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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章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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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睁开双眼,却不是地狱鬼火,而是绣着花草的锦帐,旁边是妇人的哭泣。
见我醒来,那紫衣妇人抓住我的双臂,使劲摇晃,道:“颐姜,谢天谢地,你终于醒了!你醒了,太好了,老爷,快去叫夫人……”
她说的语无伦次,虽然不知道她是谁,但这样的吵闹真令人头痛,我冷冷看了她一眼,道:“你再摇我的手,我再好,手也要被你拽断了。”
那妇人似乎被我的眼神吓到,怔了怔,乖乖地放开了手,又去催促一边的仆妇请夫人。
我对这一切一无所知,只茫然地扫视周围的一切,周围的摆设并不十分奢华,却也并非家徒四壁,勉强过得去而已,寻常大户人家而已。
千呼万唤之下,一身凤穿牡丹正红衣夫人终于出现,紫衣妇人似是小妾,十分殷勤凑上去,道:“夫人,颐姜可醒了。”
夫人只是淡淡望了我一眼,不咸不淡道;“好,醒了就好,好好地上什么吊呢,送你入宫,是去享富贵,又不是去送死,”夫人侧头问旁人,道,“姜氏呢,她人在哪儿,也不好好看着她的女儿。”
“她刚刚哭昏过去了,”紫衣姨娘满脸不屑道,“整天就会作,这么个半老徐娘,也真不知作给谁看呢。”
素衣妇人从人群中被人推出来,泪痕犹见,夫人教训道:“眼下正是要紧关节,若是出了差错,怎么向内务府交代,难不成要这一家子的身家性命跟着赔上,好好看着你的女儿。”
素衣妇人只会嘤嘤哭泣,全无反驳,夫人教训得甚至无趣,瞪了我几眼,我更是不看她,她甚是无趣,于是扬长而去,口中仍喋喋不休:“吃了这么多年白饭,难得派个用场,还闹出这么多幺蛾子。”
这一场争吵,我基本可以确定一件事,我没有死,但也不再是原来的我。我的灵魂进入了一个即将入宫的应届秀女身上,她宁愿自尽也不进宫,反倒成全了我。
人群散尽,只剩下我与那素衣女子,她是这具身体之前的母亲,如今也是我的母亲。她扶着我的手,双目尽是怜悯,道:“颐姜,你为什么这么傻,何必呢,即使不入宫,你也又凭什么嫁给他,他是皇上最亲的弟弟赵王,而你只是区区一个国子监博士的庶女,况且他要是想娶你,早就上门来提亲来了,即使做不成正妃,也能做妾的,可是,哎,这些话我不知跟你说了多少遍了,你这傻孩子怎么还是不明白呢?”
你这傻孩子怎么还是不明白呢?这话仿佛父亲也跟我说过很多遍,可是我没有明白,而如今明白已经太迟了。想到父亲,眼泪忍不住滚滚而下。
姜氏以为我是伤感,立即替我擦了眼泪,自己也默默流泪,我仔细打量她,纵使上了年纪,也依稀能看出年轻时的美貌,绝对在方才这一屋子莺莺燕燕之上,也该是算得上名号的女子,只是如何在这种并不显赫的人家,忍受正室欺压。
泪痕干涸,我凝视姜氏,道:“你不是也想没明白么?否则怎么能在徐家忍受这种欺辱。”
这一个情字困住多少人,我与这身体之前的主人颐姜,还有眼前风韵犹存的叶氏,为了男人,付出最好的年华,可是回报呢?只有冷漠,无望。
入宫之期还有半月,我只得困在这方寸之地,整理自己纷乱的思绪。
我才死去,灵魂就进入了徐颐姜的身体,仿佛我从未离开这世间,时间在我死去的那一刻,继续流转,如今还是仁德九年的夏天,七月,而我的生命从来没有停止,只是换了眉眼,换了面庞。
正如我所猜测,颐姜的父亲徐焕不过是个国子监博士,官位低微,早年也曾是名满京城的才子,写得几篇好文章,更是借着年少才名,娶得了正四品秘书少监叶家的小姐,无奈官运不顺,家中一切皆是靠着妻舅照拂,夫人更加嚣张。
姜氏出身教坊,红极一时的歌姬,当年或许也是爱慕徐焕才名,可惜徐焕那微薄才名也早在悍妻欺压之下消磨殆尽。如今就算我即将入宫,从此父女两隔,身为父亲的他甚至也不敢来见我,只是因为赵夫人不喜。
至于为何我入宫,只是因为赵夫人嫡出的女儿不想入宫罢了,所以才换成了我,谁都知晓,宫廷并非真的繁花似锦,不过烈火着锦罢了。
要姜氏生生割舍下唯一的女儿,如何肯,她絮絮叨叨地在我耳根边叮咛,天冷添衣,天暖换被,我知道她有多么不舍得。然而她的惆怅在我面前从不表露,这或许是母亲的天性,即使心如刀绞,也决不在我面前落泪。
恍惚间想起,父亲,曾经也是这么对我的,他的悲喜与担心,从不让我知晓。而今一切影像恍如眼前,只是那都已成了记忆的碎片。
他,轩辕展亲手杀了我的父亲,整个鬼门,近百条人命,既然上天给了我第二次希望,我要他也品尝这钻心蚀骨之痛。
我不要他的命,我要的是整个天下!我要他用整个天下为鬼门陪葬!
