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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章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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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只冷冷地看着他,倒是他先开了口,道:“你是谁?”
他的说话声波澜不惊,此时恰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我看不清他的脸,然而鼻尖嗅到了一股淡淡的衣香,恰是阳光过后芬芳的蔷薇花味,他应该不是看守雪镜高斋的太监。
他的缂丝锦衣在夜中仍泛着淡淡的光,如此富贵,又得夜宿宫中,大概也只有轩辕展的胞弟,钱太后宠爱的小儿子,赵王轩辕顾才能独享。
“赵王殿下难道不知,这雪镜高斋是闹鬼的么?”我转换着脚步,并不想与他太过纠缠,他大概是看不清我手中的是梅花枝,或是当做了剑,倒是可以吓唬吓唬他,笑道,“那么我是谁,还要问么?殿下便是这么不怕死的么?”
当年为了监视轩辕展,我曾唤了夕颜帮忙,二人装神弄鬼,着实吓到了不少人,而宫里什么地方都有过死人,雪镜高斋渐渐也被人翻出了陈年旧案,说是先帝宠妃,也便是欣德帝姬的亲生母亲庄德妃最是喜欢在雪镜高斋赏雪,当年死得不甘心,做鬼也不肯离开。雪镜高斋,也成了宫人心中的禁地。
“闹鬼么?那我倒是不清楚,”赵王轻轻推开了梅枝,笑道,“不过,我却知道,女鬼不会拿着根梅花枝子吓我。”
不知怎样的一个瞬间,他左手顺势一牵,将我拉到了他的怀中,而右手竟夺了我手中梅枝,“咔嚓”一声,我听到了梅枝子断成两截的声音。
“若是女鬼,会被我这样抱在怀中么?”赵王指尖轻薄地滑过我的面庞,道,“还是温热的呢,现在该轮到我来问你,姑娘这么多天,都来这雪镜高斋,是为了什么呢?”
我惊讶于他的速度,自是不肯乖乖束手就擒,并不搭理他,只伸展右手朝他身上劈去,他只轻轻一扫,就抵挡了我的反抗,左手又朝我脖子一点,道:“你还真是不乖呢!”他点了我的穴道,我更是由他摆布。
我擅长毒药,但剑术并不好,此时方才深恨过去不听三娘的话,懒得修习剑术,此时受人所制,可惜手中又无毒药。
“不肯说么?那我来猜猜,既然用了面纱,该是个美人吧,”赵王的手顺着我的面颊,攀上了我的绿云鬓发,触到了那根簪子,摘下簪子,长发如瀑布而下,面纱亦是顺势而下,天色依旧暗黑,他看不清我的脸,却不吝啬地用手触摸我的五官,道,“果然,是个美人呢。”
刹那层层云间忽然漏出一丝光华,黎明破晓,那光亮刺眼,他伸手一挡刺目光芒,而我也在那一刻冲开了穴道,一个转身,推开了他,同时夺下他手中我的那根点翠簪子,朝他身上戳去。
初阳的光芒照在我的脸上,他怔忪地看着我,甚至忘记了闪身回避,那簪子便深深地插进了他的肩膀,我能感到那血液飞溅了我的双手,而我也终于摆脱了他的纠缠。
我洗清双手的血,我不是没有杀过人,这样简单地伤人并不会令我害怕,只是伤了赵王,添了些麻烦罢了。我也将那染血的衣裳洗了,小九醒来之前,一切又恢复原样,仿佛这一夜的惊心动魄从未发生过。
我一身疲惫的坐在梳妆镜前,镜中映照出苍白的脸,了无痕迹,干净如白瓷。我取出红色胭脂与青灰色的眉笔,照例在脸上描出伤痕。赵王不会找到我,他见到的是面庞皎洁如月的美人,而非众人所知,伤了脸的废人徐颐姜。
“姜姐姐,还打算要瞒我多久呢?”不知何时仅仅穿着单薄中衣的小九已经站在我身后五步之外,镜中映出她晦暗不明的脸。
我猜她是指我的脸,终于是瞒不过了,我本来也不打算瞒她多久,朝夕相处,迟早会知道,我掩饰疲惫,勉强挤出笑容,道:“我的脸,是好的差不多了。想等你病好了,再跟你说的。”
小九的手攀上了我的肩头,道:“姜姐姐,告诉我,这一晚上你去哪儿?”
她走到了我的身边,我将她的手合拢在自己胸口,靠着她,柔声道:“我一直在这儿,在你身边,一步没有离开过,只是夜里起来,不小心踢翻了墙角的水盆子,水洒了一身,才去洗了衣裳,我……”
“我一直留心着,好几个晚上,你都悄悄出去了。”
她原来都在留心,面对旁人我还能狡辩,但在小九面前,我忽然有了无地自容的愧疚,我无言以对,尴尬的沉默,小九忽然将我的脸与她的脸一道,对着镜子,问道:“你是谁?我知道,你不是颐姜。你究竟是谁?”
