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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章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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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的天,关了这么久,许是要冻得没气了,”我打开火折子,一边点了烛台,一边道,“尹掌仪不必太担心,大伙儿都知道,小九是自己不小心锁到冰窖里去的,也怪她自己命不好,与掌仪无关的。”
“会死的么?”尹苏雨双目睁大,继而又黯淡下去,念念叨叨,害怕之情表露无疑,全无在冰窖前的盛气凌人,道,“是啊,她是自己锁了的,与我无关的,与我无关啊……”
我严严实实地关上窗子,屋子里只有一盏幽幽的灯,这样的情景下,人恰巧是最脆弱不过的,我又在蜡烛灯芯中加了些秘制锁心香,这种药物对于她这样没有心机的人最容易起效,药物的寡淡气息,会更令她感到无助而害怕,尹苏雨貌似强悍的心,也会被我一层层剥离,我靠近她的身边,柔柔道:“再是如何,也有尹嬷嬷在,你怕什么呢?不怕的,不怕。”
尹苏雨的视线无处安放,惶恐地扫视周围的一切,我知道锁心香开始起了效果,她的嗓音微微颤抖,道:“姐姐,她要知道了,会骂我的啊,她只会骂我,要见我哭了,她才高兴,她从来不会为我着想,我才二十二岁啊,我还这么年轻,她就把我送到冰室这么个偏僻的地方,连只鸟儿都不愿飞过的,什么都没有,只有大堆大堆的冰块……”
可怜尹苏雪是为了妹妹思量,却并不为尹苏雨所解,她暴躁易怒的性子并不适合在宫闱之中斡旋,更不用提八面玲珑,左右逢源,只怕连死字都不知道怎么写。而若在冰室,若有意外,姐姐尹苏雪还能保得住她。
我顺着尹苏雨的意思,假意劝道:“冰室也有冰室的好,只可惜了你这番美貌。”
“可姐姐不懂啊,她手里明明有这么多机会的,永寿殿,贞观殿,宜春殿,长春宫,锦心堂,这么多地方,哪怕是皇后住的昭阳宫凤仪殿,也有机会能见皇上一面,”锁心香已经彻底渗入了尹苏雨的体内,她将心底所有的秘密都倒给了我听,“可姐姐她就是不肯,她小气什么,我若是发达了,我的容华不都是她的,都是她的!”
此时的尹苏雨仿佛在独角戏之中,她看到的一切都是她自己,过去,现在,甚至她所希望的未来,她孤独彷徨,而我是唯一与她分享秘密的人,会成为她的一根救命稻草。
我吹灭了那根即将燃尽蜡烛,过多的锁心香渗入,会使人变得失去理智,难以自拔,这些量就足够了,我又点燃了正常的蜡烛,握着她的手,道:“不止尹嬷嬷关心掌仪,还有奴婢,奴婢多么为掌仪不值,奴婢想要帮帮您。”
“帮我?你凭什么帮我?”少了锁心香,尹苏雨又变得警惕起来,将手从我这里抽离。
“掌仪,可听人说过太后与徐太妃的事么?”
“太后与徐太妃?”尹苏雨木木地看着我,“什么事?”
显然她并不知道,入宫这些年,竟连这个都不知,我是该说她笨,还是天真?难怪她姐姐也不肯帮她了。
“当年太后还不是皇后,只是先帝身边的一个婕妤,徐太妃也只是她宫里的一个小宫女,但她帮太后做了很多别人没法做,也不敢做的事,最后,太后成了皇后,徐太妃也得到了她要的东西,”我望着尹苏雨,莞尔一笑道,“奴婢想要的跟当年徐太妃想要的一样。”
顺太妃徐氏与慈敏太后钱氏之间的事,实在精彩得可以写一部上等的说书段子了,当初在宫中搜查资料之时,就不得不为这主仆二人叹服,强灌毒药、推人流产、嫁祸、流言攻讦、逼人上吊,这种伤天害理的事,主仆二人未曾少做过一样,却做得毫无破绽,在外只有贤德美名,当时先帝也夸她“聪敏伶俐,明德谦恭,有周妃遗德”,更允许她插足政事。
最后钱氏登上皇后之位,长子为太子,徐氏也受封为妃,曾经的险恶用心,才露出马脚,但她为人精明老道,插足政事,手段毒辣,早已党羽遍布朝野,先帝也无可奈何,此后钱氏更是跋扈,只因不喜欢长子,屡次逼迫先帝废长立幼,改立幼子赵王为太子。
便是钱氏当年最大的敌人,先帝宠上天的庄德妃宁氏,曾经欲要与钱氏争夺皇后之位,最后还是难产而死,她的女儿欣德帝姬,竟还是被徐氏收养。
如今这二人正享尽荣华,与她二人作对之人,尽皆黄土,可笑上天未必苛待恶人。
我说得这般直白,尹苏雨当然晓得了意思,但她上下扫视了我还略有点起皱发灰的衣裳,道:“你能帮我?”
