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以为期》银杏未央

2、追光之外（2011年春）

　　大学生活动中心的穹顶漏雨时，林见清正踩着梯子调追光灯。雨丝穿过玻璃天井织成竖琴的弦，顾远舟站在雨幕边缘指挥彩排，雨水顺着他抬起的腕骨蜿蜒而下，湿了半边衣袖。
　　顾远舟的目光习惯性地扫过全场，确保一切按流程进行，却在触及梯子上的林见清时顿住。她袖口也被沁湿，紧贴着手臂。这画面突兀地撞进脑海——团建那夜KTV，她醉后蜷在沙发角落，也是这般湿漉漉的模样，平日无懈可击的张扬敛去，只剩一种近乎脆弱的真实感，甚至扽着他的衣角嘟囔最讨厌雨天。
　　这记忆碎片让他胸口莫名一窒，一种计划外的情绪干扰。
　　警报灯突然闪烁，铁梯随着她的踉跄发出呻吟。顾远舟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在他自己意识到之前，身体已经精准地出现在梯子下方，双手稳稳扶住梯脚。
　　舒曼的弦乐恰在此时漫过雨声，林见清指尖发颤，追光灯柱失控地笼住他左肩。
　　那个被校论坛疯传的瞬间，后来被命名为“文艺部的神迹”，照片里顾远舟仰头的角度像在承接圣光。
　　而他其实只是望向她，确认她的安全，基于职责和……某种尚未厘清的本能。
　　“校办衣柜第三格，有件衬衫是干的。”他开口，声音平稳，听不出波澜，喉结处的雨珠却滚进锁骨阴影里。钥匙串悬在掌心，晃成一道银色流光，递向她。
　　林见清低头看向自己衬衫上晕开的水印，那股黏腻的潮湿感让她厌恶地皱眉，“谢了”，她利落地接过钥匙。
　　她在校办换下湿衣塞进包，穿上他那件带着熟悉雪松香的衬衫。她暗自庆幸自己今天原本穿的衬衫是oversize款，此刻换上他的也不显突兀。
　　刚出校办，就被白若雨撞见。
　　“见清，你怎么在这里，我找了半天”，她目光眼光扫过她，带着女生特有的八卦雷达，精准地落在她超短的“下装”上。
　　林见清身高足有173，双腿纤长而白皙，由于顾远舟这件衬衫比她原来的更大，遮住了她的牛仔短裤，看起来就是多年后流行的“下半身失踪”效果。
　　白若雨促狭地笑起来，伸手摸了一把她的腿：“哇哦！男友风衬衫露大长腿，这也太纯欲了吧！不过…你刚才穿的好像不是这件？” 她的尾音拖长，充满探究。
　　林见清正思忖如何应对，副部长李子璇的声音传来，身后跟着文艺部一干人等：“现场布置好了，顾部长说来校办开会，进屋吧。”
　　林见清一眼就看见了人群中的顾远舟。他的目光如同精准的扫描仪，在她身上那件属于他的衬衫上飞快地定格了一瞬，快得几乎无法捕捉，随即若无其事地移开，但足够了。
　　属于他的雪松气息丝丝缕缕缠绕着她，电光火石间，林见清感觉自己彷佛被他无形的领地圈住，一股陌生的、混合着羞赧与微妙占有欲的热意悄然爬上耳根
　　会议室内，关于校园歌手大赛复赛赛制的讨论胶着。第三十七分钟，顾远舟手中的激光笔红点稳稳咬住投影幕布上的“1v1 PK赛制”。
　　副部长李子璇的马克笔在会议记录上重重戳出一个黑洞：“随机匹配太冒险了！万一两个夺冠热门第二轮就撞上，提前淘汰一个，决赛看点大打折扣怎么办？”
　　“第二轮必须1v1 PK，增加对抗性和悬念。随机匹配是制造话题的核心。” 顾远舟解释，逻辑清晰，语气不容置疑。林见清看见顾远舟指节叩击桌面的节奏——三长两短，是他耐心耗干的前兆。
　　“我也觉得太激进了…” 连一贯温顺的白若雨也怯生生地附和，“还是稳妥点好…”
　　林见清将手边一份修订版赛制表推到他手边，动作带起轻微的气流。“不如给每个评委预留一个名额的复活权限？既保留了残酷PK的悬念，又能确保真正有实力的选手不被意外淘汰。”
　　随着她的动作，那阵熟悉的雪松气息再次飘散，这次更近、更清晰地萦绕在顾远舟鼻尖。这气味标记性地附着在她身上，竟让他心底升起一丝难以言喻的燥热和一种近乎原始的满足感——仿佛他的秩序感以某种隐秘的方式侵入了她的领域。这陌生的占有欲让他自己都感到一丝错愕。
　　林见清继续道：“另外，我们可以在场外再设一个观众投票复活环节，把线下复赛和决赛之间的热度衔接起来。这样既能保悬念，又能避免遗珠之憾。”
　　“这个主意好！” 李子璇眼睛一亮，“还得是见清！”
　　白若雨和其他成员纷纷附和。
　　顾远舟颔首，“那就这样，现场评委复活权限加在第三环节前。场外投票复活，决赛前截止。”
　　他果断高效地结束了这场耗费精力的讨论，将赛制重新纳入可控轨道。
