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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章十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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欣德帝姬无恙,所有的一切都不重要,哪怕坍塌的舞台之下压着十余名的舞姬,哪怕她们已然香消玉殒。
尘土之中,血色漫开,仿佛盛开的凤仙花被捏碎在手中,流转的色彩夺目,最终丢弃在地。
宫人们迅速清理了这一切,仍旧会有新的歌姬出现,甜美而柔软的歌声,似双手触在新织就的锦缎之上,滑腻而又无可挑剔,让人忍不住沉浸其中。
人们冷漠的看着这些生命消亡,包括我。
死亡,只是因为不够强大,不足以保护自己。若真如此脆弱,在这宫廷之中,也总有一日会飘零碾作尘埃。况且云韶院的门路我也略听过一二,她们恐怕花了不少钱疏通关系,才得到为帝姬伴舞的机会,出了这样的意外,也是她们的命数如此浅薄,更怨不得别人。
更多人关心为何舞台会坍塌,这不是在欺辱帝姬,而是直指太后。只是太后并未多言,倒是与叶泽醒寒暄许久,又领了帝姬回席,好似风平浪静,这并不合太后霸道的性情。
轩辕展并未对此关注一二,他只是不断饮酒,内廷的事他向来不理,处置后宫是太后与皇后的事。即使方才差点死去的人是他唯一的嫡亲姊妹,他也很是无所谓,欣德帝姬并非他一母同胞,况且他与太后不睦,多少也影响了他对帝姬的兄妹之情。
令我不解的是赵王,他与帝姬的感情一向很好,帝姬也只长了他三岁,两人平时谈得来,他却也陪着上座的皇兄轩辕展饮酒,并不十分理会这场意外。
理所当然,皇后很是焦虑,但却被琳妃抢先一步,帝姬才一落座,琳妃手脚很快,就在仔细询问帝姬是否受伤,嘘寒问暖,真真做足了嫂子的体面,仿佛没有皇后一般。
可怜皇后被占了先机,现在去也不是,不去也不是,但她依旧款款走到帝姬身边,温柔一笑,抚了抚帝姬被撕下半幅的袖子,柔声对琳妃道:“沧澜,你且待会儿问话也不迟,还是让倾宁先去换身衣服。”
帝姬一看,果真如此,皇后一说,琳妃也才注意到帝姬的袖子,退开身子半步,掩口尴尬轻笑,皇后也无半点斥责琳妃僭越之意,又俯身为帝姬正了正鬓角,帝姬遂灿然一笑,抬头对皇后,道:“谢谢嫂嫂。”皇后一愣,也立即报以一笑,温润如水。
帝姬方起身去更衣,被晾在一边好不尴尬的琳妃又勃然作色,道:“少府的人呢,出了这么大的事,以为还躲得掉么?”
负责内廷降作的少府上下其实早已乱作一团,便是因为出的事儿太大,更不敢来回禀,人人自危,推三阻四,最终还是躲不过,少府监扭扭捏捏上来应了琳妃,扑通跪在地上,拼命磕头求太后皇上饶命。
皇帝不做声,太后正在浣手,也不理睬。少府监暗叫不好,皇后是个空架子,不理事儿,这便是将这事丢给了琳妃,琳妃是宫里出了名难对付的精明主儿。琳妃一个眼色,便有人将他架走。
徐太妃和常尚宫才领了帝姬要去更衣,我也随侍在后,偏被少府监拦下脚步。少府监不甘心,他挣脱了束缚,匍匐在帝姬脚边,苦苦哀求,更加重了几分力道,磕得头破血流。
少府监已过了知天命之年,华发老人在身前频频叩首,血染了一头银丝,帝姬消受不起,便是我远远看了也觉得残忍,常尚宫却一脸烦扰,令宫人将其拖走。
“已然害了这些姬人,倾宁不忍再添罪孽,便恳请母后便饶了少府监这一条命吧。”倾宁盈盈要跪下,却即刻被徐太妃拦住,她使了眼色,隐隐含着几分斥责,示意帝姬噤声。
太后翻弄左手上的金丝嵌七宝护甲,道:“你何有罪孽,若非少府监出了岔子,哪里会伤了那么多人性命。”
