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宫.颜非》描金扇

6、章五

　　我没想过冰室，会是小九的一场噩梦。
　　秋日的冰室寂寞而空虚，尹苏雨也极其无聊，作践小九仿佛是她唯一的乐趣。尹苏雨的姐姐尹苏雪我便见过一次，倒不是如她这般小人戚戚，很是有宫中年长老人的持重气度。
　　小九不想惹麻烦，便耐得住尹苏雨的欺负，我在旁看着也是不忍，暗暗要想个法子治治尹苏雨，碍着她姐姐尹苏雪，定要让她不得翻身，尹苏雪也救不了才好。
　　“颐姜，你快去看看，小九，她……”宫女话说的上气不接下气，“尹掌仪把她锁到冰窖里去了！你快去看看吧。”
　　因这小九平日待人极好，我不多说话，因此也不大得罪人，我俩的人缘都不错，大家也都晓得我与小九要好，只出了这样子的事情，便第一个奔来告诉我。
　　如今已进了十月，菊花都谢了，尹苏雨将小九关进冰窖，这便是要了小九的命啊！
　　我丢下手里的活计，便跑到冰室的地窖，正好尹苏雨插了腰，立在已经合上石门的冰窖前，命令宫女再加上一把铁锁，想着平日小九的为人和善，那宫女当然是极不情愿做下这种伤天害理的事，她十分为难，畏畏缩缩地将锁挂上了，但又没有扣上。
　　尹苏雨嫌宫女笨，甩了她一巴掌，宫女被打到地上，她又叫了一个人，那人索性跪倒在地，哭求道：“掌仪，这样的天，把人关在冰窖，要闹出大事的啊！不论九姑娘做了什么，惹了掌仪生气，掌仪罚她就好，万不可拿人性命开玩笑啊！”
　　“胡说，一个夏天过去，冰窖里也剩不下多少冰，既然在冰室做事，这样点苦她也受不了，还当自己是千金小姐？”
　　尹苏雨自然聪明，她不会让血沾了自己的手，断不肯亲自去锁，又指了一个宫女去锁上，那宫女也跪了替小九求情：“九姑娘也没做错什么，掌仪何必要她死！”
　　“她没错？私通太监，结了对食，算不算错？”尹苏雨从袖中拿出什么，我一看，她手中的那颗正是沧海，小九为了我，还是接受了御药房小杜的那颗沧海，她不愿意的，她只是为了我，而现今，不知为何，落到尹苏雨手里。
　　尹苏雨先前是妒忌小九的漂亮可爱，如今更是火上浇油，气小九的人缘比她好，更衬得她一无是处，眼下连个太监都要与小九好，偏偏还是尹苏雨误以为小杜是对自己有意，白白费了这些心思，更被人小九踩在脚下，宫中虽禁止太监宫女厮混，但如今也并不管得那么严，今日尹苏雨少不得要借题发挥了。
　　这更惹得尹苏雨生气，表情太扭曲，使得脸上扑的白粉一块块往下掉，道：“好，你们一个个都这么为她着想，那就都进冰室去陪她，石门也是你们关的，害死她，你们个个都有份，别以为不去上锁，就能撇清干系！”
　　其实即使害出人命，有她姐姐尹苏雪，这事情也会被抹得一干二净，正因如此，也没人去找别的宫人来搭救，宫女的命微贱如蝼蚁，谁会为了一个冰室的宫女，得罪琳妃身边的执事嬷嬷尹苏雪。
　　四下一片呜咽之声，尹苏雨仍不甘心，骂道：“你们都不听我的话了，求我放了她？那我放了她，掌仪让她来做，你们满意了吧？”
　　无人敢搭腔，尹苏雨也气得说不动话了，此时唯一的声音来自冰窖地另一侧，传来轻轻的叩门声，小九她还活着，只是为了隔热，冰室的门砌得很是厚实，小九用尽力气，在这边听来，也是细弱蚊蝇的声响，听来更加可怜。
　　“说话呀，都给我说话，死人啊？”尹苏雨气势凌人，斥道，“冰室不需要死人，明儿我就跟我姐姐说了，将你们全赶到退思殿去，一群不中用的奴才！”
　　她恰恰忘了自己也是个奴才，我心中暗道不好，她们越是求情，越是让尹苏雨定下除了小九的心，而小九在冰室内困得越久，生命越是垂危。
　　果然尹苏雨正要自己动手扣上锁，我从暗处走出，上前拦了尹苏雨，微微一福身，道：“掌仪消消气，这种简单的事交给奴婢做就好了，她们这群没用的东西我看着也心烦，何况掌仪呢，掌仪且坐一坐，喝口茶。”
　　一道道鄙夷的眼光射在我的身上，我恍若未觉，迅速递上去一盏茶，尹苏雨顿觉十分满意，道：“幸而还有你这么个明白人，也不枉平日我高看你一眼。”
　　哼，尹苏雨高看我一眼，是为了拿我脸上的疤痕取笑，何来高看？我没工夫与她计较这些，将门锁重重扣上，高声对着石门，道：“九姑娘别闹了，且安心在里头呆着，掌仪气顺了，自然会放你出来，你现在还是省点力气吧，免得先在里头冻死了。”
　　小九该听明白我的意思，我想提醒她保存力气，好等我撬了锁来救她，果然门边的呼救声骤然听了。
　　尹苏雨坐在太师椅上悠然喝茶，忽然想起了什么，放下了茶盏，道：“我看着，你跟小九平日也是极好的，怎么这会子，你下得了这个手，平时没看出来啊！”
