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以为期》银杏未央

8、长冬不尽（2014年冬）

　　纽约的暴雪吞噬了第五大道的轮廓。顾远舟刚结束一场连轴转的路演，扯松领带，站在摩天大楼冰冷的落地窗前。指节无意识地叩击着钢化玻璃，发出三长两短的节奏，在空寂的会议室里荡出沉闷的回响——如同当年在文艺部，他耐心耗尽前的无声警报。
　　手机在光滑的玻璃台面上震动滑行，屏幕上跳动着林见清的视频请求。
　　他接通。屏幕上，她精致的眉眼间难掩连日加班的疲惫，原本就白皙的肌肤此刻近乎透明，眼下泛着淡淡的青灰，比窗外肆虐的积雪更显出一种脆弱的薄凉。
　　“圣诞回不来了。”他转动着无名指上冰冷的铂金素圈，金属光泽在屏幕上划开一道沉寂的裂痕，“项目路演延后了两天...”
　　“上周在客户那儿...”她突然凑近镜头，“看见个实习生，戴着文艺部那枚银杏胸针。”话音未落，画面剧烈晃动——是她伸手去扶倾倒的咖啡杯。袖口滑落，露出一截纤细的手腕，上面缠绕的不再是他为她定制的手镯，而是一条设计陌生的手链。
　　一种莫名的心慌瞬间攫住了顾远舟。视频挂断后，他几乎没有犹豫，转身去找领导请假——他必须在平安夜飞回北京。
　　当他的航班在漫天风雪中艰难降落首都机场时，手机屏幕亮起，一条来自三小时前的微信，像一纸冰冷的判决书静静躺在那里。顾远舟解开安全带的手指骤然僵住。他点开那条消息，如同拆解一份危机四伏的并购合同，逐字分析：
　　“我们分手吧。”
　　主谓宾结构完整。状语缺失。情感变量无法量化代入决策模型。结论：无效沟通。需要面谈。
　　他立刻拨通她的电话，声音低沉，带着不容置疑的掌控力：“十点，DT楼下，我接你下班。” 不等回应，便挂断了线。他不给她构筑防御工事的时间。
　　林见清裹紧大衣，在DT大楼下刺骨的寒风里数到第七根路灯的光晕时，那辆熟悉的黑色奥迪碾着厚厚的积雪，停在她面前。车内暖气混合着他身上她最熟悉的古龙水味道扑面而来，车载广播不合时宜地流淌出Coldplay的《Christmas Lights》。
　　“手很冷吧？”顾远舟的目光落在她冻得通红的指尖上。他伸出手，掌心向上悬在半空——这动作既熟悉又陌生，像是要像过去无数次那样为她取暖，又像是在无声等待她下达最后的驱逐令。
　　林见清沉默着，只是静静回望他。连日加班让她素面朝天，眼底淡淡的青黑和过分的苍白非但无损她的美，反而在车内昏暗的光线下，淬炼出一种惊心动魄的、易碎又倔强的光芒，足以让任何人心跳骤停。
　　这熟悉的、刻入骨髓的容颜，让顾远舟几乎忘了此行的目的。指尖下意识地抚上她冰凉的脸颊，带着习惯性的心疼：“看你憔悴的。一直说四大强度太大...” 他顺势握住她冰冷的手，试图传递热度，也试图拉回偏离的轨道，“上次说的投行内推位置还留着...”
　　“领带夹很别致，”她轻轻挣开他的手，指尖带着冰雪的寒意，触碰他领口那枚精致的金属，“像是Hugo Boss今年的圣诞限量？” 疏离的语气如同她指尖的温度，瞬间冻结了车内残存的暖意。
　　顾远舟的心猛地一沉。想起上周慈善晚宴，那位投行前辈的千金沈薇故意将香槟泼在他袖口，借赔罪之名硬塞给他一枚同款领带夹。为了避嫌，他次日便自己买了个一模一样的，将沈薇那枚原封不动退了回去，并明确告知“女朋友已送过”。沈薇与林见清高中同校，他担心这微妙的巧合被她误解，开口解释：“别误会，这枚是我自己买的，上周客户庆功宴...”
　　“顾远舟。” 她打断他，声音平静得可怕。呼出的白气在冰冷的车窗上凝成一片模糊的雾，隔绝了窗外的霓虹。“我喜欢上别人了。我们分开吧。”
　　后视镜里，远处一盏交通信号灯凝固成血一般的红色。顾远舟的左手无意识地摩挲着无名指上的素圈戒指——戒指下方，一道淡淡的疤痕在仪表盘幽蓝的光线下若隐若现。那是当年在文艺部，他为她挡下坠落道具时留下的。彼时他笑着调侃：“正好，当戒指的底座。” 此刻，这道旧疤却像一道无声的嘲讽，刺痛着他自以为坚不可摧的信念。
　　“我不同意。” 他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沙哑，目光如炬，深深看进她眼里，试图找到一丝动摇的痕迹。
　　“飞回来的十几个小时，我复盘了我们这几个月。是我太笃定我们的根基，才忽略了你的异常。” 他的话语里，有痛苦，更有一种对失控局面的复盘本能——找到BUG，试图修复。
　　林见清在他的控诉里垂下眼帘。从前，她世界里的一切都对他毫无保留，任何可能的干扰都被她亲手扼杀在萌芽。唯独这一次...
　　“你应该让我来解决你的‘问题’，” 顾远舟强迫她抬起头，直视自己，语气带着一种近乎固执的自信，“而不是这样。你很清楚，不可能有人比我们更契合、更相爱。”
　　她明白他逻辑上的“正确”。但此刻，一种更深的力量驱使着她。“没有了新鲜感和激情，我们又能走多久呢？” 她轻声问，更像是在叩问自己的内心。
　　“新鲜感和激情，” 他斩钉截铁，如同陈述金融市场的周期律，“是感情里最廉价、最易逝的部分。它们注定会消退。”
　　“也许十年后的我会认同你，” 她的目光投向窗外纷飞的雪，“但至少现在，我要的是一份‘活着’的感情。” 她在心底无声地补充：如果我再过几年，哪怕只是两三年，那么我应该会按部就班的嫁给你，完成这场被规划好的人生。
　　她继续列举，像在法庭上呈交证据：“上周我拔智齿痛得睡不着，你在庆功宴上，连一句‘还好吗’都没及时回。前几个月我计划好的毕业旅行，你只转了笔钱说‘玩得开心’。去年的情人节，我们甚至不再互送礼物...”
　　“所以，这些廉价的、流于表面的仪式感，才是你想要的‘心跳’？” 顾远舟的冷笑里带着被刺伤的尖锐和不解。在他精密的规划里，这些“琐事”远不如共同构建的未来蓝图重要。

