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以为期》银杏未央

9、重逢（2022年冬）

　　国贸三期56层。巨大的玻璃幕墙将沉坠的夕阳分割成无数琥珀色的锋利棱镜，林见清坐在光晕交界处。黑色真丝面料包裹的曲线被商务剪裁弱化了柔美，倒映在钢化玻璃上的侧影宛如冰雕，那张酷似曾经的当红女星MAY的脸被过分正式的黑色商务装平衡掉了一些与场合不匹配的娇艳，多了一丝冷感。
　　“哗啦——”
　　她翻开被并购方提供的评估报告。一枚暗金色的银杏书签，无声地滑落，跌在光洁的会议桌上。叶脉在桌面投下斑驳交错的阴影，如同纠缠的旧时光。叶背，那行用针尖镌刻的经纬度坐标——指向那个初吻星夜的露营基地——此刻，正冰冷地烫印在报告扉页，“WX财经”的LOGO下方。
　　“林总对评估报告有疑问？” 一个淬冰般的声线，裹挟着不容置疑的权威，从长桌尽头破空而来。林见清倏然抬眼。
　　视线猝不及防地撞进一双深潭般的眸子。顾远舟。他正漫不经心地转弄着左手无名指上的铂金素圈。戒指在指根处勒出一道清晰的浅白压痕——那正是他们当年的对戒。内圈刻着的坐标，与她书签上的，指向同一个地点，同一个无法磨灭的瞬间。
　　分手经年，时空在此刻诡异地折叠。
　　他不再是投行精英，而是WX财经的创始人；她则从四大审计师进入头部投行，如今代表收购方三一传媒，坐在他的对立面。长桌两端，空气凝滞，无形的电流在静默中噼啪作响。
　　林见清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进入专业频道，声音克制而清晰：“顾总见谅。作为买方财务顾问，我们有责任对贵司提供的评估报告进行审慎复核。目前报价的PE倍数，较同业可比上市公司溢价30%。基于未来现金流量折现模型，贵司的收入增长假设——” 她指尖精准地点在报告某页，“似乎过于乐观，显著偏离了历史复合增长率，缺乏审慎支撑。”
　　她俯身拾起那枚银杏书签，动作流畅地将其夹回《现金流量预测》章节，补充道：“下周我方团队将正式进场，独立完成《尽职调查报告》提交给三一传媒。届时会重新校准估值模型。顾总，您作为专业人士，理应比任何人都清楚，虚高的预期，最终只会催生估值泡沫，导致...”
　　“——就像当年虚假承诺所带来的感情泡沫？” 顾远舟截断她，嘴角勾起一抹冰冷而锋利的弧度，目光如探针般刺向她，“当年你说要跟我进行风险对赌。输了，该赔给我什么？林总该不会忘了赌约吧？”
　　会议室瞬间陷入死寂。顾远舟身旁的新助理Anna手一抖，咖啡杯倾覆，深褐色的液体迅速漫过他手边一叠文件。他伸手去拿纸巾，腕间不经意露出一块腕表——设计经典，低调内敛，正是林见清在他毕业那年所赠。
　　回忆如逆向的胶片轰然倒卷！林见清仿佛看见二十二岁的自己，蜷缩在DT茶水间的角落，手机屏幕上是共同好友发来的偷拍照：深夜酒吧，顾远舟颓然买醉，威士忌杯沿赫然印着一抹刺目的口红印，灼痛了她的瞳孔。此刻，协议上蔓延的咖啡污渍，幻化成当年她颤抖着删除的对话框幽灵。
　　画面继续倒流，体育馆天台的风声呼啸在耳畔——“否则就把我赔给你！” 十九岁的誓言犹在。二十二岁的她，终究背弃了诺言。

　　“创始人过往的情感史，不知道能否转化为品牌溢价，最终体现在三一传媒收购WX财经所产生的巨额商誉里？” 顾远舟的声音带着冰冷的嘲讽，将她从回忆漩涡中拽回现实。
　　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了一下。林见清下意识地用指腹摩挲着自己无名指上的婚戒，试图汲取一丝虚假的平静。“若最终未能完成业绩对赌，”她将协议翻到第42页，钢笔尖精准地点在几行小字上，“风险还得由卖方自行承担。比如11.3.5这条：交割后五年内若发生重大舆情危机，卖方需根据条款进行...”
