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以为期》银杏未央

6、他的毕业季（2013年夏）

　　六月的银杏叶滤下碎金般的光斑。当顾远舟学士帽的流苏穗子拂过林见清鼻尖时，带着图书馆古籍特有的沉静檀香。他父母伫立在礼堂罗马柱的阴影里，目光温和地注视着儿子——这已是他第三次俯身，为女友调整胸前那枚鎏金银杏叶胸针。小巧的银叶在阳光下流转如微缩的太阳，光芒恰好映亮顾母腕间那汪祖传翡翠镯的盈盈水头。
　　金融学院的翻糖甜品被精巧地塑造成书本模样。林见清拿起一块写着《货币战争》的小蛋糕，记忆瞬间闪回两人共读此书时激烈的辩论场景。彼时他笑她“嘴硬”，而她不服输地搂住他脖子吻上去：“让你亲自检验一下，到底是软还是硬？”…回忆让她脸颊微烫，她迅速敛神，将几块雕成《资本论》形状的精致甜品递给顾远舟的父母。
　　“叔叔阿姨，尝尝金融系特制的毕业蛋糕。”她笑容明媚。
　　顾父接过银叉，目光不经意扫过儿子垂在身侧的右手食指——指腹上带着几处新鲜的、细微的磨损痕迹。那是连续三晚，顾远舟在灯下亲手打磨一枚铂金素圈留下的、沉默的勋章。
　　暴雨将至的闷热裹挟着嘶哑的蝉鸣，潮水般涌入礼堂。顾远舟解开厚重的学士服，露出里面熨烫得一丝不苟的白衬衫。林见清的目光落在他胸口第二颗纽扣的位置——那里用同色丝线精巧地缝绣着她名字的缩写暗纹，隐秘而坚定。
　　“德勤的暑期实习offer先搁着。”他将一杯冰镇香槟轻轻抵在她唇边，声音低沉却带着不容置疑的规划感，“MD说可以推荐你来我们部门实习。”
　　林见清就着他的手啜饮一口香槟，冰凉的液体滑入喉间，却未能驱散心头的燥热。她眼眸依旧明亮，被阳光晒得微红的脸颊显得格外娇艳：“可我还是想去四大看看。审计能让我扎进最底层的账目里，亲手揭开那些隐藏在华丽财务报表下的真实细节。这种基本功，我觉得很重要。”
　　顾远舟没忍住，宠溺地捏了捏她手感极佳的脸颊。“别太天真了”他语气带着一丝无奈的纵容，“来投行，你的发展空间只会比我更大。MD出去Pitch项目，肯定会愿意带上你。学习如何获取客户、主导项目，这才是金融业真正的核心能力。”
　　林见清环住他的腰，带着撒娇的意味轻轻摇晃，眼神却异常坚持：“承揽固然是核心，但我希望未来我能独立赢得客户，靠的是扎实的专业洞见和解决问题的能力，而不是靠脸带来的‘容易让人喜欢’的优势。”
　　“让人容易喜欢并信任你，这本就是你与生俱来的天赋和能力，”顾远舟正色道，手指轻轻梳理她鬓边的碎发，“这与专业知识同样珍贵，并无高低之分。它们都是你武器库的一部分。”
　　“可我未来作为一个刚入职的新人，如果没有过硬的知识储备和业务经验，却靠脸得到领导欣赏，还怎么跟同事友好相处？”
　　“同事怎么看待你，并不重要。人生重要的岔路口就这么几个，不要为了这些虚无缥缈的事情影响你的职业发展。”
　　“你的建议确实是一份标准的参考答案，但人生是开卷考试，就让我自己先摸索几年嘛。过几年我会认真考虑跳去投行的。”她笑着转移话题，“先来我给你准备的毕业礼物！”
　　林见清拿出一个深蓝色的丝绒礼盒。顾远舟打开，里面静静躺着一块定制腕表——表带内侧精细镌刻着一组经纬度坐标，正是那个初吻星夜露营基地的位置。旁边还有一支经典的万宝龙钢笔，笔帽内壁用激光刻着他们名字的缩写：“LYD?GYZ”。
　　“这支笔我也订了一支一模一样的哦！”林见清指着刻痕，笑容狡黠。
　　顾远舟眼底泛起暖意，低头在她颊边印下一个轻柔的吻：“我很喜欢。” 对他而言，这种承载共同记忆、秩序井然的象征物是再好不过的礼物了。
　　林见清脸微红，轻轻推了他一下，眼神示意不远处的顾父顾母：“别闹，叔叔阿姨都看着呢。”
　　“我亲我自己老婆怎么了？”顾远舟手臂收紧，将她更牢固地圈在怀里，宣告主权般自然。
　　顾父顾母适时走来告别：“远舟，见清，你们和同学好好庆祝午餐，我们先回去。晚上餐厅见。”
　　“好的阿姨，晚上见。”林见清微笑应道。
　　归途的车上，顾母难掩喜悦：“儿子这运气真是没得说，见清这孩子，怎么看跟他都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是啊，”顾父感慨，“他从小心思重，话都憋在心里，现在倒是什么都愿意跟小林聊。”