　　散会后，林见清留下擦拭白板。暮色漫过窗外的紫藤架。顾远舟想起前几日隐约听到她前男友又来纠缠的风声，一股莫名的、计划外的冲动驱使他伸手，按住了她未擦净的赛程图一角。两人指尖隔着冰冷的板擦相触。
　　“这么喜欢复活赛制？” 他开口，声音比平时低沉半分，“是不是想给前任一个复活机会？” 这话问得近乎突兀，带着对模糊界限的试探和一丝他自己都未察觉的酸意。
　　林见清一愣，旋即好笑地挑起眉梢。她转着马克笔，灵巧地在白板空白处画了个俏皮的复活币图案。“上周团建玩狼人杀，” 她眼波流转，带着狡黠的调侃，“你连救三次预言家的操作才叫精彩。你这‘复活’技能，是点满了吧？不过我倒是好奇，你一定知道1V1赛制的弊端，你原本的后手是什么？”
　　“这次热门的几个歌手，除了唱功强劲的那几位，就是外语系的许凯和你们经院的白子昊，这两个人都是创作型。”
　　“所以？”
　　“这段时间原创音乐的概念比较火，网络上也有很多歌手在支持‘Indie Original’，我原本打算加一个环节，叫‘Indie不高兴’，给所有原创歌手多一次机会，顺便把热门选手捞出来。”
　　“Indie不高兴”，林见清眼神一亮，心里默念了几遍这个名字，“这么看来，复活赛制反而俗套了。那你刚刚怎么不说？”
　　“因为复活赛确实更合适”，顾远舟看着她投来的好奇的视线，继续解释道：“原创环节的门槛太高了，复活赛更容易维持热度，对于大部分选手来说也更公平。”
　　此时，她的手机铃声《City of Stars》骤然响起，划破一室暮色。顾远舟眼底如同被火星溅入，瞬间亮起又迅速压下。这旋律瞬间将他拽回那个雨夜——她被众人起哄推到麦克风前，略带局促却清亮的歌声，和他指尖流淌的钢琴伴奏交织成一片潮湿的星光。那是计划外的美妙意外。
　　暮色更深时，后勤组发现白板背面多了一幅涂鸦：钢琴师与手握麦克风的少女头顶，漂浮着无数复活币组成的璀璨星云。这幅涂鸦后来成了文艺部招新手册的彩蛋页。只有资深老部员才知道，那些硬币图案里，被顾远舟用极细的笔触嵌入了只有他能完美设计的密码——每个二进制编码都精确指向他们在一起那天的具体时间戳，是他ISTJ式浪漫的隐秘秩序。
　　校园歌手大赛圆满落幕，庆功宴上啤酒沫沾湿了文艺部的锦旗。
　　微醺的李子璇举着啤酒罐，笑嘻嘻地起哄：“要我说，等远舟今年竞选升了主席还分管文艺部…等见清当了部长，到时候文艺部你俩搭档，啧啧，不知道又有多少人要磕CP了！”
　　顾远舟擦拭眼镜的动作猛地顿住，镜片后的目光锐利地扫向林见清。
　　她白皙的脸上，一抹微不可见的粉色迅速晕开，她迅速用大笑掩饰了过去，只是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杯壁。
　　顾远舟心中那点被酒精放大的隐秘期待，在对上她看似落落大方实则回避的眼神时，像被针扎的气球，无声地泄了气。
　　窗外玉兰花瓣扑簌簌地落，像无数未及出口就被碾碎的辩白。
　　那晚，游戏环节一贯所向披靡的两人频频落败。林见清心中警铃大作，深知在这个竞选前的关键节点，任何与他绑定的绯闻都可能成为对手攻击的靶子，她需要绝对清晰的个人形象。顾远舟则感到一种深沉的疲惫，聚会喧嚣像无数细针扎着他敏感的神经，他完美维持着社交表象，内心却早已渴望遁入寂静。
　　宿舍楼下，昏黄的路灯拉长影子。林见清喊住他：“顾远舟。”
　　他停步，转身望她，心底那点死灰复燃的希冀在夜色中微弱地闪烁。
　　“之前若雨跟我说，” 林见清语速平稳，目光坦荡地直视他， “张子昊跟那个追你的金融学妹造谣，说我喜欢你。他是因为没追到我，才到处散布这种话的。造谣也不止这一件。”
　　顾远舟感觉呼吸一窒。冰冷的现实感瞬间浇灭了他心头那点微光。是陈述事实？还是为了竞选在撇清关系？他大脑飞速运转分析着各种可能，每一种推测都带来更深的疲惫和难以名状的失落。追问真相的冲动在喉头翻滚，最终被他强大的自制力强行压下。他害怕听到那个将希冀彻底碾碎的回答，更厌恶此刻因情绪失控而显得软弱的自己。
　　“好，我知道了。”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响起，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如同设定好的程序应答。
　　夜色吞没了他的表情，也掩盖了他转身离去时，那挺直的背影下难以负荷的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