　　“这些格式化条款，我恐怕比你更熟悉。” 顾远舟轻声打断，语气带着一丝居高临下的怜悯，“林总审计出身，精于数据计算，却永远算不清故事的价值。就像你永远也算不清，这七年，该赔给我多少利息。”
　　她眼底暗流翻涌，几乎要冲破理智的堤坝。但三一传媒董秘探究的目光如芒在背，林见清强行压下翻腾的情绪，迅速武装起职业盔甲：“顾总离开投行创办WX已有三四年，或许对当前监管的尺度和审核环境的严苛，了解得不够透彻了。”
　　顾远舟嘴角那抹似笑非笑的弧度加深。他站起身，动作利落，带着一种掌控全局的疏离：“既然如此，后续尽调事宜，就辛苦林总了。我还有安排，今天先到这里。具体清单请与Anna对接，她会协调各部门提供资料。” 话音落下，他已转身离席，背影决绝。
　　电梯轿厢的镜面冰冷，映出两道咫尺天涯的疏离剪影。林见清烦躁地解开衬衫顶扣，衣料摩擦着锁骨下方一道隐秘的缝合疤痕，随着楼层数字的跳动，早就愈合的疤痕彷佛隐隐作痛。当数字跳到“23”，镜中反光让她清晰地捕捉到顾远舟左手无名指上——那戒痕并非仅仅是压痕，而是一圈皮肤被生生磨砺后留下的、无法消退的淡色烙印。她的心猛地一沉。
　　“叮”电梯门打开，顾远舟走出电梯，只留给她一个决绝的背影。
　　回到公司，刚踏入大门，便被老板郑宇唤进了办公室。
　　“你跟顾总是旧识？怎么没提前报备？” 郑宇缓缓开口，目光审视地掠过她。林见清的外貌与能力是双刃剑，总能轻易赢得客户信任，却也偶尔招致不必要的“关注”。郑宇内心腹诽：红颜祸水，诚不我欺。
　　“郑总，都是陈年旧事，我们早已断了联系。” 林见清语气平静，带着公事公办的疏离，“我也没料到他会当众提及私事。”
　　郑宇慢悠悠地给自己斟了杯茶：“项目已经交给你，但现在看来顾总对你…有些情绪。你怎么想？”
　　想到他冰冷的眼神和刻薄的话语，林见清心口泛起熟悉的钝痛。她以为时间早已风干了一切。
　　“一切服从安排。如果顾总不愿见我...”
　　郑宇打断：“现在换人不是最优解。我需要你先私下接触顾总，探探他的真实态度和底线。三一对这单并购志在必得，我不希望个人因素影响大局。”
　　林见清唇角扬起完美的职业弧度，声音不高却清晰：“郑总放心，我会处理好个人事务，确保项目顺利推进。”
　　回到独立办公室，门轻轻合拢，隔绝了外界。她走到酒柜前，为自己倒了一杯威士忌。两天前，当她第一次在项目资料上看到“WX财经创始人：顾远舟”时，心底掀起的岂止是巨浪？那是一场足以撕裂理智的海啸。而在惊涛骇浪之下，连她自己都羞于承认的，是那一丝死灰复燃的、隐秘的期待——终于可以见到他了。她从不敢想，此生还有机会见到他。
　　她拿起手机，屏幕亮起，他的微信头像，依旧是一片沉寂的纯黑。
　　指尖在屏幕上方悬停了很久，久到威士忌的冰球都融化到快要不见，她才终于按下了发送键：
　　“顾远舟，这次并购对三一传媒和你都至关重要。找个时间，我们私下聊聊？”
　　意料之中的，石沉大海。
　　林见清盯着那条孤零零的信息，一种巨大的空虚感攫住了她。她仰头饮尽杯中残酒，辛辣的液体灼烧着喉咙——分手后的这些年，似乎只有威士忌的烈度，才能短暂麻痹那份深入骨髓的、因他而起的空洞与不安。
　　然而，酒精并未能浇灭心头的混乱。一股破釜沉舟的冲动驱使着她，拨出了那个烙印在灵魂深处的号码。
　　电话几乎是秒接。一个冰冷、公式化的声音传来：“您好，哪位？”
　　她喉头一紧，竟一时失语，生怕下一秒就是忙音。
　　“您有什么事？” 顾远舟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刻意的疏离。
　　林见清几乎要笑出声。像他这样的人，若真不知来电是谁，早已挂断。
　　“我是林见清。” 这五个字出口，带着一种荒谬的疏离感，她忍不住轻笑了一声，带着自嘲，“见面聊聊吧。时间地点，你定。”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再开口时，顾远舟的语气竟奇异地褪去了白天的冰寒，隐约透出一丝旧日的、熟悉的温度：“那就今晚8点。麋鹿酒吧。”
