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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章四 ...

  •   三娘的尸体埋在了永巷荒废的花园子中,白燕儿与我一句话也没有多说,她又回复了往常的一声不吭。
      我也不去逼她,她与我本就不是一路人,三娘的死,她对我更多有误解,况且她的武功这么差,料想也帮不上什么。
      扳倒叶泽醒并非易事,需要从长计议,而首要的一点,我就一定要离开这个地方。
      我正思量有何机会可以离开,转机就出现在眼前,只是来自那个令我五味杂陈的人,皇后沈沁。
      皇后驾临御花园,她点名便要见我,我唯唯诺诺地跪倒在她面前,她命我抬起头来,我又见到了那久违的笑容,往昔的记忆再次浮上心头。
      太后替轩辕展娶了一位他绝对不会爱的皇后,太后的义兄,左金吾大将军,卫国公沈墨的女儿,沈沁。
      在轩辕展极少几次的摆驾昭阳宫的夜晚,我见过沈沁,她并不似太后那般精明强悍,恰恰相反,沈沁柔弱如芦苇,一吹仿佛就要飞走了,一双杏眼盈盈若水,仿佛一眨眼就要堕下泪来。她的贤良淑德恰是母仪天下典范,但正如太后一次当面训斥她的那样,中宫要的不是贤淑,那些东西,天下人看不到,天下人看到的只是她,沈沁,坐在昭阳宫的凤仪殿。
      她的心太软,挡不过人的几句好话,若不是太后精神尚好,帮着料理后宫,她的中宫之位迟早被下头各怀鬼胎的妃嫔们越过。
      后妃们都说她呆呆木木,颇为瞧不起,而在我眼中,她的不争,才是最大的争,唯有此,才保住了中宫之位。
      轩辕展去她那儿,真的只是去坐坐,并不让她侍奉,她也静静地不扰。只是一次,她端着茶点进来,我与二人正在窗前赏月,来不及侧过身挡住她的目光,那目光终落在我与轩辕展交握的双手上,那一刻,烛火照在她那盈盈的双眼之上,如映照在清泉之上,仿佛就要淌下清澈晶莹的眼泪,但她没有哭。
      刹那间,我莫名地愧疚,要将手抽回,轩辕展却好似示威一般,硬是拽着不放,逼得沈沁退出内室。
      那个夜晚,风刮得很大,昭阳宫种了很多株硕大的石榴花,被风吹得哗哗作响,那是太后的命令,为了祈求多子多福,遍布在凤仪殿内的,都是哗哗林涛之声,恍惚间我好像还听到了女人的哭声。
      在轩辕展看不到的地方,我知道,沈沁爱得很苦,但她还总是经常笑,我从未见过她皱过一次眉,她的苦埋在很深的心底,深的连她自己都快忘了。
      皇后的善仿佛会感染她身边的人,今日将她请来这儿的人,正是当日的尚仪。
      她既是尚仪,也是跟随皇后入宫的嬷嬷,当日她在现场,无端端瓶子落地,本该是与她无关,她却自认对我的毁容一事有责,心有歉疚,劝着皇后将我调走,不要呆在这地方受苦。
      “真是可怜,伤成了这样。”皇后历来待宫人极好,她仔细查看我脸上的伤口,我的脸其实好了十成,但又不敢全然好了,惹人猜疑,遂仍画了半面伤痕。
      这会儿又怕被她看出破绽,或是被她的鎏金护甲刮下画上的伤口,便别过脸去,道:“奴婢微贱之身,如今这样,更恐污了娘娘的凤目。”
      皇后遂了我的心愿,放下手,仍不免同情道:“宫里发生这样的事,也该是我的责任,如今选秀结束,也没法追查,只是苦了你,毁了这张脸,下半生如何是好。”
      “皇后娘娘,奴婢不怨任何人,这是命,奴婢知道,奴婢现在也挺好的。”
      “你这可不是在怨我么,”尚仪也该将事情说与皇后听了,皇后当然猜得到有人害我,道,“宫里的事,有的我也没办法管。”
      满宫皆知,皇后只是挂名的,皇上真正宠爱的是琳妃叶沧澜,也便是叶泽醒的妹妹,与其说是宠爱,不如说是平衡,但可怜了皇后,其实她的婚姻从一开始就无法得到幸福。她的身份决定了她的苦。
      我低头不语,皇后柔声道:“尚仪求我,你便听了我的,顺了她的心愿,也好让我圆了这个人情。你便自己挑个地方,可好?”
      皇后话已至此,我再坚持已经没了意义,徒惹不快,我略略一想,道:“奴婢想去冰室,还想带去奴婢的妹妹小九。”
      皇后答应了我的请求,尚仪如释重负,她笑了笑,转身欲走,忽然我见到尚仪手中的提盒,不免讶异。
      “娘娘……”我的讶异不知不觉,竟引得自己发出了声音。
      皇后又转过身来,笑问道:“怎么了,你还有什么想说?”