听至此,少府监身子不再磕头,只是身子已软了半截,瘫倒在地,满脸血污,甚是难看,太后换了个姿势,依靠着隐几,话锋一转道:“不过既然你开口了,哀家便留他一条命,但罚还是要罚,不能废了规矩,琳妃,这就交给你了,哀家也懒得管了。”
大喜大悲莫过于此,叩头谢恩,少府监自行站起,跟着内侍离去了。帝姬也庆幸做了一件善事,露出些许笑容。宫女们则窃窃私语议论少府监的好运,其实这里头也藏着对太后的几分疑惑,只不敢细说,若是平日,太后断然不会如此饶恕。
我亦是觉得,这一切太过幸运,不似这宫中会发生的好事,蓄意谋害皇室,死罪已是最轻的了,照理应当灭门。而当这样的仁慈出现在太后身上,更是罕见。
尚衣轩的宫女很多,太妃也正将心放在帝姬身上,我趁着不注意,便悄悄离开,琳妃走得很快,早没了人影。我细一思索,此刻她也不方便将少府监带到偏远的掖庭暴室,而此处离得最近,又少有人烟的地方,只有,冰室。
白日并不适合施展轻功,我的内功并不大好,也不能加快脚程。好不容易赶到冰室,仿佛正是一场好戏开场。
空旷的场地中央,琳妃坐在太师椅上,平日习惯坐在那位置上吆五喝六的是冰室掌事宫女绿翘,当然此刻冰室所有的人都已退下。
跪在生硬的地砖上,少府监并不大自在,而琳妃只是在笑,也不说话,更令他倍感折磨,为了她妖冶的笑容。
叶沧澜本就是容色极佳美人,此刻刻意精致的笑容更衬得她那极有神彩的双目,如光流转。我历来觉得琳妃这种时刻才是最美的,就像当日在太后的永寿殿欲要置我于死地,愿望即将达成,残忍的笑。
她露出杀气的时候,仿佛落日最后那刻的云霞,明灭不定,妖娆而乖戾。但她极少在轩辕展面前露出这样的笑,嗜血者的笑容显然不会讨得帝王的欢喜。在他面前,她是收敛了利爪的猫,偶尔小小的娇俏任性,只是会挠主人几下,更讨人欢喜。
“大人以为该受多少杖呢?”
“五……”少府监且怀着讨价还价的念头,但又被琳妃的一句“大人”给生生吓到,改口道,“老奴听凭娘娘发落。”
“那我就替大人决断了,”琳妃眼中的杀气到了极盛,我藏在树后,仿佛也感触到了少府监的绝望,命不由人的痛楚,何其相似,字字诛心。
“奉太后懿旨,少府监,即刻杖毙。”
杖毙?太后的意思是杖毙?
少府监与我的眼中俱是震惊,少府监惊呼:“娘娘,饶命啊!不是微臣,微臣……”
少府监似乎另有隐情,但琳妃并未示意用刑停止,暴室赶来的执行太监略一犹豫,琳妃仍旧是凌厉的眼神,示意,杀!
那样的眼神,我似乎看到了往昔太后的影子,不值得任何人质疑的威严,残忍而决绝。
四个太监遂围住年迈的少府监,刑杖挥起,尚且错愕无比的少府监避让不迭,瞬时血溅横飞。
暴室的木杖并非是普通的木绑,而是在木杖的尾端,以铁做了细密的倒刺,一杖落下,不仅仅是挨打的疼痛,更有血肉被铁刺勾连而出的锥心之痛。
为皇室耕作数十年的岁月,也挣不到一分尊严,卑微轻贱如斯,斑斑白发被鲜血染红,无奈命都没了,何谈尊严。我仿佛看到了,云山行宫中,被轩辕展踩在脚下的我,生不如死的苦痛。
在棍棒之下苦苦挣扎的少府监,呼喊的声音逐渐微弱,他只是在不断的重复,道:“不是微臣,娘娘听微臣……一言,不是……,是……”但他始终没有给出最终的那个名字,不是他,那又是谁,他究竟是在替谁隐瞒,身上的棍棒也不会停止。
他只剩下最后的气息,琳妃终于示意停手,昏聩的少府监扑在地上,但似乎仍未放弃最后的执念,他牵住了琳妃的裙摆,口中依然在断断续续喃喃“不是”,老人匍匐那一块方寸之地,白色的地砖已然被染成赤色。
“你以为太后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么?她在乎么?”琳妃冷冷一笑,少府监仍不肯松手,嘶哑的喉咙已发不出声音。
