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错位》不知者与

7、7

　　小姚家在一通小区01单元二楼，一楼是早就搬空的原物业处，老楼房老得墙皮掉了漆，被密密麻麻的小广告补了上去。现在连那些早就倒闭的小广告都卷了边儿。
　　王俊听说这里是小姚大哥母亲婚前留下来的房产，写的外婆名字，所以查账的时候没算到这处。小城市的老旧房产不值钱，卖也卖不出去，老人家一早过世，勉强留下了个落脚的地方。

　　星期一小姚去上学，王俊提着两箱牛奶来到小姚家，薛大姐有别的事来不了，只能王俊自己上门看看。

　　王俊在门口敲门：“姚方在家吗？我们是社区居委会的人。”

　　老小区的隔音根本不太好，王俊门敲得震天响，就是个聋子也该听到了。王俊打了个电话给薛大姐，薛大姐那头吵吵嚷嚷像在菜市场，要喊着王俊才能听清楚：“什么？不开门？！他肯定在在家，瘸一条腿的人能去哪里，别是又喝死了！”

　　王俊应了两句，薛大姐不知道是遇到了什么，气性格外大。她听王俊说了这边的情况，寻思了一会儿，又想了想小姚大哥那德性，薛大姐立刻道：“不行！等下真给他死在家里了。我找个人去你那儿看看，你等着啊！”
　　薛大姐说完就风风火火地挂了电话。

　　王俊叹了口气，把两箱牛奶放在墙边休息了会儿。王俊其实想和小姚大哥单独聊聊，薛大姐有事正好，她并不太希望有太多人掺和进来知道什么。
　　但王俊没意识到，她自己也是个‘外人’，外人不得其道，还没到门前就吃了闭门羹，只能擎等着。

　　王俊心里郁闷，一下捶着外边的门把手。这一锤，竟把刚才敲得震天响都纹丝不动的木门捶开了一条缝，王俊吓了一跳，目瞪口呆地看着木门在她面前‘嘎吱’了一声，往里溜去。
　　王俊犹豫了一会儿，一把把门抵住往里推，蹲在门口的光随着王俊推开的门迫不及待地往里头照亮，一下子爬满了室内的地板。

　　屋子里头很黑，只有一个对着门的窗，窗户上挂了一片铺平展开的黑色塑料袋，把窗口的光遮挡得严严实实。王俊的眼睛适应了一会儿才能看清里面。
　　屋子内出乎王俊的意料，干净是有点儿勉强，竟还算整齐。
　　桌子上乱七八糟地躺了几个空了的绿色玻璃酒瓶，酒精在屋子内发酵了一夜，宿醉的味道把王俊熏得忍不住皱了皱鼻子，好歹还没到无法忍耐的程度。

　　桌子旁边是沙发，沙发上头堆着衣物毛巾和盖被，风扇对着桌子一头‘呼呼’的吹。沙发的另一头躺着个人，背对着门口，腿搭在堆成小山的盖被上，还打着石膏。
　　他听见门口的动静，转过头来眯开一条缝隙，对着王俊道：“你谁啊？”

　　王俊耐着性子：“我是社区居委会......”

　　“滚出去！”王俊话还没说完就被他不耐烦地打断。

　　“我管你是谁，有钱就给钱，没钱滚出去！”他捂着头翻身回去，头缩在沙发里头挡住光。像只乌龟，把自己的头严严实实地埋起来。

　　王俊此前只在其他人的嘴里听过他们对小姚这位大哥的描述，没见过真人，描述里他应该是个悲情的角色。薛大姐可怜他，描述里他还是那个学体育、跑得很快、前程无量的孩子；王老板可怜他、更可怜王俊，他看到的是那个多年前连口饭都吃不上的孩子，于是只说他有难处。小姚吃满了他的苦头，记得的却还是那个总是笑呵呵的，会送给她海边的贝壳的大哥。
　　王俊猜他和自己应当差不多是同龄人，或者还要再小一些。屋子里乌漆嘛黑，门口的那一点光亮照不透整间屋子，王俊只匆匆看到了他一眼，这些人所描述的那个人已经一点儿影子都不见了。沙发上躺着的只是一个邋遢的、带着难闻气味的中年男人而已。
　　王俊想着小姚身上的那些伤痕，她体谅不了，也可怜不起来。

　　“有钱。”王俊说，“不只是为居委会，我想和你商量一下小姚的事。”

　　“小姚现在住在我那里，我想领养她。如果你能劝她，让她住我那里，我可以资助你一笔钱。”

　　姚方一下子转过身，手肘撑着身子半爬起来，用那条眯着像是缝一样的眼睛打量了一圈王俊：“嚯！你谁啊你？从天而降的大善人？”

　　王俊知道他不会听，但还是解释说：“我是小卖部王建国王老板的女儿，现在在社区居委会工作，薛主任可以给我背书。有什么......”

