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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章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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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紫瞳既然费尽心思给了我药霜,我怎能拂了她的好意,第二日早晨,我凄惨地尖叫,唤醒了沉睡的众人。
胡乱披了衣裳的众人集聚在我的小间,个个目瞪口呆,面部已经结痂的伤口再次开裂,紫红色的血淌满半个面庞,恐怖难以言状,纷纷背过身去。
主管秀女的秦嬷嬷十分嫌弃地看着我,马虎地打发宫女去请太医,其实不用太医,屋里的众人也知,若过去的伤口是会留疤痕,那么今日的伤口,就是要毁了整张脸了。
太医赶到后,不忍地看了眼我遭到毁灭的容颜,他只是隐隐约约地嘀咕道:“不应该啊,不应该……”他又欲言又止地看了我一眼,道:“姑娘你是不是用了什么别的东西?”
我正要回答,那边一声尖叫又打断了我的话:“阿瞳,她吓得昏过去了,嬷嬷!”
相比我的伤口,张紫瞳的忽然昏厥,秦嬷嬷两下比较,自然更加关心这位未来可能的主子,而非我这个废人,殷殷地唤了人来,七手八脚地将张紫瞳抬走,一屋子人簇拥着走了,早忘了我这厢的是非。
“刘太医,刘太医,你快去那边看看啊,千万别出什么岔子!”秦嬷嬷拼命催他去看看张紫瞳,一屋子叽叽喳喳,太医被搅得心烦意乱,也全不在意他方才的问题了,在忙乱中勉强开了药方给小九,遂匆匆带着药童走了。
我暗自冷笑,好一招金蝉脱壳,你张紫瞳,果真是做了亏心事了。
那厢小九吓得快哭了,药童将药单子递给她的时候,她早就哭得不成人形,呆呆地立着抹泪,还是药童硬是将单子塞到她手里,她才缓过神来,飞一般冲去取药了。
太医又能给出什么灵丹妙药,我的脸还是老样子。照例坏了容颜的秀女是再无任何资格留下待选,故而不等殿选开始,我就被匆匆分到了御花园种植苗木,我在小九面前也不再装虚弱,可以下地行走,可以帮着干活,但小九说我身体刚刚痊愈,每每总是抢着我的事来做。自从我的脸彻底毁了,小九每日都顶着一对红肿的双眼,我知道她哭了,但她在我眼前永远是笑的,我不戳穿,愈加心疼。
但我又如何解释,我只不过演了场戏,而扒开伤口的举动,看似自我毁灭,也只是用了鬼门秘术,置之死地而后生,加之之前每晚趁着小九熟睡,去御药房偷来的药材,研磨好涂在脸上,其实这张脸已然好了七八成,但我还是用殷红胭脂和着青灰色眉黛,将脸上涂得恐怖如鬼,敢于直视我的人,并整日与我为伍的人,恐怕只有小九了。
御花园的苗木种植是宫中最不好的差事,只因常常在夜间做事,根本没有任何机会见到皇上,因此虽然比织室轻松,但更多的人乐得去织室辛苦,也不会来此受罪。
分到此处的人,都是贬谪之人,大多有一段痛心往事,因此也不会互相挖苦嘲讽,只是互相之间冷淡,从不言谈,大都只知道个名字罢了,各自种各自的花草。
直到一日夜晚,我累了坐在树下,借着月色,见到一人的脸半边暗黑,似是刻了什么,小九见我盯着那人,悄悄道:“她叫白燕儿,以前是徐太妃宫里的最得意的人,听说如意馆那儿还存着一幅美人图,画的就是她,后来也不知怎么的,冲撞了钱太后,太妃也不敢替她做主,便被黥了面赶到这儿来了。”