　　“小林家世教养都好，跟咱们也算门当户对，”顾母语气欣慰，“自由恋爱能走到这一步，又避开了门第的麻烦，是福气。”
　　午宴，林见清陪着顾远舟，同他班里几个要好的同学一起庆祝毕业。
　　“顾神！林女神！” 与顾远舟同寝室的赵磊挤眉弄眼，“咱们学校公认的金童玉女，毕业了是不是该请吃喜糖了？什么时候把证领了，让兄弟们也沾沾喜气？” 其他桌上的同学立刻跟着起哄。
　　顾远舟自然地揽过林见清的肩，嘴角噙着一抹笃定的笑意。这两年，林见清像一道毫无预兆却温暖恒定的阳光，驱散了他的阴霾与不安全感。她的存在，她的热烈，她的坚定，让他终于对“感情”有了真实的信任。这份信任，也让他内心关于未来的精密蓝图，毫不犹豫地将她纳入了核心位置，并理所当然地认为她也会欣然接受这份规划好的圆满。
　　“快了。” 顾远舟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一个人耳中，“等见清明年毕业，我们就去领证。” 与此同时，一枚设计简约的铂金素圈，带着他指尖的温度和不容拒绝的力道，顺着她的无名指被稳稳推至指根。
　　林见清低下头看，看着戒圈折射的冷光在汤盅里碎成点点星芒。这枚戒指当然是他用心准备的，但是感动之余，她忽然想起大三实习熬夜到崩溃的深夜，顾远舟总会像精准的钟表般在晚上11点出现，带着各种精致可口的甜点。此刻，那股熟悉的、带着控制意味的甜腻感，仿佛正从这枚嵌着健康监测芯片的戒指里丝丝渗出，渗入她的血脉。他哪里都好，只是……他把两个人的未来，规划得像一份精确到分钟的日程表，不容丝毫偏差。而她骨子里是厌恶拘束的风，从小到大，连父母都未曾真正束缚住她。
　　周围的起哄声更大了。林见清在喧闹中端起香槟杯，冰凉的液体滑入喉咙，压下心头那丝异样，拿出社交的那一面来跟他的同学们social，扮演一个令人羡艳的完美女友。她看见阳光落在他自信笃定的侧脸上，她爱这样的他，却又隐隐感到那精心构筑的未来城堡，似乎缺了一扇能让她自由呼吸的窗。
　　...
　　当晚，顾林两家的晚宴在什刹海畔一家雅致的餐厅进行。雕花窗棂外，荷灯点点。气氛比午宴正式许多，却也融洽和谐。
　　顾母笑容温婉，亲手为林母布菜：“尝尝这道清蒸石斑，最是鲜美”，她顿了顿继续道：“看着两个孩子感情这么好，我们做父母的，真是再安心不过了。”
　　林父点头，笑容舒展：“是啊，远舟稳重可靠，见清跟他在一起，我们很放心。” 他看向顾远舟，眼中是长辈的赞许，“听说你已经拿到顶级投行的offer了？年轻人前途无量。”
　　顾父接口，语气沉稳而满意：“见清在四大的实习表现也非常亮眼，合伙人赞不绝口。两个孩子都这么优秀，未来的路，必定是越走越宽。” 他举杯，“我们做长辈的，就盼着他们相互扶持，平安顺遂。”
　　话题围绕着两人即将开始的工作、以及未来生活的美好图景展开。双方父母交换着欣慰和期待的目光，言语间充满了对这段“金童玉女”式姻缘的认可与祝福。翡翠转盘缓缓转动，精致的菜肴在温馨和谐的氛围中被品尝。
　　“远舟连戒指尺寸都记得这么准，”林母看着她手上的戒指，忽然轻笑出声，“不像她爸当年，求婚戒指买大了整整一圈。”
　　林见清微笑着应和，无名指上那枚顾远舟中午为她戴上的铂金素圈，在灯光下折射出冷静的光泽，与她此刻平静外表下翻涌的心绪形成无声的对比。
　　晚宴结束，顾远舟和林见清去看电影。
　　屏幕上放着韩寒的《后会无期》。
　　“尝尝这个。”顾远舟将一勺点缀着莓果的白瓷小蛋糕递到她唇边，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关怀，“低糖，动物奶油。”
　　“怎么？”林见清尝了一口，奶油在舌尖化开，“怕我吃胖了？”
　　“你瘦成这样，我怎么会怕？”顾远舟失笑，自然地用拇指指腹擦去她唇角的奶油。只是那擦拭的力道，带着一种掌控的意味，略微有些重了。林见清心头无名火起，张嘴不轻不重地咬上他手指，以示不满。
　　顾远舟看着她微微生气的表情，像一只恼火的小猫，他喉结微动，嗓音低沉下来：“别闹。”