　　夜晚的麋鹿酒吧。月光在威士忌杯的冰球里破碎、摇晃。顾远舟忽然倾身向前，手肘撑在桌沿，瞬间拉近了两人间的距离。他身上清冽的松木香混杂着威士忌的余韵，强势地侵入了林见清的安全空间。
　　“这个项目，” 他目光锁住她，不容置疑，“我要你亲自对接。每周四下午，到我办公室。就像…当年每周的部门例会。”
　　林见清指尖无意识地晃动着杯底残存的琥珀色液体，试图掩饰内心的惊涛骇浪：“没想到顾总变脸这么快。上午还暗示不想见我。” 她无法忽略心底那隐秘的、可耻的雀跃。愧疚之外，一种失而复得的暖流悄然弥漫——因为这世界还有他，她才不至于彻底沉入冰冷的深海。而他，竟给了她一束可以攀附的光，哪怕只是冰冷的、带着交易性质的光。
　　顾远舟凝视着她被灯光勾勒的侧影，忽明忽暗，美好得不真实。“我只说让你把清单发给Anna，” 他纠正，眼神深邃，“可没说，不见你。”
　　“当时在场的每一位，恐怕都解读出了‘不想见’的意思。”
　　“所以你才约我？怕我故意刁难，搅黄这单并购？” 他挑眉。
　　“这单并购一定能成。” 林见清斩钉截铁，“三一愿意拿出10%的股份作为交易对价，诚意十足。我只是不希望我们的…过往，影响项目的专业推进。”
　　“哦？” 顾远舟身体微微后靠，好整以暇，“那你不妨说说，我们之间，有什么需要清算的‘过往恩怨’？”
　　“顾远舟” 林见清鼓起勇气，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其实这些年…我一直很内疚…” 积压了八年的沉重，几乎要冲破闸门。
　　“内疚？” 顾远舟打断她，语气轻飘飘的，却字字如刀，“是指你喜欢上别人，然后像处理不良资产一样把我剥离出你的人生这件事？”
　　林见清猛地抬眸，试图从他脸上找到一丝伪装的痕迹。如此轻松的口吻，仿佛那场痛彻心扉的分手早已随风而逝。
　　“你大可不必内疚。” 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近乎残忍的微笑，“如果不是你让我早早看透感情的虚幻，或许我也不会把全部精力砸进事业，也就没有今天的WX。”
　　林见清直觉他在说谎，一个精心构筑的防御性谎言。但往日的伶牙俐齿此刻锈死，只剩沉默。
　　他自嘲地低笑一声，继续道：“其实我也想过，如果当初没分手，说不定我功成名就之后，也会迷失在声色犬马里。而你” 他目光锐利地刺向她，“一定会毫不犹豫地离婚，甚至…想办法夺走WX。我们最终，大概还是会反目成仇。”
　　他曾反复推演他们之间的if线，可惜这条推导出来的be线，不过是他用来安慰自己的借口罢了。
　　“你怎么会出轨？” 她几乎是脱口而出，带着一种无意识的维护。纵然通过共同好友，她听闻过他这些年情场的荒唐，但内心深处，她始终无法相信——如果他们还在一起，他会背叛。
　　顾远舟的笑容更深，带着浓重的自嘲：“年轻时才天真地相信，忠贞是永恒的。” 他仰头饮尽杯中酒，喉结滚动，“你早就教会我，人性经不起考验。”
　　熟悉的面对面的气息，轻易地瓦解着她的防线。终于，那句在无数个失眠夜里盘旋的问题，冲口而出：“你…能原谅我吗？”
　　顾远舟的目光牢牢锁住她的眼睛。那双眼睛，历经投行的纸醉金迷，竟奇迹般地保留了清澈，甚至透着一丝不谙世事的天真。这对他而言，何尝不是一种残忍？她似乎依然停留在某个纯净的时空，而他，早已在欲望与现实的泥沼中滚过千百回。
　　他看着她，突然伸手，捏碎了鸡尾酒杯沿用作装饰的冰雕银杏叶。细碎的冰碴刺入掌心，在他掌心融化。
　　“如果你真的感到内疚，” 他声音低沉，带着一种危险的诱惑，“那该想想，如何补偿我。”
　　该怎么让她补偿？一个恶劣的念头在心底滋生：摧毁她现有的感情？还是…将她重新拖回自己的轨道？她的出现，点燃了他心底早已熄灭的妄念。