如意馆的画儿?宫里只有婕妤之上的宫妃才能在如意馆画像,她白燕儿一个小宫女何德何能,能有这种风光。就算徐太妃宠她,那徐太妃过去也不过是太后侍女,太后的性子霸道,先帝的宠妃大都被她杀尽,剩下的也都被驱逐到了寺庙,只容得下徐太妃一人,一为她跟随自己多年,下地狱的事情也没少替太后做过,二来,徐太妃没有孩子,只从已故的庄德妃那儿过继了一位欣德帝姬,太后倒是十分喜欢这位欣德帝姬。
太妃自己的处境如履薄冰,怎么可能肯为着宠个小宫女,越过规矩,况且当她被太后黥面,太妃也不敢阻拦,可见白燕儿也只是太妃的寻常玩物罢了。
而能让她画下那幅如意馆的画儿,也只有皇上了。这恐怕也正是太后要黥她面的缘故,外人皆知,太后管教皇帝极其严苛,而世人不知的是,太后与皇帝关系恶劣,不似母子,更似仇敌。
但太后并不是不会做母亲,她对幼子相王,又是另一番情势了,宠得恨不得捧上天去,要将江山捧给他,更借口皇帝大婚数年无嗣,屡次逼着皇帝立自己的弟弟做太子,这也是我当年亲眼所见的。就算不是血亲,太后甚至对不是亲生的欣德帝姬也极友善,因此才更令人费解,对于为她带来一切荣华富贵的长子,她竟然如此厌弃。宫里人说,可能是因着当年难产太后才生下了皇帝轩辕展,差点断送了性命,因此才十分不喜欢这个儿子。或者这只是帝王不得不经历的磨练。
我之前并未听过这段往事,料想这是轩辕展年少时惹下的孽债了,白燕儿当初既然敢违背太后,大概便是因她傻傻地相信轩辕展会救她,可惜没有。如今见她身姿,应当未过三十,鬓间却隐隐丛生的白发,月色下闪闪如泪,少年华发,可见这段情伤她多深。
原来在我之前,已经有人这么傻了,要是早遇到白燕儿,我可能也就不会相信轩辕展所谓的情了,他曾经也待我那么好,我甚至想不惜违背父亲,拯救她,但最后需要拯救的人,其实是我。
被赶到这样的偏僻之处,正好让我独自静养,许是刚刚借用这具身体,我偶尔会出现晕眩心痛的毛病,稍稍打坐,这样的症状也轻了不少。
小九对我的伤痕还是很担忧,又偷偷去御药房求爷爷告奶奶地弄来了些养颜的草药,回来给我敷上,甚至偷来了珍珠粉,我不禁好笑,为免得小九担心,遂将脸上的伤痕画的淡了些,小九很是高兴,自以为那些药起了作用,更是去的勤快了。
她的勤快似是被人误解了,一日我见一个人影鬼鬼祟祟地在门前徘徊,我只唤了一声“小九”,那影子便飞也似地消失了。我一开门,一抹浅绿的影子消失在走廊,只见门前放着一只提篮。
我收了篮子,兀自好奇地拆了,里面摆着几样做工精致的糕点,篮子上还传来带着淡淡的药味,我一想,忽而便明白了,宫里只有太监才穿绿衣,小九频繁地去御药房,她生的虽不是绝色,但也是娇俏惹人怜爱,这会子恐怕是被哪个药童看上了吧,才送了这些来。
我微微笑着,小九推了门,方从外头回来,我跟她一说事情来龙去脉,她一怔,忽而脸一红,忙要将提篮收了,退回去。我有心戏弄她,要将提篮拽回来,她更加用力拉着篮子,忽而我一放手,她一屁股坐在了地上,篮子里的东西洒了一地。
“这下子好了,你不用去还了,”我盈盈一笑,俯下身去,拾起碎了的半块芙蓉饼,道,“幸好地上干净,这点心也不脏,还能吃,也不浪费。”
“姜姐姐怎么能吃掉在地上的,要吃我再做一份,”小九拍了我的手,一一将糕点收拢,道,“我明儿再去做一份,还了他,反正我本来就不要,再好也不要!也算不得浪费。”
她在嘟嘟囔囔地说话,我帮着一道收拾,忽而地上一抹珍珠亮色,闯入我的眼睛。
沧海!怎么会在这儿?
