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错位》不知者与

6、6

　　中午的太阳越来越高涨，动物园里嘈杂的声音少些了，逛得累了的人坐得到处都是，热热闹闹地挤嚷在一起吃吃喝喝，风里吹的都是食物的香味。
　　南方小城镇里的夏天好像总有永不落幕的烈日，想起夏天，就会想到正中午照得人睁不开眼睛的太阳。太阳落在树顶上，往下掉，被树叶拦住，太阳是一片一片的，还有躲在树荫底下等着偷闲的风，风也是热的。

　　王俊给小姚买了顶遮阳的帽子，上面画着卡通的熊，熊捂着头撅着熊屁股抱着头躲在帽檐上，有点可爱，王俊把熊屁股扣在小姚头上，拉着小姚坐在树荫底下的石头凳子上。石头凳子刚好能坐两个人，也是两只抱着石板横亘在中间的石头熊，靠背是一只大熊掌，熊指甲掉了一只，小姚靠在上边。

　　小姚拿起汽水给她，汽水已经不冰了，失去了那种该死的诱惑力。王俊把瓶盖拧开，又递回给小姚，小姚咕嘟喝了一口。
　　热乎乎的风吹过去，不太惬意，吹得王俊眯起了眼睛，树叶忽然哗啦啦地在她们的头顶响。

　　王俊问她：“你想吃什么吗？”

　　小姚抬起头看了看王俊的脸色，久久才小心地说：“都可以。”

　　她又说：“姐姐吃什么都可以。”

　　王俊没说话，她耷拉着眼睛，躺在熊掌上，舒舒服服地等着风哗啦啦地吹过去。树叶也是哗啦啦的，风也是哗啦啦的，不远处有个摊贩点，打着很大的阳伞，有人在底下吃泡面，泡面入嘴的声音也是哗啦啦的。周围安静下来，她睁开眼，看到小姚拿眼睛偷偷打量着她。

　　王俊说：“我其实是王老板捡回来的。”

　　“......”

　　“......三十年前对这些事的管束不严，哪里都有偷偷丢孩子的事。残了缺了、不想要女孩、或者养不起孩子......之类的，王老板以前去捡垃圾，在垃圾场里捡到了我。他心软，没人管我，我就死了，他没忍心，喂了一口米汤，之后就这么一直养着。”

　　王老板从没想过要孩子，没养孩子的经验，大字不识几个。本来想给孩子叫王花，去上户口的时候看到前面那家的大胖小子名字里有个俊，大胖小子穿得软乎乎的、乐呵呵地傻笑，还留着口水，一脸幸福的样子，他奶奶在旁边拍着孩子，时不时逗乐一下，王老板心里一动，跟那写名字的警察说‘我们家这个也叫俊’。

　　“王老板对我很好的，小时候没吃上的那几顿饭让他一直耿耿于怀......他没娶老婆，我也没父母，这些年吃饭、读书、工作、生活，过得也还不错......有时候血缘真不算什么。”

　　王俊忽然看向小姚，小姚冷不丁和她视线对上，吓了一跳，王俊说：“别看我这样，其实还蛮有钱的，养个孩子也不算什么，多张吃饭的嘴......你......你要不要来我们家过？”

　　小姚看着她，王俊没回避，她不想让孩子觉得她不认真，或者退缩了什么。但小姚看了一会儿，还是摇了摇头。

　　王俊也没想过能一下说服她，她继续仰倒在石椅上：“你大哥对你不算好。”

　　小姚摇摇头：“哥哥对我很好。”

　　小姚想了想，补充说：“像姐姐一样好。”
　　王俊听了笑了一声。

　　小姚低头下来，轻声道：“是我不好，我害了大哥，害死了阿姨......也害死了妈妈。”

　　“谁跟你说的，你大哥？”

　　小姚摇摇头：“......妈妈说她都是为了我，如果不是我，她就不用做这些。我跟妈妈说想要爸爸，她说只要哥哥不在，爸爸就会爱我。”

　　小姚说：“妈妈开车出去了，她说她要带走哥哥。爸爸很爱哥哥，我也想要爸爸爱我，哥哥对我很好，我却没和哥哥说。”

　　“我后悔了。我......我要是死掉就好了。”

　　小姚沉默了很久，等王俊去看她的时候，发现小姚在哭。小动物的眼泪是没有声音的，只是有什么东西在眼睛里，跟着水一起掉下来。那不是痛苦，倒像是一种仇恨，一种痛恨。她对着她自己在耳边小声地絮絮叨叨，说：“小姚啊小姚，你要是死掉就好了。”
　　说，“你要是死掉了，哥哥好好的，阿姨好好的，妈妈也好好的，大家都好好的，都是你的错。”
　　斥责她的小姚恼怒地在时间里转着圈，她回到以前，大声地跟她喊着：“去死！去死！”什么都不知道的小姚神情懵懂，有些欣喜，有些隐蔽的雀跃地看着她妈妈出门的背影，还不知道命运什么时候转了圈。那个恼怒的小姚怎么拉着她她都不回头。

　　“哥哥对我真的很好，哥哥很温柔的，妈妈不会对我笑，他总是对我笑。他以前去海边，我没看过海，哥哥带了贝壳回来给我。”小姚手在空中比划着：“这么大一个，在我的书包里面，贝壳上边有碎掉的海浪，里边能听到海浪的声音。”