　　林见清怔住。她从未想过“补偿”这个选项。在她心里，那份亏欠，根本无法衡量。
　　“如果...用钱呢？” 她艰难地开口，试图寻找一个世俗的出口，“你觉得多少能一笔勾销？”
　　“钱？” 顾远舟嗤笑，身体前倾，目光如鹰隼，“那起码得1000个亿。否则，怎么够买断我被打乱的人生？”
　　林见清转动婚戒的动作猛地一滞。那枚璀璨的蒂芙尼钻戒，此刻却像烧红的烙铁，灼烫着皮肤。记忆闪回大四那个暴雨夜，他浑身湿透出现在DT楼下，怀里紧紧护着带给她的、尚有余温的甜点…
　　“WX的盈利能力确实惊人，” 她强迫自己冷静，甚至带上了一丝专业的探讨意味，“但要赚到1000亿，恐怕顾总得做出100个WX才行。”
　　顾远舟猛地擒住她的手腕！力道之大，让她腕骨生疼。他冰凉的指尖划过她无名指根部，竟轻易地将那枚钻戒褪了下来！
　　“你现在戴着婚戒，跟我谈判‘买断’过去的样子，” 他捏着那枚象征他人主权的戒指，声音低哑，带着一种扭曲的欣赏，“比当年说永远爱我时，更…动人心魄。”
　　恰在此时，驻唱歌手切换了曲子。《迷宫》的前奏流淌而出。林见清在副歌响起的瞬间，用力抽回手，近乎慌乱地将钻戒重新套回指根。戒指归位的刹那，她下意识瞥向窗外——城市的霓虹之上，夜空深邃，竟与初吻那晚的星光有几分相似。
　　“我要求你，用情感来补偿。” 顾远舟的声音斩断了她短暂的恍惚，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当年你承诺赔给我一个‘人’。现在，是清算违约金的时候了。”
　　“你知道这不现实。” 林见清的声音带着疲惫的坚定。
　　顾远舟眼中那簇刚刚燃起的、混杂着疯狂与希冀的火苗，瞬间被这句话浇灭，只余下转瞬即逝的、深刻的痛楚。她当年可以为了一时心动背叛他，如今却连为他越雷池一步都不肯。
　　“看来” 他靠回椅背，声音恢复冰冷，“我们今晚是无法达成共识了。”
　　此刻，林见清终于彻底看清：这根本不是并购谈判，而是迟到了七年的、关于他们破碎感情的最□□审。
　　七年里每一个被失去他的噩梦惊醒的深夜；在游戏好友列表里看到他在线时仓惶下线的狼狈；躺在病床上，看着白方宇批改教案时模糊的视线…所有逃避的瞬间，此刻都成了无法辩驳的呈堂证供。她早已在心里给自己定罪，只是懦弱地不敢面对法官。
　　“只要不影响项目进展” 她站起身，拿起手包，做出最后的防守，“我们的恩怨…也不必急于今晚清算。”
　　“如果我说” 顾远舟抬眼，目光如寒潭，“会影响呢？”
　　“你不会的。” 林见清的声音异常平静，带着一种穿透时光的了然，“我了解你。”
　　这句“了解”，如同一汪清冽的泉水，奇异而短暂地抚平了他胸腔里翻腾的怒意。他扯了扯嘴角：“其实我之前想过，把WX做上市，让你来做承做。让你在核查实控人流水时，好好看看我这些年，究竟赚了多少钱。”
　　“可惜” 林见清回以职业化的微笑，面具重新戴上，“这个细分赛道，近几年A股还上不了。”
　　就在这时，驻唱歌手的手指划过琴弦，《City of Stars》那熟悉而忧伤的旋律，裹挟着威士忌的余韵，毫无预兆地流淌开来。如同一支淬毒的回忆回旋镖，精准地命中了红心。
　　林见清在理智彻底崩塌前霍然起身：“很晚了，我叫的车到了。先走一步。” 她几乎是落荒而逃。
　　顾远舟的目光穿透玻璃，追随着她离去的背影。街灯将她的影子拉长，牢牢钉在冰冷的柏油路上，像一枚永不腐朽的书签，固执地标记着这一页。
　　桌上，那枚被他捏碎的冰雕银杏叶，在月光下正缓慢地融化成一滩冰冷的水渍。水渍中央，一枚微型存储芯片，闪烁着金属的冷光——里面完整记录了清吧包厢里三小时的对话，背景音里，清晰捕捉到了她竭力压抑、却未能藏住的…那一声细微的哽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