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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假面舞会(2022年秋) ...

  •   冰冷的照片被林见清精准地推到餐桌中央,像一份不容置疑的审计报告。白方宇正细致地为萌萌剥着虾壳,指尖沾着晶莹的汁水。虾仁“啪嗒”掉进蘸料碗,溅起的醋滴在萌萌粉嫩的手背上。他抽纸巾的动作骤然停滞,镜片后的瞳孔猛地缩紧,惯有的温和面具裂开一道缝隙:“上个月……那是课题研讨会后,我只是送学生回酒店休息……” 声音里带着被冒犯的惊怒,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他精心维护的“完美丈夫”形象受到了威胁。
      “哗啦——”萌萌兴奋地伸手去够果汁,杯子倾覆,紫红色的液体瞬间漫过照片上刺眼的画面,如同一个拙劣的遮掩。林见清迅速抽出湿巾擦拭女儿小裙子上的污渍,精致的面料吸饱了果汁,变得沉重而黏腻。“萌萌乖,”她声音异常平稳,思维在风暴中心高速运转,维持着表面的镇定,“跟阿姨去玩拼图好不好?妈妈一会儿带你去吃你最喜欢的冰淇淋。” 她需要空间处理这场成年人的战争。
      “好耶!谢谢妈妈!”女儿像只无忧无虑的小兔子,蹦跳着离开,将餐厅里凝滞的空气撕开一道短暂的缝隙。门关上的轻响,如同幕布落下。
      林见清的目光像冰冷的探针,重新锁住白方宇:“1608房,三个小时。房费挂在你的科研经费卡上,白教授。” 每一个细节都精确无误,如同顾远舟提供的证据链一样无懈可击。

      白方宇的手伸向口袋摸索哮喘喷雾,指尖不受控制地颤抖,对关系破裂的恐惧攫住了他:“你调查我?像审查你那些标的公司和发行人一样?”他的声音因惊怒而嘶哑,带着对被质疑忠诚的强烈反弹。
      “是顾远舟。”林见清吐出这个名字,清晰地看到丈夫眼中闪过混杂着恐惧和耻辱的光,以及更深层的、对他的忌惮。“你说你在开评审会,但他查了医学院的会议记录,精确到分钟。”她顿了顿,从包里抽出一个文件袋,最上面那张泛黄的期刊复印件赫然在目,“他甚至查到了你十年前那篇‘借鉴’过度的论文。”顾远舟的严谨在此刻化作了最锋利的武器。
      “砰!”白方宇掀翻了面前的汤碗!滚烫的菌菇汤泼溅而出,覆盖在照片上,女学生模糊的面容被热汤烫得卷曲变形,发出轻微的滋滋声。他忽然笑了,笑声尖锐刺耳,带绝望时特有的、近乎歇斯底里的情绪宣泄:“那年你在ICU昏迷三天,是谁跪着求主任用ECMO?那时他又在哪儿?”
      他精准地祭出自己最大的道德筹码,试图用沉重的恩情和付出的“证据”将林见清重新绑回他身边。他不在乎她此刻是否痛苦,只在乎她是否还能留在他“家”的位置上——她是优秀的妻子、母亲,是他值得炫耀的资产。
      林见清想起病重那日,白方宇签病危通知书时把钢笔尖摁断在掌心。此刻他的泪砸在虾仁上,将盐粒融成浑浊的珍珠。
      这些年来,每一次林见清因为疲惫、因为旧情难忘而流露出分手的念头,白方宇都是这样,用极致的付出、用眼泪、用道德、用萌萌,将她一次次拽回来。他不在乎她内心的挣扎是否因此加剧,他只在乎“留住”这个结果。
      窗外,酝酿已久的暴雨被狂风裹挟着狠狠砸在玻璃上,发出沉闷的撞击声。白方宇的指关节重重叩在餐桌,发出沉闷而坚决的宣告,带着对关系稳固性的执着:“我不同意离婚。” 这是他的底线。
      林见清的目光飘向玄关处那张笑容灿烂的全家福,思绪被猛地拽回那个弥漫着消毒水气味的秋天——2014年。
      2014年秋。
      EP医院住院部三楼,消毒水与探病百合的香气古怪地混合着。林见清抱着牛皮纸袋匆匆穿过长廊时,白方宇正俯身在护士台专注地书写病程记录。夕阳的金辉将他身上的白大褂染成温暖的蜜色,钢笔尖在纸上发出沙沙的轻响——像极了深夜时分,顾远舟在她身边修改并购方案时,键盘敲击的节奏。
      “林小姐又来送饭了?”白方宇闻声抬头,眼镜滑到鼻尖,露出眼睑下熬夜留下的浓重青黑,但那双眼睛在捕捉到她身影的瞬间,却奇异地亮了起来,带着毫不掩饰的热切和关注。“阿姨今天的虾仁蒸蛋,我特意叮嘱了,比昨天少放0.5克盐。”这是他表达关心的方式,直接而具体。

