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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章九 ...

  •   永巷漫长得没有尽头,夜色下,没有宫灯照路,一片无尽头的漆黑,更是难以辨清西东。而那路的尽头是一片废墟,只有寒鸦凄惨地叫声回荡在天际。
      火灾的痕迹依旧在,我提着纸灯,照亮那些焦黑的柱子,我的手触在断壁残垣之上,折断的树枝在这夜中不时发出“咔嚓”声响。
      曾经宫殿巍峨,而今皆为残砖废瓦,皆因半月前的那场火灾,熊熊大火照亮夜空,清晰如昼,永巷仿佛第一次这样热闹。
      事出突然,永巷的防备又薄弱,平日没有水缸预备下来,必须从数百米外的微明湖提水,于是数个宫殿的宫女都被调来灭火,我和睡眼惺忪的小九,也被调来灭火。
      说是灭火,其实也只是杯水车薪,火势迅速蔓延,我们所能做的,就是看着火越烧越旺,这大火甚至惊动了太后和皇上。
      隔着重重护卫,我又在数层人群之外,看不真切轩辕展的模样,只晓得琳妃站在轩辕展身边,而皇后扶着太后。远远地,依稀看到琳妃脖子上还有几道红色的痕迹,像极了吻痕。
      相比轩辕展,我更多地看着太后,那个曾经将我斥为妖女,将我褫衣廷杖的太后,她过去便一直不喜欢我。
      几个疯了的宫人被搀扶而出,她们还浑然未觉这一切危险,只是喜欢这热闹的红色,毕竟冷宫已经很久没这样热闹过了,如日光灼灼,而殿外的那一群人更令她们兴奋,她们也好久没见过这么多人,有疯子欢喜地拍手,还有人唱歌。幸而,红色照耀之下,她们辨别不清那明黄色,否则,疯了的她们又不知会怎样闹腾。
      太后厌弃地看着她们,她们犹自不肯轻易错过这场热闹,仍然在上蹿下跳,还有人甩开牵绊,扑到太后身边,我认得,她就是在冷宫对墙跳舞的人,满头银发,露出阴恻恻的笑容,依稀还能看出当年的清秀面容,她指着太后的米色绣凤穿牡丹上裳,道:“凤凰,这凤凰,皇上说了要赏我的,怎么会在你身上。你这贱人,都是你害得我!”
      “仁安太妃,太妃……”宫人喊着太妃,又强制要将疯女人拉开,但那女人挣扎得厉害,宫人也不敢十分用力,终于她脏兮兮的手,抓住了太后的衣裳。
      原来这是仁安太妃么?这世界还真是有趣了,太后便是这样对待自己曾经的对手,即使贵为太妃,太后还是有本事,将她逼疯,关在永巷,不允许仁安太妃回到儿子越王的封地,颐养天年,而是在永巷受尽折磨。
      “放肆!”太后一甩手,狠狠将仁安太妃打到了地上,太后小指上的宝蓝色珐琅彩护甲在仁安太妃脸上划出一道长约寸许的血痕。
      “你打我,你为什么打我,”太后这一巴掌好像将仁安太妃打得醒过来,她捂着脸,扑在地上哭道,“我明明都不跟你争了,你为什么还不放过我,还不让我见我的儿子,儿子啊!”
      太后横了周围一群奴才一眼,此刻太后身边的常嬷嬷站出来,指着周围一圈人,骂道:“你们都是死的啊?”
      奴才们唯唯诺诺称是,终于有人七手八脚捆住了太妃,将她带离太后跟前。太后指了指跪了一地的人,淡淡道:“永寿殿的这群奴才越来越不顶用,阿常,你好歹要多管教管教。”
      太后扭过了头,看了看身后的徐太妃,道:“说起来啊,还是阿徐跟着我的时候省心。”
      徐太妃正走神,旁边有宫女推了她一手,这话听着,太后像是有意压她一头,徐太妃又能说什么,幸而她好像都没听见,也便只能赔笑了。
      这一切,轩辕展只是看着,他也只能看着,就算他曾经答应了越王,要好好照顾仁安太妃,但轩辕展始终不能反抗太后。
      在这尴尬的时分,皇后似是想岔开话题,对永巷总管太监问道:“这大火是怎么来的?”