　　“在你眼里，我们的感情或许是份完美平衡、风险可控的‘资产组合’，” 林见清迎上他的目光，眼神疲惫却异常清晰，做出了终审判决，“但我要的是‘活着’的爱情，不是精算师笔下那笔冷冰冰、假设能永远持续下去的‘永续年金’。”
　　每一个字都像淬毒的冰锥，精准刺入顾远舟最坚固的堡垒。他们本是并肩作战、规划未来的伙伴，此刻她却为了离开，亲手将过往的点滴化作指控他的利刃。巨大的痛楚和一种被彻底背叛的无力感淹没了他。
　　强撑的冷静终于碎裂。他喉结滚动，声音透出一丝哽咽，带着一种近乎卑微的冷静：“你知道我的适应性很强...我会尽快走出来。在这之前...我会等你一段时间。” 这是他能为这段感情保留的最后尊严和余地。
　　林见清抬头，猝不及防撞进他泛红的眼眶——这个永远冷静自持、掌控一切的男人，此刻眼中翻涌着她从未见过的脆弱与痛楚。
　　“我可能...不能送你回家了。” 他别开脸，不想让她看到自己失控的狼狈。
　　林见清几乎是落荒而逃般推开车门，冲进喧嚣而冰冷的平安夜街道。周遭的繁华热闹与她内心的荒芜孤独形成尖锐的对比，大脑一片昏沉，世界失去了所有色彩和引力。
　　手机在口袋震动。她麻木地掏出来，屏幕上是顾远舟最后的信息：
　　“我会等你一段时间。无论如何，祝你幸福。”
　　指尖悬在冰冷的屏幕上，最终，她没有回复。他们的对话框，永远停在了这句带着余温的、无望的祝福。
　　很多年后，林见清坐在心理医生的诊室里，曾问出那个缠绕她多年的问题：“如果我真的像自己以为的那样深爱他，为什么会被别人吸引？如果我不爱，为什么这些年，愧疚和痛苦从未真正离开？”
　　那位温和而洞察的女医生看着她，轻声说：“你从小习惯了样样拔尖，追求完美。你把这种完美主义投射到了爱情上，认为它也该毫无瑕疵。当倦怠期来临，新的心动出现，你无法接受这份感情变得‘不完美’了。你以为有瑕疵的爱，就不是真爱了。”
　　在无数个辗转难眠的深夜，在一次次剥开伤口的心理咨询，在目睹了朋友婚姻中各式各样的妥协与坚韧之后，林见清终于痛苦地承认：她爱他，深刻而真实。只是，他们终究没能通过爱情这场漫长而残酷的“压力测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