      “没,没有了,奴婢谢娘娘恩典。”
      我无限悲悯地望着沈沁渐行渐远,终于消失在尽头。她原来还在坚持。
      每隔三日,她亲手做一碟栗子桂花糕,不用步辇,亲自步行提着送至贞观殿,只是轩辕展从来不会吃,都是命人拿去倒了。
      纵使皑皑白雪压道的日子,她也还是撑了伞,过来宣室殿,那积雪厚厚地压下一伞,薄冰凝在她的眉睫,待我接过食盒,她微微一笑,也并不定要立在门前等轩辕展吃了,拿了空食盒才肯走,只这一交便立即走了。
      她知道轩辕展不会吃,或许这只是为了她自己的一个念想,终于有一日,轩辕展照例让我将那碟栗子桂花糕拿去丢了,我并未听从,而是悄悄藏了,晚间再呈给轩辕展,我骗他说,这是我做的。
      轩辕展高兴地吃了,他很爱吃栗子桂花糕,吃了大半碟子,夸我做得比御膳房的还好,我笑了,眼中却是沈沁在茫茫大雪里亦步亦趋的身影。
      轩辕展刻意剩下一些赏给了我,继续批他的折子,而我一个人捧着这个食盒,坐在贞观殿前才化去积雪的透凉白玉石台阶上,将那些剩下桂花糕吃得干干净净,心里堵得就像我被桂花糕噎住的喉咙。
      傻子有很多,我是一个,沈沁比我更傻。
      小九得了消息,高兴得不得了,两个人打点行囊,管事的几分嬷嬷宫女见皇后今日给了我这么大的恩典,还以为我攀上了皇后这根高枝,都过来帮着收拾。还有人笑说我笨,不知挑个更好的地方,譬如御书房之类的。
      我指了指脸上的伤,也笑道:“难不成要去御书房用我这张脸去吓皇上,再治我个罪?”
      众人又恍然想起我的伤口,对我的妒忌之情也就淡了。
      冰室乃是皇宫储存冰块的地方,地处皇宫较为偏僻的位置,冬日敲下冰块储存在地窖中,夏日取出,供宫里人消暑纳凉。这不是能飞上枝头的地方,但也很清闲,因着搬运冰块的都是太监,宫女并不劳动,只是做些记账的活计。我正是看中这个好处。
      眼下已经入秋,冰室再忙也都在夏天而已,平日极少有人来,故而门前人丁寥落。
      管事宫女尹苏雨,大约二十出头,很是年轻,她占着这份好差事,便是因为她姐姐是琳妃宫里的尹苏雪,但她对此还不十分满意,大抵是揽镜自照,自觉有几分姿色,在此蹉跎时光,不免可惜了。
      她也颇喜欢打扮,但并不得法,她以为浓妆极好,却不知淡妆更有韵味,总是白粉涂了厚厚一层。她不喜欢比她长得好看的宫女,这在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就看出端倪了。她待我的语气是殷切客气的,而待小九,是极其冷淡的。
      果不其然,日后她将多数跑腿的事情都交给了小九,冰室事情不多,但那也是平摊到六个宫女身上的活计,一并压到小九身上,她倒比以前更忙了。
      她对此薄有怨言,我安慰她,便是你比她尹苏雨漂亮了,她才会折腾你,漂亮也没什么错。可怜她涂了那么厚一层粉,风一吹,就剥下来一层。
      小九一听便乐了,转而又明白我意有所指,却又不高兴了,道:“姜姐姐怎么就是不肯信我呢,我与御药房的小杜师傅什么都没有,他怎么想事他的事,我可什么都不知道。”
      当初送来点心的御药房药童姓杜,宫里都尊称一声小杜师傅,小九换来了冰室,他来得更勤快了,宫中太监宫女结成对食,并不罕见,看来他对小九十分有意,可惜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可我还是要拿他来戏弄小九。
      小杜虽是半个男人,但生得面皮白净,很是讨主子们的欢心,御药房里的药童中,他也是最伶俐,极有希望接替药房的尚药大太监,宫女们也多有希望与他做个对食的。他几次三番地来冰室,尹苏雨也略略有几分搔首弄姿的意思。
      “再说,我这么做,还不是为了……”小九把后面的话吞了,她虽无意,却未强行断了小杜的念想,全是为了我的伤,她需要药物来替我治疗。
      “我没事的,这伤疤有与没有,在我都是一样的。”
      “呸呸,怎么会一样呢,要没有这伤口,姜姐姐这样的大美人早就做凤凰去了,哪会受这种苦,”小九对地上啐了一口,道,“况且,姜姐姐入宫也是要为姨娘争一口气啊,怎么能这样就放弃了,一定能好的,一定。”
      姜氏并未想我荣华富贵,好让她过上好日子,我也没有想到这层,小九也未必有这个意思,她恐怕是要给我个念想,不要放弃了,毕竟女人毁了容,与丢了半条命无异。
      三娘死后一个月,我夜里独自去永巷祭奠。
      我烧了许多的纸钱,尽管知道这些对三娘意义不大,她生前就不多么喜爱金银珠宝,她只是陪着父亲去完成心愿,父亲要的,才是她要的。
      但我还是烧了,眼睛都被熏得流泪,我想心里好受点。
      “你来做什么?”
