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章三 ...

  •   当初一个牡蛎得到的两颗明珠,均为水珠状,父亲高价购得,借着沧海月明珠有泪之名,一颗名为沧海,给了三娘,还有一颗月明,佩在我身上。
      “离夕?咳咳,”三娘剧烈地咳嗽,勉强道,“燕儿,让她过来。”
      燕儿?我诧异地回望那女子,她脸上的黥面纹路盘绕了整整半张脸,才令我信了,她是白燕儿,只是她为何在此。
      她看了我一眼,仿佛不认得我那舨,朝三娘微微欠了身,恭敬道:“是,三姑姑。”收回匕首,依旧束缚住我的双手,将我押到三娘身边。
      三娘虚弱地依靠在病榻之上,缓缓睁开眼,一闪而逝的光芒,那双眼继而又瞪大,满是警惕,拽住了我的手,厉声道:“你不是离夕!你是谁?你怎么会知道沧海月明?你们将离夕弄到哪儿去了?她还活着?说!”纵然尚在病中,她依旧瞬间扼住了我的喉咙,不愧是曾经名动江湖的慕容三娘。
      我被她扼住了喉咙,泪水缓缓落下,三娘到如此地步,还那么依然关心我这个叛徒的生死么。
      往事历历如新,尽在眼前,沧海月明,此事只有父亲、我与三娘知晓,因为我与她都是父亲最重要的人。我是女儿,而她是跟随父亲,生死相随的红颜知己,却因为我的反对,她不能成为光明正大陪伴在父亲身边。
      纵然我自幼丧母,都是由三娘一手带大,但我依然恨她,因为是她害死了我的母亲,她对我的好都是她欠我的,我该得的。
      如果没有慕容三娘,母亲就不会一个人守在家中,最后被父亲的仇家弑杀,至死都见不到父亲最后一面。就算父亲从来没爱过母亲,当初只是为了武功秘笈才娶了她,但母亲又有什么错?凭什么要对她这么残忍?只是因为父亲先遇到了三娘?
      我那么恨三娘,无端地怨毒刻薄她,父亲几番提出要娶她,却因我反对而作罢,我快意地见她日渐老去的容颜,却还是三娘,江湖闻名的美人慕容三娘终于成了老姑娘。我快意地见着这一切,仿佛我为母亲报了仇一般。
      而我曾经那样待她,她还关心我的生死。
      “我死了,但又活了,三娘你信么,”我含着泪凝视怨恨的三娘,“若是不信,便杀了我吧,我也欠了你许多的,若不是我,你便早就是鬼门的宗主夫人了,也不会无名无份地跟着爹爹。”
      “你是离夕?你真的是离夕,”她喃喃自语道,“不对,你不是,但你又是,这究竟是怎么了。”
      “三姑姑,切不可心软,小心为上,杀了干脆。”白燕儿的匕首直接往我身上飞来,我一个躲闪,一敲她的手腕,匕首被我震得落下,她的武功并不好,仿佛是最近才学的功夫,招式看似凌厉,无内力支持,根本不用害怕。只是她仿佛天生有一股子韧性,几次匕首被我打落在地,却仍飞身捡起匕首,坚持朝着我刺来,不肯让我再接近三娘一步。
      忽然燕儿手中的匕首咣当落地,一只白瓷调羹“哗啦啦”碎了一地,燕儿的手上沁出血痕,她惊愕地望着三娘,三娘居然取了手边的白瓷勺子,随手飞来,敲下了燕儿的匕首,三娘倦怠道:“好了,燕儿,你的武功还不够火候,不是她的对手,你先下去,我自有主意。”
      “可是姑姑……”
      “下去!”
      燕儿不甘心地瞪了我一眼,出了房门,待她出去了,三娘方才开口道:“姑娘深夜来此,所为何事,我一个老婆子已经没什么用了,恐怕帮不了你什么的。”
      三娘似是从我的武功路子上看出端倪,又似是为了保护燕儿,才留下了我与她二人独处,她眉眼间已没了刚才的犀利,但她依然不肯十分信我,我无奈道:“我要如何,三娘才肯信我呢?”
