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以为期》银杏未央

1、银杏与工作证（2010年秋）

　　九月的C大，暑气尚未完全褪去，空气里浮动着金桂的甜香和新生入学的喧嚣。林见清捏着那张簇新、还带着油墨味的文艺部工作证，指尖能感受到硬质卡片边缘的微凉。礼堂侧门厚重，推开时发出沉闷的“吱呀”声，瞬间将门外秋日的明亮与喧闹隔绝。
　　林见清推开礼堂侧门时，正撞见顾远舟在训人。
　　九月的阳光被百叶窗切割成琴弦般的金线，斜斜掠过他绷直的脊背，白衬衫后领处一小片阴影随着他转身的动作忽明忽暗，像是停驻的凤尾蝶。
　　“灯光组第三次记错流程表。最后说一遍，追光要卡在歌手身上。”他把文件夹拍在钢琴盖上，惊飞了谱架上那几页《仲夏夜之梦》音乐剧剧本，剧本在空中划出仓惶的弧线，最终扑簌簌落在林见清脚边。
　　林见清蹲下身时，嗅到油墨味里混着极淡的雪松香。扉页用瘦金体写着“顾远舟”，最后一笔收势太急，像把未出鞘的刀。
　　顾远舟的语气严肃，被训斥的灯光组大一女生白若雨缩在角落，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
　　林见清眉梢一挑，啧，这架势。
　　她没犹豫，几步走到白若雨身边，声音清亮地插进顾远舟的训话里：“学长，暂停一下？这位——”，她看着白若雨胸前写着名字的工作证，“——白若雨同学看起来需要缓口气。”
　　她从挎包里抽出一包纸巾，自然地递了过去。
　　白若雨抬起头，被林见清的面容硬控了两秒,一张酷似当红女星May的脸，明艳大方，少女此刻的脸上亮着明晃晃的笑容，带着点“我偏要管”的张扬。
　　见到她方知，论坛疯传的偷拍照不及真人十分之一。
　　“你……你是林见清？”白若雨的声音带着哭腔后的沙哑和难以置信的惊讶，“我在校内网上看到你好几次……”林见清的名字，几乎是这届新生入学后最热的话题。
　　“嗯，我是经院的新生，你呢？”。
　　“我是财税学院的...”
　　此时，顾远舟的脚步声碾碎光影，停在了林见清面前。他转过身，光线勾勒出他利落的下颌线。林见清将捡起的剧本递还给他，迎上他的目光。
　　他的眼睛像沉在深潭里的黑曜石，此刻清晰地映着她的身影，他眼神平静，脸上也没有任何被打断的不快，甚至唇角还维持着一个极淡的、近乎职业化的弧度——一种经过训练的高效社交表情。她突然想起招新那日，人群攒动，她一眼就望到了他，当时他脸上，也是这样的极淡的微笑。
　　林见清心想，他应该是从未生气，刚刚假意“发火”只怕也只是想让他们这些大一新生认真对待。
　　顾远舟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一瞬，扫过她递来的剧本，最后落在她那双亮得惊人的眼睛上。那眼神里没有寻常女生面对他时的羞涩或紧张，只有坦荡的好奇和一丝……试探？他伸手接过剧本，指尖不可避免地与她微凉的指尖轻轻一触。
　　“林见清？”，他开口，声音比刚才训人时低缓了一些，但依旧带着一种清冷的质感。
　　其实不必确认，文艺部招新那天，他便知道了她的名字——这届新生，属她最出名。
　　“嗯，尹学姐调我来跟灯光组”，林见清直视他的双眼。
　　对于大部分人来说，与异性四目相对时往往会因尴尬而躲开视线，而她从小人见人爱花见花开，对他人有着天然的信任——信任他人对自己往往是友善的。
　　“控制台缺人。”顾远舟转身，回避她此刻灼热的视线，“跟我来”。
　　他白衬衫下摆擦过她手背，带起一阵薄荷味的凉。
　　林见清跟上他的步伐，高跟鞋踩在地毯上的声音被他的脚步声覆盖。她看着他挺拔的背影，衬衫妥帖地收进窄腰的黑色西裤里，步伐稳健而富有节奏感，仿佛每一步都丈量过距离。礼堂后台的光线比舞台更暗，只有几盏工作灯散发着昏黄的光晕，将他的影子拉长，投在斑驳的墙壁上。
　　推开控制室厚重的隔音门，一股混合着电子元件、灰尘和老旧空调冷气的味道扑面而来。空间狭小，三面墙上镶嵌着密密麻麻的灯光控制台、音响调音台和监视屏幕，闪烁的指示灯如同迷离的星河。空气压缩机发出沉闷的嗡鸣，是这里唯一持续的背景音。
　　顾远舟径直走到主控台前，示意林见清站到他旁边。
　　“看这里。”他没有多余的寒暄。
　　他示范操作时骨节分明的手指在按键间游走，腕间银色机械表折射的光斑落进她耳后碎发，随着他讲解的节奏明明灭灭。
　　“这是亮度控制，这是光斑大小，这是X轴移动，Y轴移动……”他的声音在狭小的空间里显得格外清晰，低沉而平稳。讲解逻辑链条极其完整，从基础功能到联动操作，从预设程序调用到手动微调，层层递进，条理分明，几乎没有一句废话。
　　林见清甚至觉得，他此刻的讲解录音下来，几乎可以直接整理成一本图文并茂的操作手册。
　　讲解完毕，他给出最终总结：“追光要像第二层皮肤裹住歌手，懂吗？”
　　林见清伸出手，指尖即将触到旋钮时，他袖口擦过她手腕内侧。控制室老旧的空调发出沉闷的嗡鸣。
　　她语速轻快，带着点狡黠的试探：“顾学长，流程表是死的，人是活的。万一歌手今天状态爆棚，即兴飙个High C还满场跑呢？追光预案…总不能跟着空气跑调吧？” 她眼角的痣随着笑意生动起来，像在故意往他严谨的逻辑框架里扔一颗小石子。
　　顾远舟操作的手指几不可察地停顿了0.1秒。他没有立刻转头看她，下颌线似乎绷紧了一瞬，随即恢复如常。“迎新晚会是多次彩排过的，舞台纪律是基础。预案基于演出歌手的专业素养。” 他的声音依旧平稳，但语速似乎快了微不可察的一拍，仿佛在强行压下因额外解释而产生的、对他而言不必要的能量消耗。
　　“你的任务，是确保追光精准执行预设流程。”
　　他侧过脸，目光落在她调试旋钮的手指上，眼神专注得像在评估一个精密零件。
　　“操作步骤…合格。”
　　评价依旧吝啬，基于事实。
　　“学的不错，周三例会别迟到。记得——准时。”他重音落在“准时”二字。
　　林见清嘴角微抽。她知道，这是对她今天报到时迟到十分钟的精准“回敬”。看来这位顾部长，不仅逻辑严密，记性也相当好，而且显然没打算给她解释的机会。她那一肚子关于“地铁故障”的腹稿，只好默默吞了回去。
　　这次迎新活动的人员安排表最终被他一丝不苟地夹进那本厚重的文艺部工作笔记本，边缘对齐，分毫不差。一同被夹进去的，还有扉页间遗落的一枚小巧的银杏书签。金黄的叶片温柔的覆盖在表格上“林见清”的名字上，后来每次翻开，都能看到当年人员安排表上被他朱砂笔圈住的批注：“此新生宜重点培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