“只要掌仪相信奴婢,奴婢可以帮助掌仪,得到一切。”
“你为什么不自己?哦……我明白了,”尹苏雨指了指我脸上的疤痕,颇有些幸灾乐祸的意思,“你是自己做不成了,才想着来帮我了。”
我压下厌恶,笑道:“是,所以掌仪完全可以相信奴婢,奴婢这张脸,也拿不走太多东西,奴婢只是要借些富贵。”
“让我想想,”尹苏雨似乎不敢相信从天而降的好运,踌躇道,“我且与问问我姐姐。”
“掌仪还不明白么?”我长叹一口气,道,“尹嬷嬷是不想让掌仪得宠的,她是在嫉妒,没有掌仪漂亮,她更怕琳妃,所以宁可要牺牲了掌仪,也保全琳妃给她的富贵。她一直在骗掌仪,掌仪还去问她,那这辈子也没有出头之日了。”
“可是,我姐姐……”姐姐对尹苏雨的影响实在太深,尹苏雨还是害怕。
“罢了,只当奴婢看错了人,宫里又不缺美貌,奴婢自然可以……”
我作势要走,尹苏雨一手扯住了我,道:“好,我应了你,但你不能骗我,若有富贵,也不会少了你一份的!你要好好死心塌地地替我卖命!”
这几日,小九在养病,芙若在旁照料,药房的小杜也来过几次,带了不少好药材来,周围人看着,都以为他们有什么,我却十分清楚,小九是带着几分尴尬地见了他。我便隐约将这次小九受罚的事与小杜说了,劝他少来几次,小杜也是聪明人,一连几日也不再见他影子,小九倒是松了一口气,待她好些,却将小杜送来的人参、肉桂熬给我吃,我吃了,比她自己吃了还开心。
只是芙若觉得有件事奇怪,小九病重歇息了,尹掌仪却并未来找麻烦,我笑言,她许是找到新的乐子了。
尹掌仪当然在忙,在忙着她的春秋大梦,我要帮她一步步走到她自己的陷阱之中。
当夜,空无一人的溶金水榭,夜色如墨将人吞噬,只有熹微的微黄色烛火,还有一身素衣的我与浓妆艳抹的尹苏雨,薄纱舞衣,在夜风中,瑟瑟飞扬,而她的身体也紧张得发抖。
水榭前是一片宽阔的水域,即为宫中人所言的微明湖,而与水域连接的另一端是贞观殿的后殿,三希堂。
深秋的天气穿着薄纱舞裙并不好受,我端上一碗姜汤,尹苏雨一饮而尽,我一点头示意,她便甩开了白衣舞袖,水袖舒展,翩然若蝶。
她跳的是我教她的水袖舞,并不用如折腰舞那样的多年训练,只是这轻长袖子舒展,可遮去了腰肢的僵硬,并且可在几日之中俗成。
尹苏雨朱唇轻启,渺渺歌声如珠落玉盘,算不得静止圆润至极的唱腔,却字字敲打在我的心中。
“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王子。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眼前的黑暗夜色逐渐退去,日光缓缓清晰地照进记忆中,那些曾经的记忆,带着夏末傍晚的微微花香,还有晚霞的华彩,回到了我的生命中。
也是在这微明湖之前,我才被太后褫衣廷杖,大病初愈,他与我二人行走在这湖边,我告诉轩辕展,越地人皆知的那个故事。
楚王胞弟,楚公子皙坐船出游,锦衣华服,风流少年,撑船越女自是一见倾心,只是楚人不懂越地吴语,这爱慕之心又如何倾诉,遂唱了这首《越人歌》。
故事的结局自是好的,楚公子悦之,遂与之拥被而眠。
“越人歌,究竟是怎样的调子呢?只是这曲子,便撩拨了楚公子的心。”
说这话的时候,我是在偷眼觑着轩辕展,若即若离的感情,难以诉说的情愫,落下的木槿花,细巧的花蕊落在我的头发上,发出细微的声响,这世间这么安静,仿佛就只有我们两个人。
轩辕展唇边含笑,笑得温软如晚霞照在我的身上,和煦而安宁,他用手扫去了我发间的朱紫二色木槿,道:“阿夕你的脸好红,真像是这木槿的朱色呢!”