      皇后的声音温软并无多少责罚的意思,但永巷总管连滚带爬地从人群中挤出来,扑在地上,瑟瑟发抖道:“这事情出得突然,奴才正派人在查。”
      皇后也不想吓他,道:“这也不急,先把人救出来才是正经……”
      皇后正说了一半,却被琳妃打断,道:“出了这么大的事,你倒是想着来查了,永巷这儿不该是禁止明火的么?”声音也是绵软如丝的,但听着却是像千百根针扎在身上,且针针见血。
      永巷总管抹了抹额头的冷汗,道:“奴才也正查着,一定会揪出元凶!”
      皇后眼下全无了插嘴的机会,琳妃扯了扯自己的宽幅水云袖,道:“急着要元凶做什么,替你顶罪?如今闹出这样的事儿,你还想活着?”
      “小的最该万死,最该万死!”永巷总管吓得头如捣蒜,全无了一点平日颐指气使的样子,皇后见他的模样倒是有几分不忍,太后与皇上却还是冷眼看着琳妃管治人,并不插手。
      “你死有什么用?”琳妃一边说着,一边又朝皇后看了眼,道,“皇后娘娘不是吩咐你,先救人要紧么。正是要你救人,才留你这条命活的久一些,你要做得得力,皇后娘娘自然会饶了你半条命的。”
      听到此,方才发觉琳妃的高明,显示了自己的凌厉手段,又不会在太后面前,盖过皇后风头,若是没有最后这一段话,琳妃也与张扬的齐嫔杨荔无异了,眼下看来,她的手段,的确并非泛泛之辈。
      被琳妃这样一吓唬,永巷总管愈发用心,手忙脚乱地跑去指挥救人,疯疯癫癫的宫妃被从冷宫中一个个救出,但似乎还有人不舍得离开,废弃的冷宫,忽然有歌声传出。那歌却是我未曾听过的。
      “春日宴,绿酒一杯歌一遍。再拜陈三愿:一愿郎君千岁,二愿妾身常健,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长相见。”
      冯延巳的长命女本是春日祝酒的歌谣,该是女子娇俏地笑着,觥筹交错之间,举杯望向郎君,朱唇轻启,一句愿为梁上燕,缠绵悱恻。
      此时却是那样凄厉,在火光之中,隐隐有女子的身影,在舞蹈,仿佛天外,浴火而生的凤凰。这是她最后的遗言,她说,愿为梁上燕,常相见,便是要补上此生的遗憾。
      因为此生不能在一起,因为此生已被抛弃,成了弃子。
      那是白燕儿在唱自己的命,却也应了我的前生,顾离夕的一生,便是个笑话,利用过了,轩辕展丢了,也就丢了。
      生命的尽头,她还是没放下,纵然在三娘的坟茔前,她笑我痴,笑我执着,其实她的傻也不遑多让。来生何必要做那梁上燕子,春去秋来,燕子是要离开的,终究不能相伴终老。
      歌声如练绕在心头,越来越紧,这便是抛不下的孽,明明恨之入骨,但放不下的情。
      目光望向轩辕展,只想知道,他是如何对这样的痴情,他恐怕是要笑的吧。
      “皇上……”琳妃轻唤出声,轩辕展已经推开了琳妃的手,不自觉地往火场走近了几步,他该是认出这个声音。
      即使认不得这声音,那歌词,他也能猜到,那女子是白燕儿,曾经将最好的年华都给了轩辕展,傻傻地给了这个男人,得到的却只是失望。
      那片红色艳艳如火红的织锦,而轩辕展就站在火场之前,若非琳妃上前拉住轩辕展,他还会往前走,甚至走进那片火海。
      火焰越来越旺,偏殿的柱子陷入火焰中,终于支撑不住,顷刻之间,轰然倒塌,偏殿与主殿相连,如今只有主殿的那几根立柱勉强支撑,倒塌也只是一时半刻的事罢了。而轩辕展浑然不顾琳妃的拦阻,继续站在火场之前,而琳妃仿佛是怕了,退了几步,立在几丈开外,欲要拉轩辕展,却又在顾及那火势。
      那歌声忽然又变了。
      “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王子。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轩辕展前行的脚步忽然停止,他仰望宫室,离得太远,我看不清他的表情,燃烧许久的宫殿行将倒塌,发出吱嘎声响,到处是女子的尖叫,那些困在永巷,无法逃离的女人的哭喊,宛若人间炼狱。
      “你答应了,要来看我的啊,为什么不来见我,为什么抛弃我!只有我死,只有这大火,你才肯来么?”
