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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章十五 ...

  •   谨嫔只是一段不愉快的插曲,添酒回灯重开宴。太后的心情并不因此而受到干扰,兴致依旧,琳妃也因踩了皇后这一遭,心情大为好转,唯有帝后二人,各自有所思量,并无多少喜色了。
      欣德帝姬带着几位宫女姗姗来迟,向太后与太妃恭敬请安道:“母后,徐母妃。”对皇上与皇后倒没那么拘束了,只轻巧行了半礼,对赵王更只是笑了笑,算作见礼了。
      徐太妃才伸开了手,太后倒先一步将帝姬搂进怀里,太妃便讪讪收了手,太后揉了揉欣德帝姬的脸颊,道:“倾宁,你弗东哥哥今天也在,你要不要先见见她?”
      “呸呸,谁要见他?我才不要呢,他又要给我念他那些酸不拉几的诗了。”
      楼家三公子,楼弗东,听说是太后内定下的驸马,儒林领袖楼远道的儿子,亦是明年会试状元的热门人选,楼远道原配夫人早逝,三公子楼弗东的母亲是续弦夫人,也恰是钱太后的亲妹妹,该是眼下再好不过的人选。之前是嫌楼弗东比帝姬小三岁,眼下这问题对比着欣德帝姬二十三岁的年纪,也没那么突出了。
      “傻孩子,那是他喜欢你,才写给你的。”
      周围的侍女都忍不住抿唇微笑了,楼弗东很喜欢帝姬,倒不是多么看重帝姬的身份,其实以楼弗东的出身,他娶了大他三岁的帝姬,还指不定谁吃亏了,不过若这婚姻真成了真,长安城恐怕有许多闺中女子要心碎了。
      按说楼弗东的诗词,描写男女旖旎之情,也是一绝,更有人将其比作柳三变。只是不知为何落到帝姬口中,成了这样的酸文章了。所以太后也只当帝姬害羞,没将之放在心上。
      “我不喜欢他那个呆样子,能不能别把倾宁嫁出去么,天天陪着母后,不好啊?”倾宁拉着太后,又一手拉上了太妃,在那儿撒娇道。
      太后摸了摸倾宁的额头,道:“舍不得归舍不得,但总不能误了你终身大事啊。”
      赵王剥了桌上的果子,给钱太后,道:“母后说得没错,三姐,你可不能再误了。”
      欣德帝姬虽是唯一的公主,但仍要算上夭折的前两位公主,因此赵王仍称呼其为三姐。
      “半斤对八两,你也没让我省心过,什么时候能娶妻安定下来。”
      赵王遂打起马虎眼来,一旁一直沉默的太妃终忍不住插嘴道:“倾宁,你的端午节礼呢?”
      倾宁立即跳起身,掩口轻呼道:“呀,我忘了准备了。”
      “这么重要的事,怎么就忘了呢,”太妃轻斥道,“真越来越没规矩了。”
      “一份节礼而已,别吓了她,”太后打了圆场,道,“端午节,人来得齐全就好。”
      话虽如此,太后的目光还是在跟在倾宁身边的乳母宫女身上逡巡了一圈,她们少不得是要受罚的,可怜受罚了还不能教欣德帝姬知道,恐怕真是宫里最苦的差事了。
      倾宁又笑了,道:“我骗母后的,倾宁有准备的,待会儿会给母后跟母妃一个惊喜的。”
      宴会仍旧一片歌舞升平,其实隔了几道帘子,宴会的歌舞,看得并不真切,妃嫔们都各自热闹交谈,楚昭仪正逗着女儿,房婕妤与齐嫔在讨论一只翡翠镯子的通透好坏,采女们隔得最远,玩得更热闹些。
      忽而外围的三道帘子撤去了两道,只剩了最轻薄的那层纱帘,外头的阳光照进来,众人正惊诧,一窈窕身影从烟幕中舞出,太妃眼尖,一下子就认出了是欣德帝姬。
      太后在那儿暗骂了几句“胡闹”,其实心底是乐见这个场景的。
      看得出欣德帝姬的精心准备,但到底是娇贵的帝姬,并不会下十足的工夫,有几处并不十分熟练,但帝姬倒是聪明得将这几处难的折袖动作含糊过去了,也算十分圆满了。