千叶裙被染上污浊之色,令琳妃厌嫌非常。遂俯下身,轻轻一言,只有少府监一人能听到,但只是这一句,令他释然松开了手。琳妃牵扯着裙摆,迤逦而去。
可这一句话究竟是什么,太后知道却不在乎,这又是谁在豪赌欣德帝姬的命。
只是我没有猜错一点,皇宫之中从来没有仁慈,一步踏错,只有生死之分,从无轻重之别。
少府监的尸体被拖走,长长的血痕留在冰室前空旷的地上,刺目如榴花盛开,不知那日我死在云山行宫,轩辕展又是如何对待我浸血的身躯,我与他之间,相互算计,到了那个地步,已是绝境。他或是将我挫骨扬灰,才导致今日,我非人非鬼,可能再不能入轮回,此生已经是最后一世。
空荡荡的冰室,我又想起了小九,只是今日想到,不禁轻贱自己。轩辕展,水逆寒,叶泽醒都仍活在世间,而且我今日看到,他们都活得极好,堪称天下的脊梁。我,这几个月,究竟在做些什么,除了等待别人施舍的宽恕,跟少府监有什么区别,生死都在别人手里。
“你果然是念旧的人啊,还念念不忘回到冰室来,这里的日子令你这么留恋么?”讥讽的话语从背后传来,我回转身去,张紫瞳,不,而今该称为安妃娘娘,她正在我身后看着我,而跟在她身边的只有一个人,是小九。
我并不行礼,只看着张紫瞳,淡然道:“娘娘是要来叙旧的么?几日不见,娘娘真是越来越懂得伪装自己了。”
上次见她,还是盛装,今日却装扮得极其清淡。她历来学得很快,马上懂得运用自己的优势,在王府那些大家闺秀之中,她只有做一个小家碧玉才能脱颖而出。今日的她一身素淡宫装,而非盛装,头饰也并无金银,只是几对碧绿的玉钗,脂粉浓淡相宜,仿佛是与世无争的女子,其实她要的并不比任何人少。
“我们之间,这么大的交情,当然要好好叙叙旧了,”张紫瞳并不为戳穿而懊恼,道:“听说你在宫里步步高升,如今做了徐太妃身边的司设,日子滋润的很,啧啧,我想该来提醒一下妹妹,别忘了,小九的日子可不那么好过啊!”
她一把扯过小九,将她的袖子捋起,一道道鞭子留下的血痕交错。小九飞快地瞥了我一眼,而我的目光却停在她露出的手臂,小九则尽力扯下袖子掩饰,急忙道:“这只是一点小伤,不痛的,姐姐不要看,不要看……”
我捉着小九的手不放,道:“真不知,以安妃娘娘您的聪明,怎么会叫人随意伤了她。”
张紫瞳扫了一眼,淡淡道:“我可没妹妹想的那么聪明,自身难保,怎么顾得了他人,不过我给她上了点药,而今她只是受皮肉之苦,但她在王府待得越久,我越不敢保证她的安危,哪天丢了性命犹未可知,”张紫瞳顿了顿,叹道,“哎,毕竟奴婢的命向来是不值钱的,我俩都在掖庭呆过,该知道高贵的夫人们是怎么看待这些奴婢的,我也只能帮她治,无法代为受过。”
张紫瞳刻毒,让我看到小九受伤,她料定抓住了我的软肋,好逼我替她解除易容所带来的每月一次的痛苦,我越是显得担忧,她越是会加倍欺辱小九。小九则急得快要哭出来。
“我还以为姐姐多少手段,便是连个小婢女也无法保全,”终于我松开了手,小九急忙将双手护住,我笑道,“既然她命该如此,那死了便死了,姐姐再不必替我费心,她若死了,只央姐姐知会我一声,我替她哭上一场,也算了却主仆情分。”
小九不可置信地抬起头,眼中流露出讶异,此刻的她,仿佛比挨了鞭子还要痛。张紫瞳目光一紧,瞬间却又笑了,道:“妹妹哄我呢,你跟小九亲如姐妹,你果真舍得她死?我哪里会因为你这么几句话,放了她呢?”
“在宫里呆了这些日子,总该有些长进,”我微微一笑,道,“不然姐姐以为我是怎么做到今日司设的位子?”
“你当真不在乎她死活?”张紫瞳眼中带了几分寒意,小九已然哭出来了。
我摇摇头,转身一边走,一边淡漠道:“就算送给姐姐,由你处置,便是死了,再告诉我一声也不迟。”
对着我的背影,张紫瞳急声喊道:“徐颐姜,那就你不怕我戳穿你的身份?你才是那日伤了殿下的刺客!”
