同一板模子里倒出来似的。

　　“我儿子怎么可能会做这种事！”——在她说这句话前，那男孩已经承认了确实和小姚发生过关系。但他说的是：“我给过她钱了啊？”他母亲瞪了他一眼，随后又改口道：“小孩子谈个恋爱不懂事，给女朋友花钱难道不是应该的吗？啊？警察同志我问你，你难道没给你女朋友花过钱？”

　　警察说：“我没女朋友。”

　　王俊看到那个妈妈扭着小孩的手臂，说：“两个孩子你情我愿的事，是，我承认孩子不懂事，但也不至于到这个地步吧？我儿子才十四岁啊？！”
　　那位母亲瞪着小姚：“而且这女孩小小年纪就玩得这么花！”她环视了一圈警局，又看了一眼姚方，笑了：“小小年纪跟四个男生不清不楚，没教养的东西！还不知道那些痕迹是跟谁搞出来的，我儿子谈到个烂货还没说什么呢！”
　　姚方一把将手边能够够到的东西‘呼啦’一下朝着人砸过去，警局瞬间就混乱了起来。

　　小姚一直低着头，手紧紧抓着自己膝盖的短裤，上边的青紫痕迹还没消退。她忽然抬头，对上了王俊的视线，她和张小彤不一样，小姚的眼睛里边没有惊慌没有恐惧，那里头什么也没有，只有一片静悄悄。
　　像洋娃娃一样。

　　只有一份医学报告，根本称不上证据，还有乱七八糟不完全的口供。一群人闹到天亮也没闹出个所以然来，两方毕竟都是未成年人，警局这边的意思也是尽量调解，男生们的父母倒是比警察还坚决，连调解也不愿。天亮的时候王俊带着小姚走出了警察局，姚方在后边一瘸一拐，脸色很难看。

　　王俊在他们一夜的鸡飞狗跳里头大概排出了个事情的顺序，大约是几个看毛片看上瘾的男生想找人‘实战’试试，小姚没什么存在感，又乖巧、平时不声不响的，还有点颜色，所以那几个男生看上了她。第一次是小姚不愿意，她挣扎过，还受了伤，但是反抗不了男生们。她太瘦小，又习惯了挨打和疼痛，男生们事后给了她钱作为弥补。
　　小姚真的不愿意，因为真的很痛。这痛苦不是她爱着的哥哥给她的。

　　那些男生们说，用同样的、相似的亲吻着的嘴唇说：“我们爱你呀，不是爱，怎么那么多人，我们选择了你？”
　　痛就是爱。
　　她想起妈妈抱着她，亲吻着她，说，爱就是痛。那亲吻这么痛，那眼神这么痛，这身体这么痛。可是这么痛，痛得叫人想掉眼泪。
　　后来......后来......后来，小姚就不反抗了......而且她需要钱。很需要很需要。

　　——因为她听说她哥哥的瘸腿是能通过手术治好的。

　　男生们嘻嘻哈哈，围着小姚像几堵山。这些山林里长满了蛇，阴湿又可怖地爬满了小姚的全身，留下蛇行后黏湿的痕迹，和毒牙咬伤的伤口。他们说：“男人都是喜欢这种事的，我爱你，我给你钱，你跟我们玩，就什么都抵得了。”

　　“我爱你，所以才让你痛。”

　　小姚觉得那些蛇行的痕迹像是背叛，她不爱那些男生们，她爱妈妈，爱爸爸，爱哥哥。他们湿淋淋的、冷冰冰的，留在身体上刻下比贝壳外边的海浪还要深的痕迹。小姚不知道，男人都喜欢，所以都能抵得么？
　　姚方坐在电视机前，老式的电视机接收不好，他们家也安不起数字电视，画面里的屏幕和声音都一起沙沙。小姚站在姚方面前，她问她大哥：“哥哥也要吗？”
　　姚方抽了她一巴掌，打得她脑袋嗡嗡作响，流下了一道带血的伤痕。

　　蛇的痕迹是湿冷的，头上的伤口是血热的，她夹在酷暑和寒冬之间，在极寒和极热里头。
　　相似的剧痛无限融合在一起，在痛和痛之间，在爱和爱里头。
　　生和死，也只是一瞬的炙热，和一刻的冷。

　　01单元和小卖部的分岔口在小区中间，姚方没等小姚，只顾着自己一瘸一拐地走了。王俊看着01单元的方向，也没说话，小姚抓着她的手，望着她，像是在很遥远的地方看着她一样。
　　小姚的嘴唇贴在王俊的手背上，她亲吻了一下王俊的手。小姚的嘴唇是凉的，并不滚烫，也没那么疼痛，王俊只感觉像是一滴眼泪掉在了上边。然后小姚松开了她，跟着姚方走了。
　　她在太阳底下融化成了一个墨黑的小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