      “我不认得姑娘,又何谈信与不信?只有一句话摆在这儿,姑娘要的,我什么都没有。”
      我对三娘的话置若罔闻,兀自回忆着那些点滴往事:“四岁那年去看花灯,我迷了路,是三娘你一天一夜不吃不睡将我找回来的,六岁那年,掉到水里,差点淹死,救上来之后,又一直高烧不退,是你抱着我的……”
      回忆如溪水流淌而出,流过那些岁月,三娘在我的生命中留下的痕迹犹如流水,那么淡,我却从未发现,她早已代替我的母亲,做了一切该为女儿操心的事,甚至比亲生母亲还要操心,我对她所做的好与不好,她都只记在心底,依旧对我那么好。
      “原来你都还记得的,”三娘的眉眼间也已经有了松动,双瞳若秋水闪烁,她仿佛已经信了我,摩挲我的面庞,道,“离夕,你真的是离夕……”
      她将我揽入怀中,就如在暴雨的夜晚幼时抱着我入眠,我扑在她的怀中,那些曾经以为一辈子不会放下的怨恨,已经不再重要了。
      今时今日,历经生死,再见到三娘,才知道,我的恨又算什么?母亲对我而言,只是个含糊的符号。我所有与母亲有关的爱恨,都是来自三娘,我对三娘的恨有多深,对她的爱就有多深,因为在我心底,早就将她当做了我的母亲。
      “多好,你还活着,还活着,多好……”她不断地重复呢喃,好似身处梦境之中,她捧起了我的脸,道,“可为什么,你会成了这个模样,我并未教你易容,怎么会?”
      她在我的脸上反复寻找蛛丝马迹,我驳下了她的手,却不敢将那古怪的事情说与她听,现在连我自己也不知自己是人是鬼,我只是握住三娘的手,放在胸口,巧笑道:“我背着三娘偷偷学的呢,当初也是学了玩儿的。”
      我说这话的时候,三娘笑了,虚浮的脸上露出温柔的笑容,她只有在对我微笑的时候,才会露出少有的和蔼,在父亲面前那笑容是妩媚的,而在另外不相干的人面前,她只是冷若冰霜的千面美人慕容三娘。
      我编了这谎话来哄她,只是三娘的精神本身并不大好,也不愿深究,叹道:“难怪我不知道了,幸好你学了,我过去总觉得这是旁门左道,都怪我没教你,你还活着,那你爹的在天之灵也可以安息了。”
      在天之灵?最后的希望如残室中的烛火,终于被风扑灭,我的眼中挤满的泪水忽然涌出,还仿佛不信一般,道:“阿爹,真的不在了么?”
      “还问这些做什么?”三娘笑容温婉,双眸却是抑制不住的悲伤,恍如月色结霜,“问这些做什么?做什么……”
      她将头深深埋入薄薄的棉被之中,终忍不住痛苦,哭声凄厉,门外传来如丝如缕的歌声,唱的正是那子夜四时歌,歌声苦若子规啼血。
      “十多支箭啊,血流成河,只好像是血红色的水,人的眼睛都是红的,”三娘完全失去了神智,沉浸在了那场面之中,“鬼门这么多人的血,我不知道哪根骨头是他的,那滩血迹是他的,我都不能替他收尸!”
      爹爹的武功这么高明,怎么会中了十多支箭!我扑在三娘怀中,道:“是我害了爹,若非我,事情本不该这样的!”
      只要我早些杀了轩辕展,如何会有这些曲折。正因为在轩辕展身边太久,几番犹豫,我的身份才令他疑心,他才将计就计,引君入瓮。
      三娘捧起我的脸,双目红肿,道“是他们,他们背叛了鬼门,他们都该下地狱,我要杀了他们!”