我停住了脚步,回转过身,张紫瞳面有得色,以为戳到我的痛处,我并不以为然,嗤笑道:“我提醒娘娘,不要忘了,您这安妃娘娘的位置就是以救护殿下的名声才赢来的,若是让人知道,这刺客还与您有过不少交情,那太后娘娘会怎么想?想必王府里的其他几位夫人会煽风点火,趁机落井下石,您的日子只会更难过。”
张紫瞳咬牙切齿,她算计之心甚重,戳穿我对她而言的确毫无益处,且我如今并不瞻前顾后,怀着与她玉石俱焚之心,她反倒怕了。我之前的一时懦弱,才会糊涂得被她所制,其实现在的我已经没有什么不可以失去的了。
我索性也不必再欺瞒她,我道:“姐姐精通药理,那是否听说过有一种换脸之术?以金丝穿骨,毒药腐蚀,更换成完全不同的容貌,整套换脸术十分自然,只是……”我看了张紫瞳一眼,“会有些小麻烦。”
张紫瞳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脸,眼眸中顿时转为惊恐,我继续道:“每月都会经历一次刻骨之痛,所以你所经历的,并非毒药,而是换脸的代价,以后不要再来问我要什么解药,至于小九,你爱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
“你骗我,不可能的,有解药的,我不要到死都忍受那种痛苦!”张紫瞳的指甲掐入小九的手臂,尚未愈合的伤口重新开裂,仿佛将怨气发泄在小九身上。小九却不敢喊叫,幽幽地望了我一眼,我却恍若未见。
“信不信由你,”我施施然迈开脚步,却又添了一句,“我再提醒姐姐一句,与其花心思在这些没用的东西上头,倒不如趁着年轻,殿下的新鲜劲儿还在,想办法留住点血脉。”
张紫瞳无望的眼神,小九的鲜血,好像即将开放的榴花,盛开,落满了一地。
而我放弃忍让,终于赢了一次。我没有什么可失去的,却也不能再输,再输,就只能把命赌上。至于小九,只得另寻办法。
耽搁得太久,此刻帝姬早已更衣完毕,回到宴席,太妃宽厚,即使发现我悄悄离开,也不会深究,我索性慢慢走回去。
五月夏初,太阳微微有了炽热之感,循着树荫下行走,一路分花拂柳,行至微明湖畔,远处数十宫人迤逦而来,在一片绿色之中很是晃眼。遥遥望见其中有皇后,还有琳妃,二人并肩而立,两相对比,才觉得皇后太过素净。
皇后一袭湖绿色长裙,只在襦裙沿边绣了缠枝宝相花,笼了一层纱衣,仿若雾气氤氲,有几分飘渺之意。反观琳妃,一身张扬的正红色,这是美人才压得住的色彩,可也应当让皇后穿为宜,今日宴席,她的大红并不十分恰当。因这二人气质均是雍容高贵,光看穿着,极容易将二人的身份弄错。
琳妃似乎在跟皇后商量,但皇后眉间淡漠,眼神飘散,恐怕没听进去几分。我无意对着她二人行大礼,遂打算绕道而行,才踏上九曲桥,忽而听到身后有人惊呼“刺客!快来人!有刺客!”
一道黑影刷的从我眼前飞过,我尚未反应过来,保护皇后的暗卫也从我身边掠过,但手法脚程显然不如那个刺客。
突然,那个刺客的身影停在了九曲桥的另一头,两名暗卫的剑同时刺穿了他的手脚,并非直指心脏,显然是要抓活口,但我预感,刺杀皇后的刺客,怎么可能被抓到活口。
果然,暗卫挑开了刺客的蒙面黑布,暗暗啐了一口:“他妈的,咬舌头,死了!”
“娘娘,娘娘,琳妃娘娘……”九曲桥的这一边彻底乱了套,但受伤的却不是皇后,而是琳妃。皇后毫发无损,琳妃血流如注,琳妃居然替皇后挡了刺客,这又是多么有意思的一个场景。
皇后面色苍白,先宣召太医,再指挥宫女将琳妃扶到距离最近的猗兰殿,面对宫女太监乱作一团,东西洒了一地,皇后一系列布置有条不紊,令人刮目相看。
欣德帝姬受伤在前,琳妃又被人行刺,宫里不知又要掀起怎样的一场风雨。不过目前我最关心的并不是这个。
撩起茂密的枝叶,我对那人行了万福,并由衷称赞道:“殿下出手真快。”
暗卫的轻功不足以追上那人,真正的杀招来自赵王,只是不知他是用了什么东西,隔空点穴,速度太快,我也看不清。
“你看到了?”赵王以扇抵着额头,莞尔道,“哦,孤忘了,你是会武功的,学艺不精罢了。对了,这人你认识么?”
他问的随意,我却不能也当做玩笑,忽而想起几日前的对话,我自言是叶家安排在宫里的人,心下顿时了然,顾左右而言道:“无论如何,琳妃娘娘挨了这一刀,皇后安然无恙,殿下还有什么要追究的呢?”
还以为其后还有什么难关在等待着我,忽然听赵王爽快道:“恩,没了。”
他转身要走,我却心中还有疑问,追问道:“方才殿下为何不直接上前,说不定能生擒了那人。”
赵王并未立即回答,只是优雅地叠起手里的折扇,我快要放弃这个问题的时候,才见到他微笑,道:“她不希望见到我,所以,我不会出现。”
这个她,指的是皇后沈沁。
而这个理由,是我始料未及。赵王不是为了自己的安危,而仅仅是因为沈沁在避嫌,不想见到他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