      林见清的目光掠过他白大褂口袋里露出的《孤独星球》书角,思绪却飘到了千里之外——顾远舟此刻应该正在香港,进行某个关键项目的路演。指尖无意识地在手机屏幕上划过,看到03739的K线图——那是今早她鬼使神差点开的页面,顾远舟深度参与定增的那支医疗股,正一路飙升。她发了一条消息问路演顺利吗?他回复:“一切按计划。注意休息。”
      简洁,高效。
      林见清自幼追求者众多,对白方宇的殷切非常敏锐,她故意晃了晃装着情侣保温杯的纸袋,道:"白医生对港股也有研究?我男朋友说这支票有很大上涨空间。"
      她刻意强调了“男朋友”三个字,划清界限。
      白方宇的钢笔尖在纸上重重一顿,洇开一小团墨迹。他摘下眼镜,低头仔细擦拭,浓密的睫毛在颧骨上投下蝶翅般的阴影,掩去了瞬间的失落,但韧性让他很快调整过来,笑容依旧温暖:“我……只看旅游股,”他的声音带着向往,“毕竟,世界那么大。”
      他并不气馁,他有足够的耐心去争取。尾音被走廊尽头骤然响起的急救铃声粗暴地切断,他自然地转移了话题,询问起阿姨的病情。
      真正的转折发生在寒露那日。林见清蜷缩在病房冰冷的陪护椅上刷着朋友圈,一条来自高中校友沈薇的动态映入眼帘。九宫格照片里,这位背景深厚的投行千金举着香槟巧笑嫣然,背景是衣香鬓影的酒会。在几张照片模糊的边角处,她捕捉到一个熟悉得让她心跳骤停的身影——顾远舟。更让她血液凝固的是他领带上那枚别致的领带夹,银光熠熠,冰冷而陌生。就在上周,她在沈薇的朋友圈见过同款,配文是:“好适合他(偷笑)”。此刻,这枚“适合他”的领带夹,在镁光灯下刺目地闪耀着。
      她当然理性地相信顾远舟不会出轨。无论从感情基础、外貌优势、精神共鸣,甚至智商博弈,在任何一个维度上,她都对他们的感情有着绝对的自信。但一个更深的敏锐质疑和恐惧悄然滋生:他们才多大?这纸醉金迷的名利场,层出不穷的诱惑,他们的感情,真的能毫不动摇地走到最后吗?对“完美”可能被打破的恐惧,以及对未来不确定性的焦虑,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攫住了她。她第一次没有选择直接质问顾远舟,而是任由猜疑在心里发酵。
      “啪!”手机脱手砸在地面的闷响惊醒了浅眠的母亲。白方宇推门进来时,正看到林见清徒手去捡屏幕已裂成蛛网的手机,指尖被玻璃碴划出一道浅细的血线。他快步上前,不由分说抓过她的手,用碘伏棉球仔细消毒,动作温柔而坚定。冰凉的液体擦过她指间的订婚戒时,他突然开口,声音带着一种安全港湾般的、令人安心的邀请:“后海的枫叶……红了。今晚月色应该很好,去散散心?” 在她情感最摇摇欲坠的时刻,他提供了一个具体的、温暖的、触手可及的依靠。
      那晚的银锭桥,月光被水波揉碎。脱去白大褂的白方宇像换了个人,侃侃而谈他在冰岛追逐极光时遭遇火山喷发的惊险,描述京都醍醐寺夜樱带来的、比麻醉剂更令人眩晕的极致美感。他的分享热情洋溢,充满生活气息,与顾远舟谈论资本版图时的冷静疏离截然不同。林见清小口啜饮着温热的黄酒,看他用筷子蘸着酒液在粗糙的木桌上勾勒世界地图的形状。白方宇此刻的陪伴是具体而温暖的,暂时驱散了因顾远舟的“领带夹”带来的不安。
      但与此同时,她脑中也闪过上个周末的场景,顾远舟带她去自己曾在午餐时跟同事探索出的美味餐厅,小心翼翼的把美食喂到她嘴边。
      “当老师多好,”白方宇的镜片被杯中升起的热气蒙上一层薄雾,带着对稳定生活的向往,“暑假能带学生去敦煌看壁画,寒假窝在北海道的小木屋里写论文,踏踏实实的……” 他递过蓝莓味的电子烟,那甜腻的果香强势地弥漫过来,轻易覆盖了她身上残留的、属于顾远舟的冷冽雪松气息,也像在许诺一种安稳、可预测的未来。
      车祸的发生荒诞得像一出劣质舞台剧。林见清因为轻度夜盲症和和酒精带来的思维迟缓走向路中央时,刺眼的远光灯瞬间剥夺了她的视觉。白方宇用尽全力将她拽回,巨大的惯性让两人狠狠摔进路旁厚厚的落叶堆里。他的手掌垫在她脑后,缓冲了撞击。银杏叶金黄的碎片在急促的喘息和剧烈的心跳声中疯狂旋转。
      “你心跳……好快。”他的气息灼热地拂过她因惊吓而潮湿的眼睫,带着关切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悸动。林见清清晰地数着自己胸腔里狂乱的搏动——128bpm。这个数字,顾远舟求婚时她听到的心跳声,分毫不差。生理上的强烈刺激和顾远舟带来的情感不确定性,让她在那个瞬间,产生了一种错觉:她似乎,需要并渴望这种被强烈保护的安全感,即使它来自另一个人。