朱色?我双掌捧住了自己的脸,才知道自己的害羞多么明显,羞恼得恨不得躲到湖里去,便背过身去,不看轩辕展,他更是高兴了。
我从水中倒影见他如沐春光的笑颜,自是又不肯这样输了去,被他轻松占了便宜,又回过身去,一福神,恼道:“奴婢正经问皇上,皇上倒是拿我取笑了,奴婢还有事要做,西先告退了。”
他便是知道我恼了,一伸手,挽住了我,笑道:“好了,我不说就是了,你不是想听越人歌是怎么样的么?那就好好坐在这儿听着吧。”
轩辕展取了随身携带的玉笛,流畅的音色似是清泉涌出,又仿佛是我心中蓄积许久的眼泪,在这刻崩塌。我忍不住跟着曲调轻轻唱起来。
他终于是明白的,我无法说出口的那么多事,即使知道,我与他之间隔着那么多人,我们不会拥有未来,正如楚公子与越女,最后她什么也得不到,但换得这一夜共枕同眠,她便一生无憾。我也若与他拥有这一小段幸福,我也可以满足,哪怕最后将他杀死,不论多么不舍得。
仿佛为了让这个幸福的片段没有遗憾,我第一次在他面前跳起了舞柘枝,旁人都不知道,他也不知,我是会跳舞的。
那是属于西域的舞蹈,手脚并用,不停旋转,难度极高,三娘教了我数月,再用了些武功底子,才能跳得完美。手掌翻飞如千万只蝴蝶在空中羽化。我看得到他眼中的惊艳,如此美丽的绽放,只是为了他一个人。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如今只记得了这句,心悦君兮君不知。只是我的心君知道了又如何,最后还是逃不过死亡,他亲手终结了我的生命。
回忆中的五色霞彩褪去,眼前又是一望无垠的黑色,眼泪不知道何时沾满了整个脸庞,水域的那边出现了一点点荧光,继而是数十盏的灯火,最后整个三希堂的烛火,都亮堂起来。而那如昼烛火的中央,是一点明黄。
轩辕展,你终于还是记得这首越人歌的么?那你还记得,你欠我的么?
晕黄色的灯光很快便要蔓延到了溶金水榭,尹苏雨喜上眉梢,全然快忘了我的存在,一味地抚平她平滑如镜的云风锦缎衣,我冷冷微笑,戏唱到了这一幕,我便要退场,只需要尹苏雨一个人谢幕即可。
大约四十出头的内侍总管钟圻,提着纸灯,问道:“不知方才唱歌的是谁?”
“是,”尹苏雨喜上眉梢,她甚至未曾注意到我的悄然消失,这本就该是属于她一人的荣耀,“回钟公公的话,唱歌的是奴婢。”
“真的是你?”钟圻微微眯了眼,朝着四方扫视一圈,我躲在了阴测测的摇曳竹影后,他自是寻不到我,尹氏旁边也再无其他人,钟圻也便信了她,问道,“你是哪个殿的?”
“奴婢是冰室的掌仪尹氏。”尹苏雨不安地觑着他,目光又不时朝着贞观殿的另一侧的那抹明黄的影子飘去。
钟圻面色安静若微明湖夜色下的水波,他略有所思,道:“冰室,离贞观殿还真是有些远了。”尹苏雨并未等到她所求的那句话,她一抬头,却对上钟圻怜悯的神色,她忽然觉察到了气氛中的几分不对,正要立起,钟圻对旁边的人使了眼色,尹苏雨被涌上来的两个太监按住了身子。
她挣扎着摆脱控制,钟圻捏住了她的脸,忽而发出一声轻轻的叹息声,道:“这宫里也越来越没规矩了,冰室的人,跑到这儿来唱歌,也不怕扰了皇上休息,啧啧,你这是要争什么呢?这大半夜的,也不用折腾了,你们便将她捆了,送到暴室去。”
尹苏雨挣扎得更厉害,她断然没想到暴室的结局,而她所期冀的那抹明黄色,早已消失在微明湖的另一端,仿佛就如一场梦一样,不,比梦还要可怕,她已经堕入了修罗地狱,她喊道:“不,公公你无权处置我的生死!奴婢是宫女,归着尚宫局管,公公你无权处置的。”
钟圻忽而停住了离开的脚步,侧过了身子,抚摸着光洁的下巴,笑道:“我记得尚仪好像也姓尹吧?你莫不是尹尚仪的妹子?”