我忙不迭爬过去,捡起珍珠,放在手中来回翻看,不会错的,不会错的,这颗就是沧海,三娘佩戴的沧海,形状如美人珠泪。只是这是三娘生死不离的沧海,怎么会出现在这儿?
当日我将轩辕展引至云山别宫,鬼门数百人才能杀入内宫,而以轩辕展的手段,当日在场的太监宫女必然全部诛杀,那么三娘的沧海,又是如何出现在宫中。
我忽而怀了小小的希冀,三娘的武功在鬼门也少有对手,她更精通易容术,或许她正隐匿在这宫廷之中。
我捧着那颗沧海,惶惶然要放声痛哭,三娘或许能告诉,父亲并不是真的死了,她能活下来,父亲一定也可以,我总觉得父亲躲在哪个地方,只要再等等,等他养好了伤,我就能再见到他,听他沙哑的喉咙,喊我一声离夕。
忽而小九推了推我,又将我拉回了现实之中,我差点忘了,我已经不再是离夕,我是颐姜。但即使如此,我也一定要问清楚这颗珠子的来历。
我攥着小九的手,故作慌张道:“这可怎么办才好,怎么办才好?”
小九一脸不解,更为惶惑,我小声道:“琳妃丢的南珠会不会就是这颗?”
照规矩,皇后凤冠上才能用南珠,皇上只违例赐给琳妃叶沧澜一颗,满宫上下便再没有了,只不知为何,琳妃那颗丢了,正满宫上下挖地三尺的找,前几日还派人来审问过。
我当然知道这颗不是南珠,但要借着这个名头,问出些事情。
小九顿时吓白了脸,琳妃脾气厉害,宫里多少人挨过她的苦头,这会子要知道南珠在我们手中,定是要抽筋扒皮了。
“他是不是从琳妃哪儿偷来的?这可是把我们往绝路上推啊!”
不待我说完,小九抢了珠子,一路小跑,消失在路的尽头了。
不过半盏茶功夫,小九气喘吁吁地跑回来,道:“姐姐放心,我问了,不是,这颗绝不是南珠!他是从永巷那儿的太监手里买得来的,我已经将珠子丢给他了,这下子可没事了。”
永巷!三娘一定在永巷。
夜晚,我提着灯笼,行走在永巷。
小九早已被我用熏香催眠,而我也不用担心自己被人发现,因为这儿是冷宫,夜晚落了锁,这条长长的巷子,连着尽头处的宫殿,再不会有人出现,只有鬼,无数幽怨似鬼的疯女人。
失宠的人只会被关在退思殿,而真正疯了的人,才会被塞到永巷。这里遍地都是疯女人,面庞憔悴,双目却迥然有神。我走在宫殿,夜晚不入睡的女子在对着墙壁舞蹈,披着破窗帘子,舞姿僵硬,不复柔软,但她仍在对着墙壁问,皇上,臣妾跳的好看么?好看么?不等回答,她又开始了一个轮回的舞蹈。
还有人在唱歌,多么像是哭声,直入人心,捂住耳朵也躲不开的哭声。
她们都不是,不是我要找的三娘,难道是我错了,三娘早已死在云山别宫,而那颗沧海也只是我的思念幻化出来的物件。
我即将要行至宫殿的尽头,绝望侵袭而来,如风灌满了我的心,我打开最后一道门,也是我最后的希望。
“谁?!”
警觉的质问声越过垂下的帷幕帘子而来,我却激动地要跪下哭泣,我认得,这是三娘的声音,她还活着。
忽然门“嘭”地一声关上,一把匕首架在我的脖子上,泛着凛凛寒光,还有一股淡淡的丁香花的味道传来。
“沧海月明珠有泪,你有沧海,我有月明,三娘,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