      三娘的话字字刻在我的心上,我对着三娘仿佛要迸出火光的双目,一字一句道:“三娘,我知道是我背叛了鬼门,只要我早些下手杀了皇帝,就不会连累父亲,连累鬼门!我该下地狱的,我的罪过几辈子都无法偿还!”三娘的口中,我知道父亲死得多惨,对轩辕展的恨意愈加浓烈,我道,“我一定会死,但我先要杀了皇帝,才能甘心,我要他死!”
      “离夕,这如何是你的错,该下地狱的人是他们,你的身份被皇帝发现也不是你所愿意的,你既然身处险境,被皇帝羁押,你爹必然会不顾一切来救你。毕竟在你爹心中,你才是最重要的啊!”
      “羁押?”我茫然抬头。
      “水逆寒拿着你的那颗月明来报信,说你身份暴露,危在旦夕,你爹才下令提前行动,更是倾尽鬼门之力,他也是为了你的安全着想。”
      可我明明不是这么跟水逆寒说的啊,我是让他告诉爹爹,我将皇帝引到了云山别宫,我不忍亲自动手,让父亲派人在此了结轩辕展。
      一抹苦笑爬上脸颊,我无限悲凉道:“水逆寒,他撒谎了。”
      大师兄水逆寒,与我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人,视作亲哥哥一般看待,父亲爱若亲子的人,更是有希望接掌鬼门的人,谁知他竟然背叛了鬼门!
      轩辕展的这盘棋子下得多么好,他竟然早已将水逆寒收归手下,难怪他那么有自信,我的犹疑,水逆寒的背叛,这盘棋他如何赢不了父亲?
      “连他也背叛鬼门了?我们败得多么惨啊,”三娘无奈地笑,目光一闪,一只飞蛾扑入烛火中,发出哔哔的声响,目色又瞬间黯淡下去,摆摆手,“他撒不撒谎已经不重要了,无非是让鬼门死得更惨而已,并非他决定了这盘棋的生气,你可知道鬼门背后的人是谁么?”
      我摇摇头,三娘凝视我的双目,平静道:“镇国大将军叶泽醒。”
      叶泽醒?他,竟然是他,执行围剿鬼门的人,也是他镇国大将军,叶泽醒。
      我瘫软坐倒在地,这是怎样的一盘凌乱的棋,我以为父亲告诉了我所有,我看到的是全部,原来还有人在更高处,
      我知道鬼门背后一定有人,否则不会在短时间内迅速崛起,将江湖上所有顶尖的一流杀手纳入麾下,更不敢在五年前做下暗杀当朝丞相的冒险之举,等于在挑衅当朝皇室手中的皇权。
      “这些年支持鬼门的人是他,今日要灭了鬼门的人也是他,”三娘微微叹息道,“是他在四年前命你爹派出鬼门的人暗杀皇帝,他对你爹有恩,你爹也没有细想,现在想来,他是用鬼门的死,来洗清皇帝对他的怀疑,五年前丞相的死,你还记得么。”
      我当然记得,怎么会忘了呢?那年南府的梨花开得很好,我刚满了十四岁,在家等水逆寒回来,陪我拾梨花,却见他一身是血归来,血溅在梨花上,那么地艳丽,就像点了红的绸子。我知道他是去办父亲交给他的差事了,成为杀手必须染血,这是他无法逃避的宿命,也是我的宿命,迟早我也会跟他一样双手沾满洗不清的血,永世不得超生,我却还是很难过,抱着他痛哭,他却摸着我乌黑的长发,哄我不哭,笑言道,几日不见,你的头发又长了些呢。
      隔日传来丞相死于道中的消息,我才知道水逆寒做了多么惊天动地的一件事。如今想来,这也是鬼门的祸端。此事太招摇了,方引得皇帝侧目,身处高位之人皆有嫌疑,必须有人承担这一切,叶泽醒才不惜自毁臂膀,设下了之后的局,牺牲鬼门,来保全他的清白。
      “是叶泽醒,他亲自结果了你爹。”
      我以为我是棋子,原来父亲也是棋子,他才无法答应我,放过轩辕展。
      多么像个笑话,庙堂之上的人,却要用我们这些无辜的性命,来铺平他们的道路。
      我沉浸在对叶泽醒的仇恨之中,忽而三娘将头一扬,仿佛将什么塞到了嘴里。我好似预感到了什么,拼命拍打三娘的背,道:“你吞了什么,快吐出来啊,吐出来!”