　　她瞥了他一眼，张口放开他的手指。
　　“你嫌我擦痛你了？那我不用手，用嘴巴好不好？”顾远舟用嘴帮她舔掉已经几乎不存在的奶油，然后像品尝一块最美味的蛋糕般品尝她饱满的嘴唇。
　　她身上的香气让他安心，却也勾起了他的欲念，他不复白天运筹帷幄的冷静，侵略般地吻她，手指抚过她的背，然后划过她的脸，捏住她的下巴，深吻着她。
　　“电影院呢。”林见清被他吻到喘不过气，轻轻推开他。
　　他在她耳边低声呢喃“最近都没有时间....晚上可不可以？”
　　“流氓！”她嗔道，“我晚上要回家，不然让爸妈怎么想”
　　“那在车里好不好？上次...”林见清捂住他的嘴巴，不准他再说下去，脑海中却闪过限制级的画面，脸红的发烫。
　　“好了好了，逗你呢，我知道今天你也累了。”顾远舟试图把注意力集中到屏幕上的电影情节里，让自己冷静下来。
　　“你是不是对我自作主张不满意？”过了一会儿，他开口道。
　　“是啊，去哪儿工作、什么时候结婚，什么都要听你的。”林见清边看电影边回答。
　　“可你知道我说的是对的。”
　　“你听没听过一个问题，是对错重要、还是女朋友重要？”她转头瞥了他一眼。
　　“那以后都听你的。”他怀住她。
　　“这还差不多。”
　　深夜，林见清洗完澡，湿发披散，靠在床头，手机屏幕的光照亮了她的脸。
　　微信语音突然响起，是闺蜜黎佳，声音带着一种亢奋的微醺和不顾一切的气息：“清清！睡了吗？我跟周明分手了！就刚才！”
　　林见清一愣：“周明？你们不是……” 周明是黎佳交往四年、踏实可靠的理工科男友。
　　“哎呀别提他了！没劲透了！规划来规划去，连周末看什么电影都要提前三天定好！” 黎佳的声音拔高，充满了挣脱束缚的快意，“你知道吗？我今晚跟外语系的陈屿在一起了！就是那个校草！他骑着机车带我去兜风，风吹在脸上的感觉……太自由了！什么计划都没有，就是冲动，就是感觉！这才是恋爱啊清清！”
　　黎佳的声音像一簇跳动的火苗，带着不顾后果的炽热：“人生苦短，干嘛要被框死？感觉对了就冲啊！你看你和顾远舟，他什么都要管，你不觉得……他就像你的合伙人一样吗？”
　　林见清握着手机，指尖微微发凉。她试图劝解：“佳佳，你冷静点，陈屿他……”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他花心？不稳定？我知道！” 黎佳打断她，笑声清脆却带着破釜沉舟的意味，“可我现在就要这种心跳加速的感觉！清清，有时候我真羡慕你，顾远舟把你保护得那么好，规划得那么周全……可是……” 她顿了顿，声音低了些，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迷茫和羡慕，“可是那种不管不顾的自由，像风一样的感觉，你……真的不想要吗？”
　　电话那头传来朋友呼唤黎佳去喝酒的嘈杂声，通话匆匆结束。房间里瞬间恢复了寂静，只剩下窗外愈发聒噪的蝉鸣和手机屏幕幽幽的光。
　　黎佳那飞蛾扑火般的“自由”，像一道刺眼的光，瞬间照亮了她心底那一直被甜蜜和责任压抑着的、对无拘无束的隐秘渴望。她爱顾远舟，深爱着。这份爱让她甘愿走进他用安全感和责任筑起的温暖城堡。但此刻，黎佳那带着醉意的、奔向未知的身影，却让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城堡的围墙之外，那呼啸而过的、名为“自由”的风声，对她这个骨子里刻着探险基因的灵魂，有着怎样致命的诱惑力。
　　寂静中，她点开邮箱。收件箱最上方，是顾远舟几小时前发来的邮件，附件是他替她修改好的简历，文件名清晰标注着“Final_Version_For_IBD”。正文只有一行字，如同他的人生规划一样简洁有力：
　　这份简历结构和重点更符合投行IBD暑期实习的要求。
　　屏幕的冷光映着她复杂的眼神。一边是他精心规划的、通往世人眼中金碧辉煌顶点的路径；另一边，是充满诱惑的、奔向未知旷野的自由风声。而她，站在岔路口，无名指上套着承诺的指环，心中却第一次响起了清晰的、渴望挣脱某种束缚的呼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