　　“哥哥说，以后带我去看海。等我长大了，等妈妈同意了，他会带我去看海。”她水淋淋的眼睛落下来，带着鼻音：“......都是我的错。我害死了哥哥，我欠哥哥的。”

　　王俊不知从何理清她们一家复杂的关系，耳边一直回响着王老板的那句叹息：“大人做的孽，却要孩子去还。”她是外人，说话轻飘飘，想不出什么宽慰的话，也跟着沉默。老半天，才跟着叹气道：“......你们这样，其实不应该一直在你大哥身边了。”

　　“说不上好坏，你大哥自己都养不活，又不能看着你去死。他要管你，看到你又难受，你们两个这样谁都过不好。”王俊说，“就算不想来我们家，有别的去处也行啊。你和你大哥分开，看不着你，不去想以前的事，让他好过些吧。”

　　小姚听了，还是摇头，王俊没看到她的表情，却莫名觉得各她格外认真。小姚说：“不是的。哥哥恨我。”

　　王俊讶异了一下，心理泛起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怪异感觉。爱呀恨呀，最好用，嘴边提起来的次数很多，其实分量也不重。我爱你，我恨你，我爱死你了，我恨死你了。语言比命运夸张，生活中哪有那么多沉重的情感和跌宕的经历，何况小姚还这么小。这个恨字听起来那么不搭......却那么重。

　　小姚把自己抱成一团，说：“哥哥恨我才肯活下去，那就让哥哥恨我。这是我欠的，我要还的。”

　　王俊跟着话楞了楞，她脑海中飞快地转了一圈，睁大了眼，忽然明白了小姚说的什么。她不是离不开她大哥，也不是依赖，而是认为她大哥需要她，她才没肯走。这种需要是一种迫切的仇恨，恨追着他给了他生存的动力，拼命地让自己恨着某个人，仇恨蒙着眼，才忘了活着还那么艰难，痛苦堆积了这么多。
　　小姚比他们这些大人想的要聪明，也更加敏锐。她敏锐地察觉到了什么......即将断掉的命运，把它留在了手上。

　　小姚坚定地认为这些都是她的错，她想要弥补，想要偿还，她才几岁？初一初二，十四岁都没到，可他们这一家纠缠来纠缠去，连着剧情都跌宕起伏，哪里是依靠加减乘除算得清楚的数字债务呢？

　　小姚哭完了，泪痕干在脸上，跟一层暑热浸湿的薄汗融化在一起，风不知道什么时候不见了，只是热得恼人。树影悄悄往一旁移动，以为没人察觉，小姚的声音轻轻，被太阳晒化了：“如果我死掉了，这辈子都还给了哥哥，下辈子不要遇上，哥哥就不用那么难受。”

　　小姚说：“姐姐，你和王伯伯对我好，我记得的。我死了以后跑快点，赶着去下辈子，下辈子再还给你们。”
　　小姚什么也没有，身上穿的是王俊的衣服，手上的汽水是王俊买的，书包是哥哥给的，贝壳是哥哥送的。她什么也没有，想偿还什么，能拿出手的只有一辈子。人生里度过的时间，快乐的时候，开心的时候只有那么一点，小姚都记得。她低下眼睛，她都记着呢，不会漏的。

　　小姚的妈妈总是在等，等着什么，她一直望着窗外，小姚还小，不明白她在等什么，她也跟着等。小姚也看向窗外，那里其实什么也没有。
　　快乐那么短那么痛苦，心里却充满了跳起来的血，短暂巨大的快乐填满了所有的满足，在她一直等，一直等待的时候。人是一只吃不饱的怪物，吃了什么，舌头还记得，尝了一口是忘不掉的，她都记着呢。小姚笑了起来。

　　王俊傻了，她看着小姚，找不到自己声音似的呢喃着说：“不是，不用你还......”

　　晚上王俊躺在床上一直睡不着，脑子里胡思乱想，总是有乱七八糟的事。一会儿是小姚，一会儿是王老板，一会儿是她自己，还有圆圆姑娘。怎么办怎么办，我能做什么，王俊在心里问。
　　小姚生病后精神消耗飞快，又吃了药，睡得沉沉的。俩人挤占得空间太小，王俊怕吵醒了她，也不敢翻身，身上难受得要命。
　　自顾自难受了一会儿，王俊还是蹑手蹑脚地爬了起来，没惊醒小姚，自己悄悄地走出门去。

　　王俊走到客厅，王老板也睡了，窗帘没拉，月光从外边照进来，比电灯还明晃晃。王俊打开窗户，夜风裹着柔光一起吹了进来，路灯在底下闪烁，底下已经没人了。王俊站在窗户边，一抬头就能看见月亮。

　　她捏着手机，翻了几下翻到了薛大姐的电话，时间已经很晚了。王俊看着手机屏幕慢慢暗下去，不知道要不要打这个电话。

　　王俊也有后悔的事，也想过，都是我的错，要是......。‘要是’是不等人的，她错过了一个算了，现在又对另一个算了举棋不定，她不知道怎么样做才是对的。

　　“喂？薛大姐吗？”

　　“我想问您个事儿，就是小姚她哥什么时候出院？或者在医院方便吗？我想见见他，和他商量一下小姚的事。”

　　“对不起对不起，我心里着急。嗯，我知道，我就是想再试试。”

　　“好的，真的对不起了，谢谢大姐，晚安。”

　　王俊挂了电话，趴在窗上，月亮照着她，月光没有温度，只是明晃晃的，在睫毛底下投出一片阴影。

　　“好吧，晚安。”王俊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