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室有光》星洛纸笺

5、樱花与枷锁

　　秦医生轻轻关上医务室的门，将空间留给两个被巨大秘密和汹涌情绪席卷的年轻人。

　　死寂在病房里蔓延，只剩下仪器单调的滴答声，像在丈量着沉默的重量。苏浣月蜷缩在病床上，身体还在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泪水无声地滑落，浸湿了苍白的脸颊。她像个被彻底打碎的瓷器娃娃，刚刚将自己最不堪、最肮脏的内里血淋淋地剖开在段辰誉面前。

　　段辰誉站在原地，如同一尊被冰封的雕像。苏浣月破碎的哭诉还在他耳边尖啸回荡：
　　“林晓…她还在动…还在说话…她不想死…”*
　　“十万块…钱放桌上了…这颗心，归我们了…”
　　“她用林晓的命…换了我这条…肮脏的命…”

　　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钢针，狠狠扎进他的神经。巨大的震惊和愤怒如同岩浆，在他冰冷的血液下奔腾咆哮，目标直指那个名为苏岚的女人！为了延续女儿的生命，她竟能如此冷血地买卖人命，将另一个花季少女的心脏活生生剜出！她不仅偷走了林晓的生命，更是在苏浣月的灵魂上刻下了永世无法磨灭的血痕！

　　而他自己…段辰誉的心被更深的愧疚噬咬。就在几分钟前，他竟用“偷来的东西”这样残忍的字眼去刺伤她！在她背负着如此沉重的十字架时，他还在雪上加霜！那句无心的质问，此刻像淬毒的匕首反刺进他自己的心脏。

　　他缓缓地、极其沉重地走到病床边。苏浣月感觉到他的靠近，身体瑟缩了一下，将脸更深地埋进枕头里，仿佛想把自己藏起来。

　　段辰誉没有立刻说话，只是单膝跪地，让自己的视线与她蜷缩的背影齐平。他伸出手，指尖带着微不可察的颤抖，极其轻柔地拂开她颊边被冷汗和泪水濡湿的碎发。指腹下的皮肤冰凉细腻，却脆弱得仿佛一触即碎。

　　“对不起…”他低哑的声音在寂静中响起，带着前所未有的沉重和痛楚，像砂纸磨过粗粝的石面，“浣月…对不起…是我…是我逼你…”

　　这句迟来的道歉，像一颗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在苏浣月麻木的心湖里激起微弱的涟漪。她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却没有抬头，只是压抑的抽泣声似乎停顿了一瞬。

　　段辰誉的指尖停留在她冰凉的脸颊上，感受着她细微的颤抖。他深吸一口气，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身体前倾，张开双臂，极其小心地、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珍重，将蜷缩成一团的女孩，轻轻地、却坚定地拥入了怀中。

　　苏浣月浑身猛地一颤，像是被这个突如其来的拥抱烫到。她下意识地想挣脱，身体却僵硬得不听使唤。段辰誉的手臂收得更紧了些，用自己温热的胸膛包裹住她的冰冷和颤抖，下巴轻轻抵在她散发着消毒水气味的发顶。

　　“不是你的错。”他的声音低沉而稳定，带着一种能穿透绝望迷雾的力量，清晰地传入她耳中，“从来都不是你的错。你只是一个病人，一个受害者。是苏岚…是她犯下的罪。”

　　他的手掌宽厚而温暖，带着安抚的力量，一下一下，极其轻柔地拍抚着她瘦削而紧绷的脊背。笨拙，却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守护意味。

　　这个拥抱，隔了五年漫长而冰冷的时光，终于落在了她伤痕累累的身体上。不再是少年时樱花树下的懵懂悸动，而是饱含着沉重的真相、深切的愧疚和破开黑暗的决心。段辰誉的体温透过薄薄的病号服传来，像一股微弱却持续的热流，一点点渗透进苏浣月被恐惧和绝望冰封的世界。

　　紧绷的身体，在这个带着赎罪和守护意味的怀抱里，极其缓慢地、一点点地放松下来。她僵硬的手指，无意识地揪住了他胸前的衣料，仿佛那是唯一可以抓住的浮木。压抑了太久的委屈、恐惧和孤独，如同找到了宣泄的出口，化作更汹涌的泪水，无声地浸湿了段辰誉的衬衫。

　　“阿誉…”她终于发出破碎的呜咽，声音闷在他的怀里，带着浓重的鼻音和深入骨髓的悲伤，“…我好怕…每天都好怕…怕它跳着…提醒我…我欠着一条命…”她的手紧紧按在自己左胸，隔着衣料，用力按压着那道凸起的疤痕，仿佛想将它按回去，按得消失不见。