      我转身,除了我,还有一个人,也还惦记着三娘,她是一身素衣的白燕儿。
      “你来做什么,我便是来做什么的。”
      白燕儿根本没有看我一眼,她将我插上的香烛一手全部拔除,扔在一旁,重新从自己的篮子里拿出蜡烛,点好,插在三娘埋葬的地方。
      她又端出几样果盘放在地上,诚心祝祷,好似没有我这个人一般。
      我立在旁边看着,三娘究竟给了她什么,令她死心塌地对待三娘,我不得而知,但不断遭人背叛的经历,让我不敢相信任何人。何况她对我的敌意未消,我能指望她什么。
      她收起篮子,我蹲在地上,将她刚刚拔去的香烛重新插回远处,道:“我不指望你原谅我,也不指望你懂我,但我希望你最起码该知道,什么能说,什么不能说。不然,我就让你去黄泉路上陪伴三娘,给她做个伴儿。”话音如双手扯断琴弦一般决绝。
      踩在落叶上的沙沙脚步声忽而停止,冷冰冰的声音响起:“我答应了三姑姑,就一定做到。三姑姑教了我易容术,你有事,就来找我,没事,不要见面,我也不想见你。”
      易容术?原来如此,她是学了三娘的易容术,三娘教她除了脸上的黥痕,她才对三娘死心塌地。
      我不免将她看轻,道:“容貌对你来说这么重要么?”
      白燕儿的脚步再次停止,她头也不回,安然道:“不是为了容貌,而是为了她真正重新将我看做了一个人,她看到了我的心,而不是我脸上的痕,就跟小九对你,一样。”
      真的有人能看穿那颗心么?那么究竟,何谓人心?
      我忽然想起了白燕儿的过去,那个令她死心的过去,我问道:“你还爱轩辕展么?”话一出口,便觉得自己冒失了。我与她还没有到倾心谈论这些事情的地步,况且,我也不该再想轩辕展的。不待她回答,我又道:“你不愿意提,也没关系,我随口问问罢了。”
      寒鸦凄凉的叫声在空中掠过,白燕儿没有挪动脚步,只有树叶沙沙作响的声音,越过我们中间。
      “当初我甘愿要焚了整颗心去爱他,我以为他也是一样的,但我得到的结果是黥面,他再也没有来见过我,我才知道,这场是我的独角戏,傻的只是我一个人,所以心才死了,”白燕儿转过身来,“那么你呢,顾离夕,你还爱他么?”
      幽暗的香烛火焰照亮她的脸,我忽而万分恐惧,此时她的脸上没了黥痕,竟换了另一张脸,那是我顾离夕的脸,唯有眼中的疏离与死寂,依旧能让我辨出,她是白燕儿。
      三娘的易容术她竟学了十成,我惊得说不出话来,白燕儿一转脸,又变回了昔日面目可怖的白燕儿,她不再等我回话,便离去了。
      离开永巷,我站在猗兰殿旁,城楼之上的雪镜高斋,遥望着贞观殿的西暖阁,灯火通明。
      我知道,每晚他都宿在那儿,闭上眼,甚至能见到他在灯下专注的神情。
      只是可怜我与他相处了足足三年,我日日见他,为他铺纸,为他研墨,但我没有看清,他的心,还有我的心。
      有段时间,我常来雪镜高斋,因为我故意犯错,被太后幽闭,不过太后的看守对我来说并不算什么,我可以轻而易举地逃离永寿殿,站在雪镜高斋,望着他,尽管这要冒着极大被发现的风险。
      那时,我已经爱上了他,我想确定的只是,他是不是那么欢喜我,才去生生地受那些皮肉之苦。
      太后决定给我褫衣廷杖的处罚,五十大板,她将轩辕展请来下棋,殿内是无声的棋局,殿外是我压抑的喊声。
      宫中廷杖,所用的都是特殊制成的铁棒,带着倒刺,深深将人的肉剜出,故而行刑还未结束,只是三十大板,我疼得已然神志不清。
      他会来救我么?我怀着这样的念头昏去,醒来,躺在他的怀中,见我醒来,他高兴得像个孩子,而后几日,他更是寸步不离地照顾我。
      夕颜告诉我,他违了太后的意思,将我带走,他对我的欢喜,谁都看得出。
      我爱他,他也爱我,这恐怕是这段虚假中,唯一的真实,但毫无意义。
      我临死之前,他说他爱我,我想是真的,而我对他说,我爱他,那也是真的,但我们从来都没有因此而打算放过对方,哪怕犹豫彷徨,最后的决定,都是要将对方置之死地。
      如今我没有死,那么死的那个人必须是他,二者只能存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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