钟圻的笑容不是生的信号,而是死亡的气息,尹苏雨却仿佛还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拼命点头,不断强调她是尹尚仪的亲妹妹,唯一的妹妹。
“原来是这样,咱家倒是替尹尚仪担心了,”秋风阵阵,钟圻耸了耸肩,哂笑道,“琳妃娘娘可不太喜欢,吃着碗里瞧着锅里的奴才。”
尹苏雨一愣,才恍然明白,这回,尹苏雪也救不了她了。求琳妃么?笑话,让琳妃去救一个妄图勾引皇上的宫女。
“先打她八十,替她长长记性,若是还没死,明日就拖去安善堂,让她好好想想。”
宫里规矩,宫女或是老了,或是病了,病入膏肓,断然不能死在宫里,便在皇宫的西南宫墙外修了一个小院,是为安善堂。
“不是我,不是……”尹苏雨被人架着拖了下去,她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转过身,我的心又提到了嗓子眼,而懒懒闭着眼睛假寐的钟圻又睁开了眼,道,“不是我,不是我……”
“你不是,不是什么?”钟圻迫切地追问尹苏雨,然而尹苏雨却扼住自己的喉咙,好似无法言语,她望着竹林,仿佛是发现了我的所在,又仿佛什么都没有看到,然后她便双目一睁,昏了过去。
尹苏雨口中再套不出任何讯息,钟圻挥了挥手,太监们将尹苏雨拖了下去,方才的舞衣迤逦在地面,滑出绚烂的波纹,如此时风划过的湖面,那边贞观殿的灯火也灭了。
躲在暗处的我,手按在胸口,微微喘息,心也终于落了地。决定给她喝了那碗姜汤果然是不错的,也算给她减了痛苦,所有人只会知道,她是死在暴室的杖刑之下,而不是我的药。对她,这或许还是仁慈了些。
那个夜里,未央宫下了今年的第一场雪。
曙色将明,我又一次来到了雪镜高斋,精心设计,夺走了尹苏雨的命,但我并不多么高兴,心仿佛被抽空了一般,犹如茫茫的雪,笼罩在心中,惆怅,没有尽头。
越人歌,水袖舞,我赌的是,轩辕展,他会有多么恨我。
我相信他不会留下尹苏雨,他有多么爱我,就会有多么恨我,正如我与他一般。
他很恨我,恨我的一切,恨一切我与他的回忆。他要斩除与我的记忆,我又何尝不是,只是痛苦犹如如剜心。
站在这雪镜高斋,看得到贞观殿,只有百余步之遥,其实我可以杀了他,但我要折磨他,要他虽在人间,但承地狱之苦,只是现在想来,这对我会不会也是折磨。
我抓起积压在廊沿的雪,闭上眼,将脸埋入了皑皑白雪之中。
要是有一种药,吃了就能忘记与他的点点滴滴,那多么好,我只要记得,杀了他,杀了他,这样简单就好了。
折下探入回廊的梅枝子,我将那枝子当做了剑指向了贞观殿。我多么恨在殿里的轩辕展,他如今好好地坐在贞观殿,百官朝拜,而我什么都没有了,唯一的亲人,甚至连身份,都不再拥有,只有生活在颐姜的名义之下,我与死了有什么区别。
可是我还忘不了,他杀了我的父亲,杀了我!他做得那么多令我焚心之事,而我的心竟然如此的贱,还无法彻底放下,唱着那首《越人歌》,我还会想起他的好,还会为他流泪,我究竟在惋惜什么。
我舞动手中的梅枝子,飒飒之声,如剑在手,我将这梅当做了曾经的佩剑飞鸢,我十岁,爹爹送我的飞鸢剑,剑长二尺四,剑身轻薄,如鸢在飞,爹爹教了我第一套剑法,嘱咐道:“离夕,剑者无情,既然用了,决不可再留余地,否则伤了自身。”
爹爹一早便料到了今日,为情所困,才酿成苦果,如今飞鸢、鬼门一切都化作了尘土,可是我还做不到无情,我做不到无情啊。
“好剑法!”忽然身后响起了男子清朗的声音,我面色一冷,一手扯下自己的袖子,遮住了脸,同时用银簪子将面纱簪住,循着话音,下意识就将那梅枝,指向了那人的喉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