　　段辰誉的心被狠狠揪痛。他低下头，温热的唇瓣极其克制地、珍重地印在她微凉汗湿的额角。这个吻，无关情欲，只有深沉的疼惜和沉重的承诺。

　　“我知道。”他的声音低哑，带着感同身受的痛楚，“我知道它很重。但阿月，听着，”他稍稍拉开一点距离，双手捧起她泪痕斑驳的脸，迫使她抬起那双盛满绝望和泪水的眼眸，直视自己深邃而坚定的眼睛。

　　“这颗心，现在在你身体里跳着。”他的目光锐利如炬，仿佛要穿透她灵魂深处的阴霾，“它让你活着。活着，才能记住林晓，记住她的冤屈。活着，才有机会去赎罪，去弥补，去为她讨一个公道！而不是用它来惩罚自己，把自己拖进地狱！”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千钧，带着一种振聋发聩的力量，狠狠撞击着苏浣月濒临崩溃的心防。

　　苏浣月的瞳孔微微放大，怔怔地看着他。赎罪？讨公道？这些字眼像微弱的火星，在她死寂的黑暗中闪烁了一下。

　　“可是…怎么讨？”她的声音充满了茫然和无助，“她是我的妈妈…而且…证据…”

　　“交给我。”段辰誉打断她，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一种掌控一切的自信和不容置疑的承诺，“我会查。查清当年的真相，查清林晓到底经历了什么，查清苏岚背后所有肮脏的交易！法律会审判她！我向你保证！”

　　他的承诺像一道坚固的堤坝，暂时挡住了她心中汹涌的绝望洪流。苏浣月看着他眼中燃烧的冰冷火焰和那份沉甸甸的决心，一股微弱却真实存在的暖意，如同冰封荒原上悄然萌发的第一株绿芽，艰难地从心底挣扎出来。

　　就在这时，窗外一阵微风吹过，卷起几片粉白的花瓣，轻轻拍打在玻璃窗上。苏浣月的目光被吸引过去，望向窗外。

　　医务室窗外不远处，正对着枫翎校园深处那个僻静的角落——一座小小的、被精心打理过的樱花花园。此刻，正是樱花盛放的季节，粉白的花朵如云似霞，在午后的阳光下静静绽放，微风拂过，落英缤纷，如梦似幻。

　　那个花园…是他们初中时的秘密基地。也是五年前，他约她毕业那晚见面的地方。那个她永远未能赴约的樱花树下。

　　段辰誉顺着她的目光望去，也看到了那片绚烂的樱花。他的眼神瞬间变得无比复杂，有怀念，有遗憾，更有一种沉甸甸的宿命感。

　　“还记得那里吗？”他低声问，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喑哑。

　　苏浣月轻轻点了点头，泪水再次模糊了视线。五年前的樱花树下，她错过了他的告白，也错过了自己本该拥有的人生起点，从此坠入无边的黑暗。

　　“明天放学，”段辰誉的声音低沉而清晰，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邀请，“老地方，樱花树下。我们…重新开始。这一次，我会等你。把五年前没说完的话，说完。”

　　重新开始？苏浣月的心猛地一颤。看着那片在阳光下绚烂盛放的樱花，再看看眼前这个拥抱着她、承诺为她对抗整个黑暗世界的少年，一股巨大的酸楚和微弱的希望交织着涌上心头。

　　枷锁依旧沉重地锁在她的心上，锁在那颗不属于她的心脏上。但这一刻，在泪眼朦胧中望着那片樱花，听着他沉稳有力的心跳声，她仿佛看到了一丝微弱的光，穿透了层层叠叠的绝望阴云，落在了她冰冷的世界里。

　　她张了张嘴，喉咙哽咽着，最终，只是在他怀里，极其轻微地、却又无比郑重地，点了点头。

　　“嗯。”

　　泪水再次滑落，但这一次，似乎不再只有苦涩。樱花的花瓣在窗外无声飘落，见证着这场在血泪和绝望中艰难萌生的、带着枷锁的约定樱花树下的约定，像一颗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在苏浣月沉寂的心湖里激起了一圈微弱的涟漪。段辰誉那句“活着才能讨回公道”的承诺，如同穿透厚重云层的一缕微光，虽不足以驱散所有黑暗，却让她在无边无际的自我厌弃中，抓住了一丝名为“希望”的浮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