三日后,我,徐氏颐姜,入宫选秀。
后宫尽是妇人,妇人之间的勾心斗角,我并不害怕,否则当初如何在鬼门生存,即使是宗主的独女,我也要接受严格的训练,如何在最苛刻的环境之下生存,是作为杀手的首要条件,况且这宫廷,我也生活三年有余,如何不懂其中龌龊肮脏。
数十官宦人家的女子聚集在云英殿,一起生活半月,学习宫中礼仪。诸位秀女日日相见笑靥如花,但我知道其中早已暗流汹涌,各种流言充斥耳边,有意无意,都能传到我的耳边,甚至连我也是流言的内容之一。
颐姜从母亲姜氏之处继承了她的美貌,面如芙蓉,在这群环肥燕瘦之中,也是数一数二,只是那卑微的出身,更有一个曾为歌姬的母亲,少不得被人嚼舌头。
此时我可以信任的人只有小九,姜氏唯一的侍女浣娘的侄女,从小与颐姜一起长大同岁的小九。
我坐在庭院中,轻轻抚着素白团扇,听着宫女碎嘴地讲述宫中琐事,我并无什么可打赏她们的,但宫女对我趋之若鹜,或是因为我的美貌,她们认为我是这群秀女中最有可能做娘娘的,与我享受一样奉承的人,还有张紫瞳。
同样是庶女,她是户部尚书的女儿,身价更是在我之上,少不得溜须拍马的人,但她并不以为意,仍是十分谦卑,不愧大户人家出身,户部尚书的家教果然不差。张紫瞳更是有意与我交好,大概是我并未刻意逢迎,她倒乐得与我做个朋友。只是这样的热闹,少不得惹人妒忌,先是言语相争,再便是生命之虞。
早间的晨课,尚仪正在教授礼仪,忽然有人指着房梁,大喊一声“老鼠!”
“哪儿?哪儿有老鼠?”
四下顿时乱了套,尚仪大喊着镇定,腼腆的小姐们哪里理会她的话语,个个四散逃窜,却又迎面相撞,最终满屋子人挤作一团。
“老鼠呢?快找人去抓住老鼠!”平日嚣张成性的大理少卿的女儿杨荔,此时已被彻底吓得口不择言,带着哭腔喊道,“不然我爹爹不会放过你们的!”
我也被人群拥在中间,不过一只老鼠,平日举手之劳即可消灭,但我并不能这么做,更怕惹人怀疑,也佯作慌张之态,与人群胡乱挤在一起,忍受那些混杂的香粉刺鼻的气息。
忽然从高处坠下一只天青色美人瓢,谁也说不清那瓷器为何会摆在梁间,可就直直地坠地,就在众人呆呆地盯着那美人瓢的瞬间,我的肋间被人一击,冲出人群,一个不慎,跌在地上,那瓷器就重重落在我身上。
哗啦一声,天青色瓷片如雨花,飞溅的瓷片深深地划过我的脸庞,伴着我的血液,终于安静躺在地上,世界仿佛也在这一刻平静。
谁,是谁要害我。我锐利的目光疏忽扫过殿内的所有人,或惊讶,或偷笑,或迷惑的脸庞。
我并不会被这种场景吓得失神,只是厌恶这样的把戏,宫女们手忙脚乱地将我扶起,尚仪更是不安,幸而太医的诊断总算让她心安,只是受了惊吓,身体无碍,只是脸上的伤疤太深,恐怕不能好了,即使痊愈,也要留下疤痕。
此话一出,一室之内尽是唏嘘,这话的意思也就是,我已经彻底退出了这个舞台,尚未开场,我就被人推下了舞台,再无翻盘的机会,我是废子。
而人间冷暖,更是在其后几日尽显,曾经奉承不迭,而今只剩冷眼相向,每日残羹冷炙并不稀奇。而早已看我不顺眼的杨荔,更是指使人在我刚洗的衣裳上泼上墨水,害得小九不得不一遍遍重新洗衣。
看着小九忙碌,我不免愧疚,道:“小九,你歇歇吧,也不差这一时半刻的,你就坐一会儿吧。”
“姜姐姐,没事的,我一直是做惯的,不动才受不了呢,”小九端着半盆子衣裳,才开了门,便看到了摆在门口的托盘上的冷粥与榨菜,道,“倒是苦了姐姐,尽是些不长眼的东西,这些东西怎么能给病人吃,我再去膳房看看,能不能弄些吃的,姐姐且等等。”
可笑我自以为不怕这女人间的杀戮,却轻松便被人陷害了,如今并非我不能治愈这伤口,鬼门秘方能够将比这更深的伤口隐匿于无形。只是我不想,我还想看看这宫廷中还有什么诡计,而我也未想好将来的路该如何走。借着这些安静的日子,我明白,既然我要的不仅仅是轩辕展的命,那我就要步步为营,站在这宫廷的最顶端。
我并不怕这些冷眼相待,但小九见我整日静思不语,以为我被这冷漠伤了心,加倍地待我好。
