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以为期》银杏未央

10、钨丝牢笼（2022年冬）

　　窗外，今冬第一场细雪悄然飘落，雪粒粘附在冰冷的玻璃幕墙上，竟与记忆中文艺部圣诞派对时洒落的人造雪景重叠。
　　顾远舟正将一份详尽的并购进度表钉上会议白板，袖扣反射的冷光如同高频交易屏幕上跳动的、令人心悸的K线。突然，林见清腕间的苹果手表剧烈震动，幽蓝表盘跳出血红的警告：心率过速 - 128 bpm。这个数字，如同一个精准的回旋镖，狠狠击中了记忆的靶心——正是当年为她戴上戒指时，胸腔里擂动的心跳频率。
　　她几乎是带着一丝狼狈，猛地将腕表摘下，反扣在桌面上。“啪嗒”一声轻响，惊散了空气中悬浮的、无形的电子尘埃。
　　“周五之前，” 顾远舟转过身，目光扫过她，声音不带一丝波澜，“我要看到调整后的未来现金流预测和最终评估报告。” 他顺手抽走了她手边那杯冒着热气的黑巧拿铁，动作自然得如同过去无数次。“熬夜后摄入咖啡因，猝死风险飙升。我以为这条铁律，已经刻进你DNA里了。” 他的关怀，一如既往的包裹着不容置疑的控制内核。
　　林见清将笔记本电脑屏幕转向他，上面密密麻麻排满了标红的截止日期。“这杯是给您点的，顾总。” 她唇角勾起一抹没有温度的弧度，“如果您肯高抬贵手，把这七个‘红标’的Deadline往后调三天，或许我还有命活到…为您致悼词的那天。”
　　顾远舟没有看屏幕。他的腕骨直接压在了她因长时间运算而微微发烫的电脑触控板上。紧接着，他忽然抬手，略显粗暴地扯松了领带。
　　“有没有后悔，” 他毫无预兆地俯身，长臂越过桌面，精准地按下了她电脑的强制休眠键。阴影如同实质般笼罩下来，带着强烈的压迫感，“选了这种24小时待命的行当？” 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种近乎恶意的探究，“明明能用美貌换特权，偏要拿智商当燃料熬夜。纵然你现在的金丝雀笼镶满了钻石，” 他的目光扫过她无名指的钻戒，充满讽刺，“可笼底的食槽里不还是资本家施舍的残羹冷炙？”
　　他讽刺的是口气下，是对她无法自控的关心，眼看着她在自己面前为了这场并购“鞠躬尽瘁”，他心里升腾的是心疼和...缺乏关心立场的对自己的愤怒。
　　林见清屏住呼吸。一股熟悉而苦涩的香气——苦艾与雪松的混合体——从他松开的领口幽幽渗出。那是他们在一起那年，她亲自为他挑选的男士香水。时光的尘埃被这气味瞬间拂去，露出底下血淋淋的旧痕。
　　连日来与他接触造成的情感压力和连夜加班让她神经高度紧绷，这一刻彷佛突然绷断。电光火石间，她拿起桌上那枚反扣着的、屏幕仍在无声报警的苹果手表，按在了他心口。
　　冰冷的表盘紧贴滚烫的皮肤。手表屏幕上，他的心跳如同高频交易屏幕上跳动的、令人心悸的K线。她看着他衬衫上的品牌logo，仿若他们曾经一同探讨的过的β系数。
　　“顾总当年教我” 她的声音带着一种玉石俱焚的冷静，“用β系数来度量特定资产的‘系统风险’。你该比谁都清楚——” 她盯着他骤然收缩的瞳孔，“在并购重组里，感情用事，是击穿风险控制的致命变量。”
　　“嗡——”
　　会议室的智能玻璃在他的操纵下瞬间雾化，将窗外的晨光过滤成一片冰冷的、死气沉沉的蓝。密闭的空间里，只剩下两人沉重的呼吸。
　　顾远舟的目光死死锁在她腕间重新连接、并因剧烈接触而疯狂攀升的心率曲线上，突然将他抽出的那杯咖啡拿铁扔进垃圾桶。溢出的褐色液体沿着桶壁螺旋下坠，像一场微型的经济崩盘。
　　他大步绕过会议桌，带着山雨欲来的气势。虎口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量，卡住她的下颌，迫使她仰头。拇指带着滚烫的温度和不容置疑的压力，重重按在她眼角那颗标志性的淡褐色泪痣上。
　　“你那位‘丈夫’” 他的声音低沉，字字淬毒，“就是这样‘照顾’病人的？让生过重病的妻子，像个永动机一样工作？还是说…” 他凑近，气息灼热，“他根本管不住你这只，从来就不安分的鸟？”
　　玻璃幕墙的雾面模糊地映出两人交缠、对峙的扭曲身影。林见清却在这窒息般的钳制下，突然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在寂静中显得格外刺耳。
　　“你查我？” 她眼中是冰冷的了然。生病的事，她从未告知。“所以” 她的声音陡然尖锐，“你故意把Deadline卡死在我的‘结婚纪念日’？！”
　　“是。” 顾远舟毫不避讳，另一只手猛地揽过她的腰，将她紧紧箍进怀里，力道之大，几乎要揉碎她的骨骼。温热的呼吸带着毁灭性的力量，碾过她因愤怒和恐惧而颤抖的睫毛：“因为我要你记住——当年你啃着那些枯燥的金融教材的时候” 他的唇几乎贴着她的耳廓，吐出最残忍的真相，“是睡在谁的床上！是谁的怀抱，给了你熬夜的底气！”
　　“放开我！” 林见清猛地将他推开，白皙剔透的皮肤因此刻难以说清的愤怒微微泛红，如同雪地里绽放的玫瑰。
　　就在这时，她的手机在桌面上疯狂震动起来。屏幕亮起，来电显示的名字像一道闪电劈入紧绷的空气——白方宇。
　　顾远舟的眼神瞬间变得幽暗危险。他非但没有松开，反而再次攥紧她的手腕，力道大得让她吃痛。他的目光扫向她腕间那只仍在无声报警、显示着惊人数字的手表。
　　“让我看看” 他低头，滚烫的唇瓣近乎噬咬般擦过她敏感的耳垂，声音低沉如同恶魔低语，“看看是看到‘丈夫’的来电，让你的心跳得更快…” 他另一只手抚过她身下冰凉的会议桌面，“还是，被我按在这里，更快？”
　　“顾远舟，你疯了？” 她的声音因恐惧和愤怒而微微发颤。
　　“这就疯了？” 他低笑，笑声里浸满了苦涩和一种扭曲的快意，“恐怕是你还不够了解现在的我。” 他收紧手臂，将她更深地困在怀里，仿佛要将她勒入自己的骨血，“我已经彻底变成了另一个人…林见清，这都是拜你所赐！”
　　他身体里翻滚着秩序崩塌滋生出的充满破坏力的混沌。
　　残存的理智像警铃在林见清脑中尖啸：这是一个陷阱，他在用她的愧疚感锻造牢笼，而她被囚禁在他曾经给她的爱里，逃不出去。她心理又隐隐有一种愤怒：这些年，沉溺在痛苦深渊的，难道只有他吗？
　　“不要把你的变化归咎在我身上”林见清终于开口，却不敢直视他，“我们都一样失去了对方，而愧疚感使我承担的痛苦，也许比你想象的…更漫长、更深重！”
　　“你也配谈痛苦么？”顾远舟猛地钳住她的下巴，强迫她抬起头，直视自己翻涌着风暴的双眼。
　　这样近的距离，突破了人际交往的安全防线，这样亲密的距离所带来的熟悉感，诡异的平息了他身上的怒气。他此刻只想亲吻她，像多年前一样。
　　他突然扯出一个近乎破碎的笑容：“还记得Minecraft么？”
　　林见清一怔。
　　“你曾说，那是我解放压力的‘精神圣地’。” 他替她回答，声音里带着一种遥远的、追忆般的温柔，旋即又沉入冰冷的现实，“分开之后…我去看过一次。看了我们一起，一砖一瓦搭建的那个世界。” 他的指尖轻轻拂过她的脸颊，带着令人心碎的眷恋，“然后…就再也没碰过。一次都没有。”
　　他曾经最珍视的秩序和建造的成果，因她的离去而成为无法触碰的废墟。
　　“类似这样的‘死亡’…” 他收回手，眼神恢复空洞，“远不止游戏。”
　　林见清的心被狠狠揪紧！暮然间，多年前的画面清晰浮现：他开车送她回家，路过好友颜熙家灯火通明的窗户。那一刻，她脑海里曾无比清晰地勾勒出属于他们的未来图景——平淡、温暖、有彼此、有朋友。那份因他而存在的、具象化的幸福蓝图…
　　正是她自己，亲手将它砸得粉碎。
　　自那以后，她的世界仿佛失去了描绘未来的能力。这些年，她按部就班地完成了所有外界期待的任务：光鲜的职业、体面的婚姻、可爱的孩子…可内心深处那个巨大的、冰冷的黑洞，从未被填满。如果当年…她能再成熟一点，看得再透一点…
　　可惜，没有如果。
　　酸涩汹涌地冲上眼眶，泪水不受控制地聚集。她想起从前，总爱在他面前假哭，享受他满眼心疼、手忙脚乱哄她的甜蜜。而此刻，真实的泪水在打转，她却死死咬住下唇，不敢让它们落下。
　　她害怕。害怕他任何形式的安慰，那会让她瞬间崩溃；更害怕他视若无睹的冰冷，那会将她彻底冻僵。