      万事皆言十分顺利,忽然舞台的柱子好像摇摆了起来,我还以为是自己的幻觉,定睛仔细一看,真的有轻微晃动,太后离得远,并看不真切,倒是几个离舞台坐得近些妃嫔发觉了问题,但又不敢张扬,只窃窃私语。
      欣德帝姬似乎还没发觉这个问题,自顾自舞蹈,曲终,她一拜,道:“儿臣恭祝母后……”
      吱嘎之声响起,帝姬还未说完,那台子终于坍塌了,一片混乱之中,一道身影斜飞而出,将帝姬救出了,免遭碎石压身,至于那些舞姬们,就没那么好运了,不少人不幸被压到了土堆之下。
      帝姬如此,太后便不顾身份,掀起帘子,等不得常尚宫搀扶她,急忙走到崩塌的舞台边上,太妃紧随其后,亦是一脸焦急,却还存了几分理智,忙不迭命人去召太医。
      而欣德帝姬睁大了无辜的双眼,此刻正躺在一身青衣的男子怀中,惊魂未定,且不顾让陌生男子如此将她抱在怀中。
      崩塌的废墟之中,尘埃飞舞如雪,我看清那男子的容貌,而十年的记忆,就在这一瞬间,从我的眼前流逝。
      那曾经在南府梨花树下,袍子上尤且带着斑斑血迹,不顾我的诧异惊惶,淡淡微笑,将那玉梳篦插入我额发的颀长男子,占据了我所有青涩年华的人。也是他将我逼入此番修罗地狱,炼狱之火焚烧殆尽,却仍无法抛却的过去。
      嘴角浮起苦涩笑容,宛如脆嫩的莲子剥落至最后一层,却从来不知,原来心,可以那么苦。太多猝不及防,他竟会以这样的方式重新走回我的眼前。
      我恨他,甚于轩辕展,因为无法相信他会背叛鬼门。
      水逆寒,他是爹最器重的人,鬼门最坚定的追随者,亦是我视作兄长的人。
      这些都成了曾经,烟消云散,而今他已然重生在这世间,风华绝世,清朗如松,一尘不染如贵公子,即使双手沾满鲜血。
      而我在炼狱煎熬,甚至连躯壳都残缺不全,或许再也无法进入轮回。
      今日他又救了欣德帝姬,这竟是上天垂怜与他,要送他一段前程了,我在心中不禁冷笑。若是上苍有眼,如何能容得这样卑鄙的人存活于世。如果连上天都被她蒙蔽,我一定有办法,要将他拉回地狱。恨到极处,脸上浮起残忍的微笑,并无眼泪。
      见帝姬无碍,太后终于放心,一扫方才的不安,但一见帝姬依靠在水逆寒怀中,不禁眉头微皱。
      水逆寒自是知晓分寸,将帝姬放到地上,帝姬惊魂未定,即使双脚落地,仍捉着水逆寒的衣襟不肯松手,两人的手也是紧紧相交,宛如恋人一般。这一幕,在场的人,并非痴傻,自是收入眼中。太后更是不悦。
      如此尴尬之际,常尚宫立即伸手搀扶帝姬,其实借势将水逆寒推开了,帝姬此时方才回过神来,双颊顿时绯红。
      常尚宫将帝姬,太妃也才要伸手牵住女儿,却不防太后快了一步,将帝姬拉入自己怀中。我分明看见,太妃伸出的手,悬在空中,最后便只得去抚了抚那垂下的幛子流苏,无论多么关心,她甚至没有关怀的权力,此刻她只是一个落寞而寂寥的母亲。
      太后免不得训斥帝姬几句,但嗔怪的话,帝姬此刻怎么听得入耳,她只觉得双颊火热。
      她的目光只聚焦在自己的那双手上,帝姬又悄悄觑了一眼水逆寒,瞳孔忽而满是光华,绚烂如烟花绽放的瞬间。
      太后一直没有在意水逆寒,直到帝姬在那儿傻傻望着水逆寒,她才注意到水逆寒,看了一眼,道:“你救了帝姬,这很好。”
      “这是为人臣的本分。”水逆寒缓缓跪下,姿势那样优雅,我的心却在剜出一道道伤痕,昔日,除了父亲,他何曾这样跪过,这就是他要选择的人生,卑躬屈膝,苟延残喘的富贵?
      水逆寒一身布衣,显然无法引起太后的兴味,她自然也不允许欣德帝姬的目光在这人身上驻足。她只却潦草地听了他的名字,甚至不问他是谁的臣属,给了些绸缎金银的封赏,但帝姬却问道:“你是谁,我怎么从没见过你?你是哪个官署的?”