她的好落在我眼中,更落入我心中,记忆中,除了父亲与三娘,只有师兄水逆寒会待我这么好,而鬼门另外的人对我只余尊敬。我没有兄弟,也没有姐妹,小九仿佛只是第一个不相干的人,待我这么好,但我知道我不是她的姜姐姐,我好像是偷来了属于颐姜的这份友情。
她比我更苦更累,我只是心疼小九。
我原本的身子底子极好,那身内功似乎带到了颐姜的体内,因此我早就可以下床走路,但我瞒着小九,因为她心中的姜姐姐是那么虚弱,我要扮好她的姜姐姐,所以再如何讨厌窝在床上,双手双脚被热心的小九用被子团团围住,捂得透不过气,我也还是会装作病弱,让小九喂我饭食。
趁着小九不在,我终于可以下床走走,我搅了搅托盘上的冷粥,冷笑浮上唇边,人间冷暖,果然不论到何处都是一样,我坐下开始品尝。
门边闪现一道颀长的身影,身姿亭亭玉立,一身干净利落的杏黄色衫子,风吹起层层莲裙,如扶风摆柳,赤金凌霄花纹簪子反射着烁烁日光,张紫瞳立在门边,伸手便要扶住我,道:“颐姜,你病好了么?已经可以下地了么?”
我失势以来,这是张紫瞳第一次来探望我,自从那日后,她也疏远了我,这是人之常情,我不会怪她,只是我已经不习惯这样的亲热,我与她该是陌路了。
我不着痕迹地将手从她手边抽离,她讪讪地收回了手,又从袖中抽出一罐子霜,道:“听小九说,你还不能落地,还以为你病的很重,我便拿了药来,如今见你一切安好,可见是她诓了我。”
我依旧不理会她,兀自收拾着那碗喝了一半的冷粥,张紫瞳暗暗叹了口气,道:“你可是怪我疏远你,但我也是没有法子啊,杨家是太后的娘家,杨荔放出话来,我也得依,但我心里是真的关心你的啊。”
杨荔的父亲大理少卿不过是杨家的旁系侧枝,却也能仗着太后的名号横行,宫中论资排辈,家世便是第一,我明白,梓瞳也是如履薄冰。
不论我是否愿意,她生生地拽住了我的手,良久,终于我收起了一脸的寒若冰霜,道:“你走吧,这儿呆久了,难保被人看到,你的心意我领了。”
梓瞳执意将一瓶祛斑的药霜留在我手里,才肯放心去了。我目送她的背影消失在暮色昏暗之中,打开那瓶子药霜,淡淡的栀子花味道芬芳而出。
方才去洗衣裳的小九才回来,见我立在门口,大惊小怪地要将我扶回床上,她发现我手上多了的那只精致小瓶子,道:“谁来过了么?”
“没有,我地上捡到的而已,”我将那瓶子递到小九手中,道,“扔了吧。”
小九面带不解,却还是听了我的吩咐,将瓶子收了去。我半依在床边,望着新月升起,恍惚间又闻到了那股淡淡的栀子花香。
我不是藏于闺阁的小姐,不会不懂人间险恶,曾为杀手的经历,更让我懂得生存。所以,她自以为天知地知,却没猜到,我也能知道,害我的人,是她张紫瞳。
在那殿中,众人专注于尚仪的训话,谁会在意那黑洞洞的房梁上有什么,除非是一开始便知道那里会出现老鼠,而喊了那一声“老鼠”的人,正是害我的人张紫瞳。也是她,将我推倒在地,生生受了那一击,那股来自她身上的栀子花香,我绝不会认错。
至于那瓶也绝不会是药霜,这只是她平日用的栀子露霜中掺了些微毒的七夜草。令我永世不得翻身。
相比当年鬼门之中,父亲逼我学会,只尝一口药汤,就要分辨出十余种草药,她今日拿来的药霜不过是小巫见大巫罢了。
窗外桂树摇曳,梢头的月色诡异而妖冶,冷冷照亮世间,我躺在床上,轻轻的抚摸这具渐渐熟悉的身体。侧过头,小九在侧边的小榻上,正睡得香甜,发出轻轻鼾声。她那张娇俏的小脸带着温暖的笑容,即使不张开那双单纯的眉眼,也知道她是个不经世事的少女。我轻笑,自己仿佛很久没见过这么纯净无暇的笑容了,走下床沿,捋了捋小九的鬓发,心想,颐姜既然与她是好友,恐怕也是一样的性子。
月色敞亮,我打开古拙的妆奁盒,举起菱花镜,认真端详。
若非我借了她的身体,即使不死在家中,就凭这幅绝色之容,恐怕颐姜也是要被人害死在此处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