      那晚的吊桥效应,让她觉得:她似乎,喜欢上了另一个人。
      和很多女孩一样,林见清从小浸润在言情小说的世界里,那些故事里的主角,从一而终,矢志不渝。顾远舟是她亲手挑选的男主角,可她却在自己构建的故事里,对另一个角色产生了“心动”。她无法接受自己的“不完美”和“动摇”。这种对自我设定的强烈背叛感,以及面对复杂情感压力时的本能反应——切断源头,最终促使她做出了与顾远舟分手的决定——一个近乎自我惩罚的决绝选择。
      她用理性和道德洁癖掩盖了更深层的回避和恐惧。
      真正下定决心和白方宇结婚,是在她从ICU鬼门关挣扎回来的那一年。那场大病带来的脆弱感,让她对“安全”和“稳定”的渴望达到了顶峰。
      术后醒来,映入眼帘的是白方宇蜷缩在狭窄陪护椅上批改教案的身影。床头柜上的保温饭盒敞开着,虾仁粥的热气袅袅升起。眼前这个为她熬粥、守夜的男人,提供了她此刻最需要的、无微不至的、看得见摸得着的安全感。
      “吃吧。”白方宇的声音将她拉回现实,他小心地吹凉一勺粥,送到她唇边,“这次盐量精确到0.3克。”林见清顺从地咽下温热的粥,舌尖却清晰地尝到了一丝咸涩的悔意,无声地蔓延开来——是对放弃顾远舟那份灵魂契合的悔?还是对即将把自己交付给另一种生活的茫然?或许兼而有之。但此刻,安全的需求压倒了其他。
      ...
      林见清从回忆中抽离,时间拉回到此刻。
      餐厅里压抑的空气重新将她包裹,白方宇泪痕未干的脸和控诉的眼神近在咫尺。“当年”,她的声音平静得可怕,带着透彻的自我剖析,“我无法接受自己在感情上片刻的‘走神’。所以我选择结束与顾远舟的关系。”
      她直视着白方宇的眼睛,“所以现在,我也绝不会原谅你的背叛。不要再编故事了,刚才你的解释,我一个字也不信。”
      她用理性筑起高墙。“为了萌萌,我可以维持婚姻的表象。但我们的感情,到此为止。”这是她能给出的、最安全的解决方案——形式完整,情感抽离。
      “我们的感情?”白方宇发出一声短促的冷笑,他猛地翻开萌萌的画册,精准地翻到一页——稚嫩的蜡笔画上,爸爸胸口贴着一片金黄的银杏叶。“你告诉萌萌这是‘幸运符’”,他指着画纸边角因反复摩挲而皱缩的痕迹,声音冰冷而受伤,“其实……这是他当年送你的定情物吧?这片叶子,你一直留着?你心里……一直没放下他,对不对?”他精准地刺向了她试图掩盖的过去,也暴露了他这些年深埋心底的嫉妒和不安全感。他留住了她的人,却似乎从未真正拥有过她的心。
      林见清沉默了,时间仿佛在餐桌上凝固。窗外的暴雨声成为唯一的背景音。许久,她终于开口,声音带着疲惫的沙哑,罕见地流露出一点真实:“这些年……我也有错。是我,一直活在对过去的愧疚和对‘完美’的执念里,忽略了你的感受……也忽略了我们之间真正的问题。”她承认了自己的疏失和回避,但这承认本身,也带着一种无力改变的疲惫感。
      “你早就后悔了”,白方宇精准地抓住她话语中的缝隙,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了然和对现实关系的务实判断,“只是你不敢承认。因为你心里比谁都清楚——”他顿了顿,一字一句,如同宣判,也像在说服自己接受这个冰冷的现实,“破镜,不可能重圆。”
      他猛地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眼神里曾经的温情、讨好和受伤,此刻统统被一种冰冷的决心取代。他曾经对“家庭”角色的责任感在此刻扭曲成了执念:“这辈子,我会当好萌萌的爸爸。而你”他的目光锁住她,带着不容置疑的占有,“就当好她的妈妈。”
      他不需要她的爱了,或者说,他不再奢求那份遥不可及的心。但他必须留住她作为“妻子”和“母亲”的身份,维持这个“家”的完整外壳。这是他的底线,也是他安全感的最后堡垒。餐桌上的狼藉、凝固的汤渍、被果汁和泪水浸透的照片,都成了这场名为“家庭”的假面舞会中,遗落的、冰冷的道具。
      舞会还在继续,只是舞伴之间,只剩下名存实亡的契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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