　　“我该去工作了。” 她试图挣脱，声音带着哽咽。
　　顾远舟却将她箍得更紧，手臂如同铁铸。“你接这个项目之前” 他的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要剖开她所有伪装，“就知道会见到我。可你还是来了。”
　　“所以呢？” 她仰起泪眼，声音破碎。
　　“林见清，你不想做的事情，没人能逼你。” 他斩钉截铁，带着一种洞悉灵魂的残忍，“我知道你对我还有感觉。我也绝不相信，你和那个白方宇之间，有什么坚不可摧的感情。”
　　他的话突破了她的安全防线，从再到他那天起，她内心的世界变得无比混乱，可她清晰的知道，女儿是她绝对的禁忌区域。
　　“我不会离婚的” 她带着一种绝望的坚持，“我女儿需要看到她的父母是相爱的。” 这是她此刻能抓住的、最坚固的盾牌。
　　“你最好…考虑清楚。” 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最后的警告。
　　“我一直很清楚。” 她倔强地回视。
　　顾远舟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眼神复杂得如同风暴过后的海面，混杂着痛楚、不甘、失望，以及一丝…她看不懂的决绝。
　　“总有一天” 他松开钳制，后退一步，声音恢复了冰冷的平静，却比任何怒吼都更令人心寒，“你会发现今天的选择，有多么愚蠢。”
　　说完，他不再看她一眼，决绝地转身，拉开会议室沉重的门，身影消失在门外弥漫着电子尘埃和冰冷雪意的走廊尽头。留下林见清一个人，站在原地，腕间的手表屏幕，那刺目的128bpm，依旧固执地跳动着，如同她此刻无法平息的心海狂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