      忽然歌声戛然而止,火中女子高呼着疯话,而这话,只有知情的人才能听懂,晓得这不是疯话,而是意有所指,说给轩辕展听的。
      这火灾,尹苏雨的歌,一切都是为了引来轩辕展,只是想见他一面。
      众人一阵惊呼之间,那炼狱中,一团火焰冲出,那不是凤凰,而是一个浑身着火的人,她惊呼:“你欠我的……”
      燕儿即将冲出来,侍卫们纷纷围拢在轩辕展的身边,只是那摇摇欲坠的宫殿终于在那一刻倒塌,那句话终于也只说了一半,他欠了她的,是什么,没人知道。
      稍有些年纪的宫人,隐约猜到了这女子的身份,是白燕儿,被太后下令黥面毁容的白燕儿,如意馆中藏着的那幅美人图的主人,白燕儿。皇帝与太后之间,或是要爆发些什么。
      一片火光之中,轩辕展转过身,面对此情此景,仿佛大火葬身的只是一个普通人,他没有任何失态,琳妃在他身边守着,没有任何言语。
      而轩辕展的目光,越过了太后,落在了默默无言的皇后身上。
      皇后并未逃避轩辕展的目光,她只是张了张嘴,却终究什么都没有说,又或者那声音被喧嚣尖叫之声压过,消失在了风中。
      但我看到,她说了,那口型是“不是我的错”。
      为何轩辕展怨的不是太后,而是皇后,而皇后所说的是,不是我的错。帝后之间,仿佛存在着一种,过去我所不知的默契。
      大火之后,剩下的就是今夜的永巷,一片废墟,工部还未刨出款子修缮,这里连看管的人都没有,如今在这废墟之中,只有我和她两个人。
      “这次真是辛苦你了,燕儿。”我吹灭纸灯,她从阴影之中走出来,月光照在我与她之间,用了易容术的她,脸上早已没了黥面的纹路,清秀如莲,也是绝世难得的美人儿,只是那双眼,依旧冰冷如霜。
      “我么,倒是无所谓的,只是可惜了这宫殿,都成了尘土。”
      为了摆脱轩辕展的怀疑,只有燕儿可以背下罪名,一切也就合情合理。她的相思,她的妒忌,而不是顾离夕的阴魂不散,才设计让轩辕展再次听到越人歌,只是为了轩辕展再来看看她。
      这些日子,冰室安插的人手,都离开了,一切风平浪静,燕儿的死,平息了皇帝所有的猜测。而她也可以废弃白燕儿这个举止受阻的身份,一举两得。
      我拨了拨地上的半片残瓦,瓦片下有一块烧白了的玉,一边问道:“这宫里的人都还活着吧?”
      “都活着,我知道你不想连累不相干的人,”她唇角勾起冰冷的笑容,“其实她们的死活又有什么干系呢?困在这永巷,其实还不如死了干净,少受罪。”
      受罪么?也不尽然,至少还有人存着希望,比如仁安太妃,她还想着要去见她的儿子,即使受尽屈辱,她也想继续活着,去见一见她的儿子。
      “你既然这么看重旁人的生死,那季芙若所受的折磨就与你无关了?”白燕儿自然有她获得消息的方法,我也无心隐瞒我嫁祸季芙若的事实。
      “人分该死与不该死的,她属于后者,我不是没给她机会。”
      “她现在暴室,离死也只差半口气,为防万一,我给她下了点哑药。”
      “我以为你会杀了她。”
      白燕儿冷哼一声,道:“当初你嫁祸季芙若这招就不漂亮,连我都看得出蹊跷,何况皇帝。好不容易平了这件事,再下手杀了她,徒增烦扰罢了。”
      白燕儿近乎冷酷地盘算着旁人的生死,在她心中,任何人的性命只是她复仇的筹码了,我却做不到她近乎地狱的冷酷,苦笑道:“在你眼中,我做的整件事,就很愚蠢吧。”
      “愚蠢么?”燕儿喃喃道,并未拿话讽刺挖苦我。只斜靠着断了半截的殿梁,拿着不知从哪儿弄来的半瓶子清酒,仰头喝了一口,轻轻哼唱起歌儿,我听出那是越人歌的调子。
      我并不想她追问太多关于我与轩辕展的过去,为了她,更是为了我自己,毕竟这是一个尴尬的关系,但此时,又不知如何开口,此时我与白燕儿之间隔着的并非往日她的冷漠砌成冰霜,而是一道看不见的墙,我在墙的这头,她在那头。
      她并不看我,只对着月光,平静道:“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皇帝原来还替你写过这么好的曲子。”
      我咬了咬下唇,道:“这不是他写的,只是吴越的歌谣。”
      白燕儿淡淡扫了我一眼,又去看那天上的月亮,道:“真的无关么?那他何必一心寻找那唱歌的人?”