心中一跳,她终究还是发现了么?我嘴上却还是不肯承认,做了最后的挣扎,道:“小九,你不是发烧了,说什么糊涂话?趁着天早,快去床上躺着,再睡会儿吧。”
我将手搭上小九的额头,小九却躲开了我的手,道:“虽然你长得跟颐姜一样,但我知道你不是她,这其中一定发生了什么。你的伤好得这么快,过去的颐姜,做不到的。”
忽然想起了祭祀三娘的那日,永巷的幽暗树林中,白燕儿的那番话。
唯有从心认识一个人,看清一个人,正如三娘对她,小九对我。原来小九真的可以看到我的心,虽然我并非颐姜。
只是我是不是颐姜,这个问题已经没了谈论价值,是有如何,不是又如何,无论怎样,都不能回到过去,颐姜被迫选择了自尽,而我也被人所杀,命运的玩弄,将我们推到了现在的位置。
“我是颐姜,正如你所见,我就是徐颐姜。”
“我不知道你是谁,也不在乎你是谁,”小九仿佛不曾听到我所说,兀自道,“只是不论你要做什么,你所谋求的是什么,我只希望,你好好爱惜颐姜的身体,这不是你一个人的,这个身体承载的还有过去的颐姜,你要替她继续活着。”
小九放开了我的手,她仿佛也是极其疲惫,要她接受她的姜姐姐已经死了这个念头,恐怕耗了她许多心力。曾经她满心欢喜地以为,那日,颐姜侥幸被救起,自杀未遂,而如今,她又知道,站在她眼前的颐姜,也不是她所要的。
我忽然想起了什么,叫住了小九:“药房小杜的事,你不想要,就对他说了吧。你看到了,我的脸也好了,不需要为了拿点药,委屈你……”
她生活的寄托,就是颐姜,从小一起长大,就是要照顾颐姜,仿佛颐姜的影子,她生活在这世间,而如今只有她一个人了。我不想她再做颐姜的影子。
“我的事,我知道的,不用你操心,”小九摸着我的脸,道,“你只要做好颐姜,替她活着,好好地活着,这就够了。”
小九,只是我那天麻烦的开始。
事情仿佛比我想象得复杂,尹苏雨确实死在了暴室,但是这消息是由内侍总管钟圻亲自带来冰室。
钟公公的到来令所有人诚惶诚恐,宫女并太监十余人跪了一地,待到听钟总管云淡风轻说了句,犯妇尹氏有违宫规,已经死在暴室了。话音刚落,宫人们个个惊讶得抬起头来,复而又在钟圻的气势之下自觉低下了头。
一夕之间,尹苏雨之死,各人自有想法,但有一点都是一致的,那便是个个称快。尹苏雨并不得人心,此时也无人为她掉一滴眼泪。
只是尹氏死了便死了,如她这般跋扈,死了也是意料之中的事,也可预料,她必是得罪了什么人,连她姐姐尹尚仪都不敢相争的人。可为何是由钟圻亲自来宣布此事,这是我,也是每个人心中的疑问。
我隐隐觉得,钟圻的醉翁之意不在酒,而他的身后必是轩辕展。昨夜的那首越人歌必是令他夜不能寐了,我眼见着贞观殿侧殿的灯亮了一夜。
“你们知道尹氏为什么死么?”钟圻淡淡地问了一句,心中若隐若现的那个答案浮出,果然如我所想,心中不禁冷笑,轩辕展,毕竟还是你欠了我,如今听到《越人歌》,你怎么能安心呢?果然是要派人来查了。
当初选了这个最危险的办法陷害尹苏雨,便是料到他会追查歌谣的来源。轩辕展一定在想,明明世间只有我与他知道的歌,我已归于尘埃,那又是谁?在那溶金水榭哀歌一曲越人歌。仿佛我的魂魄未曾在这宫中散去,从来没有。
他是要揪出那个人,那个知道本该只有我与他知道的越人歌,他才能释怀。他断然找不到我,我已改头换面,绝非昔日的顾离夕,我是颐姜,丑女徐颐姜。
我所做的一切,是要他害怕,我要他知道,那些他所作的冤孽,不会随着我的逝去而抹去。
宫人们个个摇头,显然不知,钟圻坐在小太监搬来的黄花梨太师椅上,惬意抿了口茶,道:“咱家也不知道,所以来问问你们,你们来说。”
昨夜的消息封得很紧,没有人知道尹氏犯了什么错,大概也只有贞观殿的人晓得,但或许是钟圻下了死命令,个个三缄其口,大都好奇,尹氏犯了什么错,竟连尹尚仪都就不得,隐约透出的一些消息,是尹氏在溶金水榭做了什么,扰了圣驾。
宫人们还是摸不透钟圻的心,他这么问,弦外之音便是冰室之中有人与尹氏的死脱不开关系,个个不敢轻易说话,唯恐惹祸上身。
钟圻等不得答案,他也不急,放了茶盏,闲闲道:“掌仪的位置不是空了么?你们谁解答了咱家的这个疑惑,掌仪的位置便是谁的。”
钟圻的背后是轩辕展,因此钟圻的许诺更是比尚宫局的任命具有效率,冰室差事闲,掌仪的位置更是诱惑无限。
尹苏雨结仇甚多,但此时依旧无人敢言,恐怕是害怕与之牵扯,将来尹苏雨的姐姐决然不会饶了自己。且冰室的人也不是全然无情,小九与我极好,她们喜欢小九,也是要帮着小九极力维护我,况且我待她们也不错。
忽然有个细弱蚊蝇的声音响起,道:“别的奴婢不知道,只是这些天,尹氏都是与宫女徐氏在一起的,尹氏也很信赖徐氏。尹氏的事,多半都是要问宫女徐氏的。”
我回头一看,是宫女绿翘,她甚是平庸,平日大多闷声不响,几日前,尹氏欲要罚她,还是我替她说了好话,才饶过她,料不到此时竟是她告发在先。我正好与她四目对视,绿翘怯怯地瞥了我一眼,又飞速垂下了眼帘。
“徐氏何在?”