      帝姬甚至不曾拐弯抹角,可见她对水逆寒深有好感,太后不发话,水逆寒仍不敢起身,跪在地上卑微答道:“禀帝姬,臣水逆寒,是叶将军手的幕僚,官位低贱,不足为听。”
      太后略略侧转了身子,道:“叶大人的部下?”
      一青衫男子此刻恰到好处地站了出来,双手作揖,道:“臣叶泽醒参见太后。”
      叶泽醒?无数次在心中重复的名字,水逆寒,你竟然苟且而生,投靠了此人。欺师灭祖之罪,你就这么不怕因果报应么?
      难道我今日便是要将所有愤恨的人一一见过了么,轩辕展,水逆寒,叶泽醒,鬼门数百人已死,而他们依旧在此,站在我的咫尺之间,他们才是应该进入地狱的人,却为何依旧安然无恙。我握紧手里那柄高丽扇,恨得几乎要将扇子崩断。但我却不能,只能在这帷幕之后,看他们若隐若现的影子,此一时不忍,将会坏了我的谋划。我眯起双眼,定然要将此人铭记在心。
      席上或是官服,或是正装,只有叶泽醒与水逆寒二人身着常服,水逆寒可论是无品之人,不得擅越,而叶泽醒身为二品武将,如此随意列席,却是极大不敬。
      太后仿佛并不在意这点,她从来也不是在意这些的人,何况叶泽醒更是她一手提拔起来的爱将,她收敛了往日威仪,端出极少的端庄笑容,道:“叶大人镇守边关数年,此番进京,辛苦了。”
      这二人均是天人气度,太后的威仪来自年岁,而叶泽醒的威严,来自战场多年磨砺的英气。朝堂之上,二人的关系颇多微妙,叶泽醒虽是由太后一手提拔,希望为钱氏所用,更为赵王的将来铺平道路。
      但叶泽醒近年来羽翼丰满,加之其妹叶沧澜入宫为琳妃,皇上也有意拉拢,皇后沈沁之位虽有若无,随时可能被废,依照目前之势,或是以皇后之位许以琳妃,叶泽醒难免产生动摇,因此许多事并不是太后可以控制十分。
      若真是他组织鬼门,将朝中政见不合者屠杀殆尽,继而又将鬼门屠灭,他所谋者定然不止三公之位,更在这天下。
      太后与叶泽醒互相一番客套,我尽力聆听,而宴席上的宫女们却并不在乎这些,她们看重的是叶泽醒,忍不住窃窃私语起来,道:“看,是叶将军啊,快看!”
      若说水逆寒是松,叶泽醒则是剑,剑气外露眉眼之间,无法隐藏的英气逼人,纵然身处数十米之外,宫女们仍会为之疯狂。
      一宫女幽幽道:“若是有福,能为大人研墨铺纸,那也是好的。”
      “其实那也不是不可能,”另有宫女掩扇轻声道,“叶夫人四年前重病而逝,至今未娶。”
      “但我们,是宫女呀。”宫女生是皇帝的人,死是皇帝的鬼,这是无法更改的宿命。
      此话便将所有宫女的惆怅无端勾上,延绵若细丝,束缚住所有人方燃起的怀春之情。忽而“哧”一声笑,一回头,方才离开的尚设玉箱,不知何时又坐在了身后,淡淡道:“你们该晓得桑宜夫人的,又有什么可哀叹的呢。”
      桑宜夫人原为翰和帝宫人,不为其爱,后赐于其侄汉阳王为妾。而后翰和帝意外驾崩,身后无子嗣,汉阳王登基,一夕之间,桑宜夫人又成了炙手可热的人物,虽不得宠,但因其为翰和帝所赐,仍一生尽享荣华。只是桑宜夫人已不知是几代前的人物,虽其命途亦是波折,但并不似前代后宫中闻名朝野的妖姬甄淑妃那般,翻手为云覆手为雨,闹得天下不宁,故而宫女们中许多人已经不晓得她了。
      机灵的宫女立即从玉箱的话中听出些许机锋,追问道:“桑宜夫人是谁?尚设可是又听说什么了?”
      玉箱笑容暧昧,却不言语,宫女们从中都寻觅出些机锋,且与自己前途有关。便都议论起来。玉箱此刻只是嗑瓜子,她便是乐得看宫女们好奇得心痒难忍,这笑容极像她的主子楚昭仪,就像在逗弄怀中的猫,拼命挣扎,却无论如何,都逃不出的宿命。
      我不由讥诮道:“尚设当真是在说笑了,他并不是汉阳王。”
      “难为你还记得,”玉箱眼中闪过一瞬的诧异,侧过脸瞥了我一眼,莞尔道,“你是哪个宫里的,我怎么从没见过你?”