　　“人往高处走，在这宫里过日子，首先就要跟对了人，掌仪一看就是恩怨分明的，不像小九，对谁都好，虚伪得很，掌仪才是真性情，”我又凑上去道，“听说长春宫杨容华那儿出了个缺儿，掌仪要帮奴婢留意留意才好。”
　　杨容华即是当日的杨荔，她虽出身太后母族，但却跟了太后不大喜欢的琳妃叶沧澜，琳妃正得宠，她也分了一杯羹，快速擢升至了容华。
　　“你消息倒是很灵通么，”尹苏雨一脸恍然大悟的神情，暧昧笑道，“行，我与我姐姐说说，像你这么听话的奴才，眼下真是越来越少了，你这几天，先到我身边来做事吧。”
　　她正得意间，忽而一个微弱声音骤然响起，道：“掌仪，你罚也罚了，求求你，放了小九吧。”
　　她才平复下去的怒气又飞窜上来，道：“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许放了她！”
　　一个宫女哭得昏过去了，剩下的人个个噤若寒蝉，她扫视了这些跪了一地的冰室宫女们，斥道：“你们也多向徐颐姜学学，到底爹爹是国子监博士出身，对这些君君臣臣的道理，还是懂得比你们透彻，知道该听上头的话。”
　　尹苏雨看了我一眼，笑得得意，她扶着我的脑袋，从椅子上站起来，那只手重重压着我的脑袋，仿佛要将我压进尘土中，受到这样的屈辱，换做从前的我断然不能忍受，定要一掌将她拍死，但我没有，如今的小不忍，会换来更多的牺牲，我只能看着小九受苦。
　　我尾随着尹苏雨离开，跪在地上的宫女们虽低着头，但我知道她们在心中千百遍地唾弃了我。
　　此事过后，尹苏雨真正要将我当做了她的心腹，将我留在身边侍奉，她为人挑剔，跟在她身边也算不得好差事，她倒觉得是十分抬举了我。
　　正午时分，我伺候尹苏雨用了午膳，她也正有午睡的习惯，人烟甚少，我独自来到冰窖，迅速拔下头上的银簪子，插进锁孔，许是因为紧张，我试了几遍都没有成功，手心都是汗水，我心中默念，小九，你要坚持住，我就来救你，你不要死啊，不能死在尹苏雨那个贱人的手里啊。
　　锁终于开了，我使了内力，推开了合三人之力才能挪动的石门，勉强能过半个人身，我钻入冰窖，冷气迅速侵蚀着我的身体，小九就躺在门边不远的地上，嘴唇已经冻得发紫。
　　我用温热的身子捂住她，昏迷的小九才略略回转了神来，她看清是我，却笑了，她伸开了双手，轻轻道：“姜姐姐，今天的药还没喝呢，我这就给你煎药去。”
　　说罢，她又昏了过去，傻丫头，大概是在做梦呢，都这样了，还在担心我没喝药。
　　我将锁照着原样锁好，将小九偷偷带回了房间，平日里自己还悄悄配了些药，都喂给了小九，我正忙着，忽然门被人推开，我惊得坐起，忙用被子将小九遮住。进门的原是同屋的宫女芙若回来取物事，见我在屋里，她瞥了我一眼，懒得多呆，便要走了。
　　忽然她的目光落在被子一角，我一低头，才发现方才匆忙，那里坠下了一条紫色穗子，芙若一看被子里鼓鼓囊囊的，更是怀疑，一手掀开了被子，见被子下小猫般蜷缩着的小九，惊讶道：“天哪，九……”她又猛地捂住了自己的嘴。
　　芙若慌慌张张跳起来紧紧闭上了门，身子靠在门上，直直望着我，道：“我还以为，还以为……”
　　“你以为什么，”我瞥了她一眼，又低头去看迷迷糊糊的小九，她有些发烧，额头冒出细细的汗珠，我替她擦了汗，对芙若道，“还不快过帮忙！我还得回尹苏雨那儿去。”
　　我将此事说得轻巧，芙若有些战战兢兢，却还是从我这儿接过了小九，我整肃了起皱衣裳，待要出门，忽然听背后芙若轻声道：“对不起，我刚刚还咒了你，以为你……”
　　我轻轻一笑，自问受过的误会还少么？该死过一次的人，对什么都不会那么怕的。
　　只是不顾自己的处境去救一个人，值得么。更多的时候，我在凭着直觉做事，父亲也说过，这是杀手最要不得的秉性，人心难测，你的良善，未必是好，只是招致不必要的麻烦，若是他在，我都能想见他会怎么说我。
　　人各有命，但我不想小九是为了我而丧命，我欠不起这份人情，这一切是属于颐姜的，不是我的。
　　现今连我自己都不知这身子是生是死，我对芙若笑道：“我不怕人咒的。”
　　我转身扣上了门，门外的阳光闪烁得亮眼。
　　尹苏雨一直将我留到了晚间，我有些担心小九，但凡事还是小心翼翼，做得滴水不漏，倒是尹苏雨显出了几分惴惴不安，她命我点了蜡烛，自己又一直向着冰窖那边去看，她并非不怕小九出事。
　　见她坐卧不宁，我心中冷笑，既然你走到了这一步，我也绝不会容你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