　　“谁在乎那个。”姚方‘嘁’了一声。“小卖部啊，那老头多管闲事还不够，一家子都是屁事闲的吧！”

　　“怎么，你可怜她？想买那小贱人？”他懒洋洋地撩起背心搓了搓自己的肚子，一只手垫在脑后勺，漫不经心躺回那堆衣服里：“你要给我多少？一千万，两千万？一亿两亿？大善人，你不会是觉得我没见过钱吧？”

　　“没有那么多。”王俊说了一个数字，躺在沙发上的人嗤笑了一声。

　　“什么能耐也来逞英雄。”姚方伸手在桌上摸索了一圈，摸到了桌上印着‘南京’的软壳包装。里头已经空了。姚方眼睛紧盯着那空壳好一会儿，用空壳朝着门口丢垃圾似的朝王俊的方向扔。空壳没有多少重量，壳子在地上打了几个滚，滚到了王俊脚底下。“哦，看她可怜，要散散正义感给自己贴点儿金是吧？你知道她是个什么人？你就可怜她？”

　　姚方紧闭眼睛，半晌后，他忽然翻身起来，猛地一脚把桌子踹翻出去：“你知道个屁！”

　　桌子上的酒瓶翻起来，瞬间飞散在地上，绿色的瓶子‘咣啷咣啷’地彼此相撞，在地上按捺不住打滚，碎片在门口的光下交相辉映着锋利的光。有只完好的瓶子恰好滚到王俊的脚底下，王俊往前走了一步，把瓶子扶起来。她往前走。

　　王俊说：“大人的事，怎么也不该牵扯到孩子。”

　　姚方猛地扭头看向她：“噢，噢，是是，她是个孩子，她最纯洁无辜。”

　　姚方眼睛一动，忽然想到了什么，嘲讽似的笑了起来：“你知道你这个无辜的要死的孩子——脱光了衣服勾引她哥哥吗？”

　　他‘呸’了一声，“跟她那婊子妈一模一样，天生的贱货！”

　　姚方像是捕捉什么猎物一样紧盯着王俊的脸，他在王俊脸上找着什么情绪起伏和变化，或者是惊慌失措或者是愤怒，耍这些自以为正义的好心人士让姚方有种别样地成就感似的——但是王俊脸上一片平静，什么变化也没有，像是预期到了他要说什么一样。
　　王俊只是不紧不慢地抬起头，她平静地盯着姚方，一字一句说：“——所以，你就强/奸了她？”

　　姚方瞪大了眼睛，一下子听不懂王俊的话了。下一刻，他出离愤怒般，抄起身边的酒瓶朝着王俊头上砸：“你说什么狗屁话！”

　　王俊没躲，一股大力扯着她胳膊一下把她拖离了原地，她脚下打了个趔趄，玻璃瓶子砸碎在墙上，玻璃往四周飞溅，砸得到处都是。

　　抓着王俊的人看到屋子里满地的狼藉，不可置信地喊：“你们在做什么！”

　　王俊没理会那喊声，只是盯着姚方，用那种平静得要把人磨死的语气继续道：“我带她去医院，医生说她□□都是那种撕裂伤口，还有多次的陈旧伤！她十四岁都没到！你就是个畜生你也该知道，她未满十四岁怎么都算强/奸？！”

　　姚方瞬间跳了起来，他甚至顾不上自己还打着石膏的腿，脑袋转了两圈捡起在身旁的酒瓶抓在手上，怒不可遏地朝着王俊这边跳了两步。

　　“你也别说了！”拉着王俊的人眼看事态要升级，抓着王俊往门口跑，王俊还不肯动，硬是被她拖走了。她一手拉着王俊，一出门就把门给关上，生拉硬拽着把王俊带离了01单元。

　　王俊气恼得要命，一边头痛地抓着头发一边走，旁边数落的声音就没停过：“你疯啦？！你在他家里激怒他是找死吗？”

　　王俊抬头看到旁边拉着她的人，这时候她才冷静了下来，有闲心去辨认旁边是谁：“梁思莹？薛主任叫你来的？”

　　梁思莹翻了个白眼：“祖宗！合着你才看到我啊！”

　　梁思莹算是王俊的发小，王老板搬到一通小区后，两家住得很近，小孩又在同一个小学上学，经常一起玩。俩人青梅竹马一起长大，读同一个初中高中。只是上了大学之后王俊去了外地读书，一路毕业工作停留在了外地。梁思莹文化课成绩不太好，体育细胞发达，高中毕业后报了当地的警校，现在在他们这块当片警。

　　梁思莹唠唠叨叨就没停过，她还抓着王俊的胳膊没松开，嘴上不停地嚷着王俊的举动有多莽撞：“你这好歹薛主任找了我，要是我不来你一个人怎么办——”

　　“不怎么办。”王俊神色平静得很，似乎已经预料到了今天会有什么冲突，半点儿不在乎差点就被人在脑袋顶上开个豁。

　　梁思莹看她这天不怕地不怕地模样就气打不一处来，刚要张嘴骂人，看到王俊神色，她又忽然想到了什么：“不对。”

　　梁思莹说：“你故意？你想把他送进去？”