      三娘的唇角溢出鲜血,笑道:“在云山别宫我就该陪着你爹一起死的,但我还是怯懦了,易容逃了出来,我是不是很没用?”
      “不是的,你是要为了替爹报仇,三娘,爹不会希望你死的,你也一定要你活下去。”
      “不,我们说好要死在一日的,来世才好做夫妻呢,”我从没见三娘笑得那么美,那份美却如三月里的风筝,隔着云影,够不到,那线断了,瞬间就要消失,她笑得落泪,却连眼中的泪都是红的,“答应了他的,我已经失约了,他会怪我么?”
      我拼命摇头,哭道:“我明白的,爹爹不会怪你的,他都明白的。”
      三娘忽然牵住我的手,指甲深深刻进我的手臂,厉声道:“答应我,杀了叶泽醒,杀了他!”
      “知道,我一定会让所有背叛鬼门的人不得好死,我发誓!”
      等到我的誓言,三娘的手忽然就松开了,她的目光开始涣散,我将内力打入三娘身体中,更如泥牛入海,毫无动静,我唯一能做的只有抱住三娘,将她的头靠在我的胸口,希望能延长最后一点与她在一起的时光。
      我的声音引来了候在门外的白燕儿,她冲进门来,见三娘血流不止,她扑到三娘的床边,惶惶不知所措,忽然又将匕首指向我,满目怨恨,咬牙切齿道:“你对三姑姑做了什么,你是谁?”
      “燕儿,放下”三娘虚弱道,“你如果还认我是三姑姑,就听我的话……”
      白燕儿不再言语争执,只是别过头去,并不看我。三娘却硬是将她的手拉到我的手中,厉声道:“我死之后,她就是你的主人,不论你都要照做,听到了么?”
      她抬头看着三娘,那眼中是不容拒绝的决绝,她咬住下唇,犹豫片刻,终究还是轻轻点了点头。
      得到了她的许诺,在她低头的刹那,三娘点了她的穴道,令她陷入了昏睡。
      三娘自知时间无长,她又拉住我的手,她的声音已经黯淡嘶哑如断了的琴弦,她虚弱地贴着我的耳边,道:“她受过我的恩,在你入宫之前,她就在这宫中为鬼门收集情报,她会帮你。”
      “她如果不听我的话……”白燕儿效忠的不是鬼门,而是慕容三娘。
      “我没教她心法内功,她只会一些易容,”三娘一脸不以为意,她又喘息了许久,道,“如果她有任何背叛的意思,你就杀了她。况且除了她,这宫里还有,还有夕颜。”
      夕颜,三年前与我一起安插入宫的鬼门杀手,三娘唯一的亲外甥女。她恐怕也是如水逆寒一般,绝不可能帮我了。水逆寒拿着我的月明,而能偷走月明的人,只有夕颜。
      只是这一切,我却不能告诉三娘,令她死也不得安心,我应下,三娘仍不放心地拉住我,道:“我知道,她对你有所亏欠,但这也非她所愿,答应我,要照顾夕颜。”三娘所指的亏欠是夕颜在一年前成为宫妃,这是父亲的授意。万一我失败,还有夕颜。只是三娘不知,夕颜已经亏欠我更多的事了。
      “要让夕颜好好的,你也要好好的,都要好好地……”三娘的瞳孔开始涣散,终于失去最后的气息,她倒在一片血泊之中。
      血液将我的衣襟也染红,我抱着她,哭道:“娘,娘……”可惜他都听不见了,这么多年我欠她的一声娘,这些,都是我欠她的。
      黄泉路上,走好。我会让他们一个个下去陪你的。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