“奴婢徐氏。”
“那你来告诉咱家,尹氏这些天到底在忙什么?”
“回公公,奴婢才来冰室没多久,当初蒙皇后娘娘垂帘,从御花园调来冰室,到了这个月底才满四个月,并不十分熟悉,奴婢也只是个小宫女,尹氏的事,并不十分清楚。”
这一番话,便是将罪名开脱了大半,更是搬出皇后娘娘,更是由不得钟圻质疑。果然钟圻略有犹疑,再打量了我,只是个新入宫的小宫女,料想翻不出多少花样。
钟圻不急着追问,绿翘却又添了一句,道:“可是你一来,就出了这样的事,你又怎么解释呢?”
绿翘横了心要将我无翻身之机,钟圻依旧不答话,笑眯眯地看着我俩,但眼间的目光隐隐闪烁,这并不是好兆头,我必须小心应付,道:“尹氏为人多疑,面上亲近些,心底也未将奴婢当做心腹,能有什么主意,尹氏若有要紧事,断然不会跟奴婢说。大多是会去找她姐姐尹尚仪商议,奴婢只知道这些天她总是去找织室的楚司珍。旁的,便在不知了。”
绿翘又要回击,忽然小九掺和进来,道:“回禀公公,昨夜,徐氏都是与奴婢在一起的,尹氏的死,真跟她没有关系。”
小九又扑到了钟圻的脚边,拉着钟圻的衣袖,将那上头的云水纹捏地皱成一团,太监们要拉开小九,钟圻倒是现出几分笑意,道:“咱家又没说尹氏的死与她有关,小姑娘你不要太心急了。”
我晓得小九是护主心切,只是小九激烈的反应落在钟圻眼中又是另一番解释,我略略担心,只见他拉开了小九,道:“那么你来告诉咱家,你又知道些什么?”
小九摇摇头,道:“奴婢不晓得,只是尹氏不是昨夜出了事么,那昨夜徐氏是与奴婢在一起的,奴婢推断,徐氏是与此无关的,不是么?”小九眨了眨眼,此情此景,她却还能朝着钟圻露出天真的笑容。
钟圻仿佛也被这样干净的笑感染,笑道:“是,这样说,也是有道理的。”
我为小九的担心多余了,她的一番话,轻易替我解了围。心中涌出一种温暖,原来一直以来,不单是我在守护她,她也在守护我。
局势顿时扭转,绿翘眼中隐隐闪着不甘心,道:“公公切不可被她蒙蔽了,小九是徐氏带入宫的宫女,她自然要袒护主子的。”
绿翘的攻击在小九意料之内,她并不紧张,坦然道:“奴婢不敢欺瞒公公,不光奴婢,还有宫女芙若,她也可以证明的。”这些日子,为了方便照顾小九,芙若也跟着搬来一起住。
当所有的目光聚焦在芙若身上,芙若膝行而出,叩首一拜,恭谨道:“奴婢可以作证,小九的话不错。”
我的心落了地,但眼角余光瞥见身后,绿翘的肩膀瞬时塌了半边,全无方才胜券在握的信心,她眼中闪出了怨毒的光芒,小九却不屑看她,只顾着与钟圻道:“奴婢怎么会欺瞒公公呢,奴婢……”
然而芙若的话却并没有说完,她再拜,道:“但是小九,她也被人骗了。”
出人意料的结果,小九的笑顿时僵在了那个时刻,她的瞳孔中写满的是惊惧。
我的手隐隐握成了拳。原来我配的安息香效力已经不足以催眠,许是最近用得太多,芙若足以抵抗药力。果然是太久没用药,生疏了。若是真败在这样的小处,父亲知道了,应该会轻视我吧。
芙若举起纤纤玉指,遥遥指向我,咬住下唇,道:“徐氏,昨夜离开了,在奴婢与小九入睡之后。”
那刹那,我没有看旁人的表情,只注视着芙若的涂了胭脂的唇,红如血色。她咬着嘴唇,那红色,仿佛随时要顺着她的嘴角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