　　王俊撇了她一眼，梁思莹二话不说跳起来就给她脑袋扇了一巴掌：“你要做这些蠢事前没想过王叔？！”

　　梁思莹气得要死：“你是逞英雄了，他万一疯上了头，下手没轻没重的，给你真打出个好歹来，王叔怎么办？！”

　　王俊脑袋挨了一下，知道自己理亏，也不敢反驳。
　　王俊跟在梁思莹后头默默走了一段路，梁思莹数落什么都认。等梁思莹气消了会儿，王俊才低声说道：“我真没办法了。让我这么看着，我也做不到。”

　　“你是为小姚的事儿？”梁思莹皱着眉，她到得晚，但王俊最后说的那些话她听到了：“怎么个事儿，跟我说说，我大小也是个警呢，不能当没听到啊。”

　　王俊抬头看向梁思莹，王俊想，其实她并没有能够承担和解决问题的能力，但阴差阳错却让她这个外人知道了本不应该由她知道的事。王俊没法装傻骗自己无动于衷，又怕如果她主动报警主动揭开，如果结局并不如人意，那小姚未来要怎么办呢？她每次看着小姚的眼睛，都觉得很害怕。
　　王俊周围没有能够求助的人，小姚无知且懵懂，不知道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她的监护人又是个混帐，自己都未必洗得干净；薛主任也好、王老板也好，和王俊一样都是隔着十万八千里的外人，王俊害怕这种太过私密的事，越多人知道，小姚的处境就越艰难。但她真的太需要一个有身份有立场的人来，至少，至少能够指出一个方向。

　　梁思莹听她讲了一通前因后果，沉思道：“你和小姚问过吗？”

　　王俊摇头：“还没有。”

　　梁思莹叹了口气：“现在的孩子早熟得很多，你觉得她还是个孩子，她其实也不全然无知。”

　　两人找了个阴凉处坐着，梁思莹买了两瓶汽水，一瓶递给王俊。王俊额头出了一层薄汗，上下一番折腾热得冒烟，光是看一眼那凉冰冰的汽水就仿佛已经能感觉到喉咙滚过那种沸腾一样的冰凉，她吞了吞口水，摇摇头：“喝不了，你喝吧。”

　　梁思莹比了一个疑惑的表情，王俊解释说：“胃有点毛病，不吃这些刺激的了。”

　　梁思莹闭着眼叹了口气：“你也是够难的。”

　　梁思莹说：“小姚这事，你绕不开她大哥的。先跟孩子问问清楚，至少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你也是太冲动了，你个八竿子打不着的外人就算真把人送进去了又能怎么？啊，剥夺他的抚养权，找个抚养家庭，小姚身上的事没解决，连是谁做的都不知道，她还在这个城市继续生活，那不还是一摊烂水潭吗？而且，其实吧......”梁思莹眼珠子转转，想了想道：“我觉得大概率真不是她大哥做的那些事。”

　　王俊叹了口气：“......我有想过，如果小姚愿意跟我走，我带她离开这边，去隔壁的城市都可以啊。”

　　她微不可察的说了一句：“是谁做的，又能怎么样呢？最重要的不是让她离开这些可能伤害她的东西吗？”
　　那个医生老大姐暗示她的话，王俊其实听进去了。就算报警、就算查清了，又能怎么样呢？她说的其实没错，他们这个小城市巴掌大的地方，谁都认识谁，这么个小地方，流言是能杀人的。而小姚还那么小。
　　公道，公道当然很重要，薛大姐觉得王俊眼里掺不得沙子，其实本来也是的。王俊想，那些人做错了事，凭什么什么代价都不用付出，自由自在的，只是那些受害者们惴惴不安着，要自己掂量掂量公道的代价呢？但公道的代价确实不小，付出那么大的代价，最后的结局里或许坏人得了他应有的下场，可好人也未必能得出一个期望里的好结局。

　　童话和故事点到为止，可现实漫漫长。

　　梁思莹听懂了王俊那些在没说出口的话，她同样也沉默着。汽水瓶盖在她手里转了两三圈，梁思莹喝了几大口。
　　梁思莹说：“小俊，其实我关注过你工作那边的大城市。”

　　王俊楞了楞，不知怎么背后的肌肉忽然紧绷了起来，浑身一片僵硬。

　　梁思莹苦笑着说：“我可不像你这个大忙人这样无情，都不和发小联络联络感情，王叔搞不懂那些网络乱七八糟的东西，他想你了，都拿来问我叫我看，你那边的事，其实我都有多关注两分。”

　　“你们公司那个张小彤案我知道，你离职回来有这件事的缘故在吗？她是你什么人？”

　　梁思莹不说话，王俊也没说话，周围一片安静，王俊却觉得自己周身的皮肤都沸腾了起来，她的感官聚集到了脑袋上边，有种紧紧的，紧紧地被抓住的错觉，肌肉没法放松，忽然身上都用了力。一片万籁俱寂中，她听到自己的心跳在一跳一跳地跳上来，从脚底，到胸口，到脑袋。
　　王俊听见自己说：“......她，她是我带的实习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