      “那首梁上燕,不也是你与他之间的么?”
      “那,”她极为难得地笑了笑,那笑容却是苦的,眼神也因为那烈酒,带了几分醉意, “也只是我的事,与他无关。他从来不在乎我做些什么,他从来没认真听我唱过一次,只是我,一心要做那梁上的燕子。”
      白燕儿仿佛说着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事情,好像说的不是她曾爱过,甚至愿意为之付出一切的人。这仿佛是她第一次愿意与我谈论她的过去。
      白燕儿说过她恨轩辕展,所做的一切,只是想杀了他,但那一夜她的歌声那么凄婉,相比尹苏雨那夜只有技巧毫无情感的越人歌,燕儿的歌声,险些令我落泪。
      “他从没爱过我,一刻也没有过,”白燕儿叹了口气,媚眼如丝,不是妖媚,而是若有若无的愁,也有勾魂摄魄的美,道,“只是十年前一场梦,很快便终结了。”
      如今是仁德九年,十年,那也便是乾守二十五年,暗暗一思,我恍然想起了些什么。
      乾守二十五年,王朝扭转最为关键的一役便发生在这年。先帝缠绵病榻,轩辕展还是东宫太子,受命监国。这一年皇后与太子争斗愈加激烈,直到江浙爆发贪污大案,皇后的亲弟弟,也便是轩辕展的亲舅舅钱端被指为幕后主谋,虽然免了死罪,但还是被判流放岭南,皇后一派也因此元气大伤,争夺太子之位的谋划也随之告终。
      当时,太子轩辕展这一场赢得太轻松,或者该说,皇后根本未对他防备,以为他只是醉生梦死的纨绔,只会整日拉着宫女胡闹,而那个宫女就是白燕儿。
      棋局终盘,白燕儿也再无用处,已经是废子。但日久生情,棋子对主人生了爱慕,她以为轩辕展也会爱她,毕竟他对她那么好,可惜南柯一梦。
      我甚至可以猜得到,以轩辕展的为人,或许还是他将白燕儿亲手交到了太后手中,才有了那道屈辱的黥面痕迹。这才令白燕儿更恨轩辕展吧。
      燕儿不再说话,只是不断地喝酒,但我能触摸到她的伤心,同样是被抛弃过的人,我道:“他至少留了你一条命,而我是死在他的刀下。”说罢,我也取了个酒瓶子,仰头喝了一口,是很烈的白酒,我呛得眼泪都要下来了。
      月亮陷入了乌云之中,冷宫中唯一的光也被掩去了,一片黑暗之中,白燕儿便看着我咳嗽,良久她又自顾自又喝了口酒,道:“也许他并不是真的想让你死。”
      只是她不是我,没有那样伤心绝望过,那天殿外是父亲的惨死,而殿内的我被轩辕展踩在脚下,我漠然道:“斩草除根,是他一向的做法。”
      “不,他不想你死的,”白燕儿仰头喝尽了最后一滴酒,将酒瓶摔碎在地,躲进乌云的月亮又露出来,照亮了她苍白而无血色的脸,“或许一直到现在,他还在想办法,让你回来。”
      她仿佛知道些什么,又好像一切只是她的直觉。
      我怔怔地望着面色微醺的白燕儿,终究无言以对,只看着那褐色的酒瓶子,咕噜噜地滚了一地,那声音,在夜晚,格外清晰。
      又也许,这只是一个喝醉了的伤心女人的怨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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