      我微微福身,道:“奴婢徐颐姜,永安殿司设。”
      “哦,我想起来了,那日救了太妃的是你吧,”玉箱抿嘴微笑,道,“你看着倒像是个有福的。”
      太妃将我从冰室调至身边,又升为司设,在旁人看来,的确是福气了。只是谁人知道这背后,隐瞒是怎样一件阴谋,太后借哮喘之名要将她置于死地,若是当日我不在,徐太妃或是丢了性命,也未可知,其实她给我这个司设的位置,并不过分。
      我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客气道:“太妃仁德,奴婢才有此等福分。”
      玉箱掩扇嗤笑道:“我是说,我是看你的额头生得极高,恐怕日后能有桑宜夫人那般福分。”
      宫女们依旧不知桑宜夫人的往事,便看着我与玉箱打着哑谜,我客气道:“借尚设吉言,只是似桑宜夫人此等福气,恐怕是求不得的。”
      “谁说求不得呢?毕竟叶将军一直未曾续弦。其实都是容华富贵,谁给的又有什么分别,宫里并不见得多好。”
      玉箱的意思是太后有意要赐下宫女于叶泽醒?于我而言,这当然是求不得的,当然,并非是一个手刃仇人的机会,而是让他死在权力倾轧之下,以别人的屠刀,替我杀了叶泽醒,不是比什么都有趣么。
      我还惊诧于这从天而降的机会,玉箱忽然起身凑近,抬手替我正了正簪子,以几不可闻的声音,道:“其实昭仪一直留心着永安殿,机会都握在妹妹自己手里。”她深深望了我一眼,握住了我的手,而手中的那柄素白高丽扇被捏得更紧,几乎要嵌入骨骼。
      那一瞬间,我顿时明白了很多过去看不透的事。
      宛若回到了那个清晨,我还是顾离夕。楚素绚还只是个不得宠的容华。
      贞观殿外的长廊下,拉起我的手,双目盈盈,好像初夏阳光照在荷叶上,那一缕羸弱的光,云淡风轻,仿佛将一切看淡的微笑,道:“你们在一起了么?”
      我苦苦笑了,将袖子挽起,沾了初开蔷薇花瓣上几许露水,抹在纤细的手臂上,那颗朱红色的守宫砂,随着晨曦中的雾气归于虚无。
      这个秘密,我甚至不敢告诉夕颜。我知道她喜欢轩辕展。但我实在无法忍受内心的煎熬,我背叛了父亲,不仅爱上了要杀的人,甚至与他共枕同眠,我赌上了所有去爱一个人,而我甚至不知道,他也爱我么。
      半个月后,我被太后抓到了永寿殿,守宫砂的秘密被揭开,太后怒指我,狐媚主上,妄图废后,我遭受褫衣廷杖。
      这一刻,我仿佛又感触到了在永寿殿的痛苦,寸许的荆棘穿透肌肤,仿佛生在了我的身体里。
      我从未怀疑过楚素绚,记得最后还是她,与皇后一起,替我向太后求情,不似琳妃的落井下石。而她一直是那么看淡名利,宛如今日,安静地隐匿在人后,不与任何人抢风头。我以为,她出生高贵,真的不需要什么了。
      我忽而笑了,眼前的玉箱,与楚素绚交叠在一起,宛如庙中千面佛像,幻化出无数的双手。原来我竟忘了千人千面。
      若非如此,楚素绚如何步步高升,又怎么会做了昭仪,如何又生下了皇上膝下唯一的女儿崇宁帝姬。
      从来没有人可以抵挡母仪天下的诱惑,楚素绚怎能例外?
      倘若在过去知道这事实,我定是会爱憎分明,与她割席断交,只是在今日,历经生死,那些事对我已经不那么重要。
      我此刻只是在想,人的贪婪真是好东西,只要稍加利用,她的耳目,也会成为我的耳目。唇角不免浮起轻浅的笑容。
      “奴婢以后一定会常去拜访昭仪娘娘的。”我微微颔首,玉箱也留给我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
      风越过轻浮的香云纱,在坍塌的舞台边,太后娘娘与叶泽醒也带着同样会意的微笑。觥筹交错之间,仿佛又决定了帝国未来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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