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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十七岁的哑光栀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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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年前。夏初。
南城一中的夏天,是从教学楼墙根下那排栀子花丛开始的。浓绿油亮的叶子间,先是冒出青涩的小骨朵,然后在某个闷热的午后,毫无预兆地“噗”一声,绽开大朵大朵洁白的花。馥郁的甜香霸道地占领了整个校园,钻进教室的每个角落,粘在少年的衣襟和少女的发梢,也无声无息地,浸润了一个叫林言一的女孩子欲言又止的心事。
午休的铃声刚歇,教室里弥漫着杜松和汗水的混合气息,还有窗外无孔不入的栀子花香。林言一趴在堆满试卷的课桌上,脸埋在臂弯里,只露出一双眼睛,像受惊的小鹿,飞快地、贪婪地,越过两排桌椅,锁定那个靠窗的位置。
是陈洵舟。
他正低头看着一本厚厚的、书页泛黄的书,侧脸在午后过分明亮的阳光下显得有些冷峻。阳光穿过窗外的香樟叶,在他干净的蓝白校服上投下跳跃的光斑。他看得专注,修长的手指偶尔捻过书页,发出细微的沙沙声。那声音在林言一的世界里被无限放大,盖过了周围的喧闹。他周遭似乎有一层无形的屏障,隔绝了俗世的嘈杂,只剩下沉静的书卷气,还有…林言一胸腔里擂鼓般的心跳。
这种酸涩像一颗未熟的青提,在她心尖上挤出汁液。她喜欢看他专注的样子,却又害怕他抬头时,那清冷的目光偶然扫过自己,她会生出无处遁形的慌乱。她叫林言一,名字里带着一个响亮的“言”字,却在他面前,成了名副其实的“小哑巴”。
“哎,林言一!”后桌的女生戳了戳她的背,声音带着促狭的笑意,“物理作业借我‘参考’一下呗?老刘的死亡作业,要命了!”
林言一像被惊扰的蜗牛,倏地缩回壳里。她闷闷地“嗯”了一声,手忙脚乱地在桌肚里翻找物理练习册。指尖却不小心碰到一个硬硬的塑料壳——是她藏在课本下的录音笔。一个隐秘的、带着罪恶感却又让她心跳加速的习惯。她偶尔会偷偷按下录音键,录下陈洵舟回答问题时清朗的声音,或者他和别人讨论问题时低沉平缓的语调。那是她贫瘠暗恋里,唯一能反复咀嚼的“声音”。
练习册终于被翻出来,她低着头,反手递过去,全程不敢看对方的脸。
“谢啦!‘小哑巴’你最好了!”女生笑嘻嘻地接过,后面三个字却像针一样扎了林言一一下。她飞快地瞥了一眼窗边,陈洵舟似乎没听见,依旧沉浸在书页里。她松了口气,心口却又泛起更深的涩意。
下午第一节是物理课。物理老师刘老头在黑板上画着复杂的受力分析图,粉笔敲得笃笃响。林言一盯着黑板,思绪却像断了线的风筝,不受控制地飘向那个靠窗的身影。她捏着笔,在草稿纸上无意识地画着,等回过神,纸上已布满了扭曲的“舟”字。
“林言一!”
刘老头严厉的声音如同惊雷炸响。她猛地一哆嗦,手里的笔“啪嗒”掉在地上,滚到了过道中央。全班的目光瞬间聚焦过来,包括那道她最害怕也最期待的——清冷、平静,带着一丝被打扰的微澜。
陈洵舟的目光落在了她身上。
血液“轰”地冲上头顶,脸颊烫得能煎鸡蛋。她像被钉在座位上,浑身僵硬,恨不得立刻原地消失。
“上来,把这道题受力图画出来。”
刘老头点了点黑板。
完了。她刚刚一个字都没听进去。林言一感觉手脚冰凉,大脑一片空白。她慢吞吞地站起来,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走向讲台的路漫长得如同一个世纪。她能感觉到背后无数道目光,尤其是那道来自窗边的视线,沉甸甸地压在她的脊背上,让她几乎喘不过气。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发不出一点声音,连最简单的“老师我不会”都说不出口。她只能死死盯着黑板,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教室里响起压抑的嗤笑声。刘老头皱紧了眉头。
就在她几乎要被这无声的羞耻溺毙时,一个清冷的声音打破了凝滞的空气。
“老师,这道题的关键是摩擦力的方向分析。”
又是陈洵舟。
他站了起来,身姿挺拔如窗外的香樟。他没有看林言一,目光平静地投向黑板,用清晰沉稳的语调,条理分明地指出了解题思路。他的声音不高,却奇异地压下了所有杂音,带着一种安抚人心的力量。林言一僵硬的身体微微放松,虽然依旧不敢抬头,但那股几乎将她撕裂的窒息感奇迹般地消退了一些。
“嗯,陈洵舟说得对。”刘老头的脸色缓和了些,示意林言一,“你先下去,上课要认真听!”
林言一几乎是逃也似的回到座位,心脏还在狂跳,但不再是单纯的恐慌,里面混杂了一种难以言喻的、微甜的悸动。他替她解了围。虽然可能只是出于对课堂进度的考虑,或者仅仅是看不惯老师的拖沓。但对她而言,那几句清晰的分析,不啻于溺水时抓住的浮木。
下课铃响,人群涌出教室。林言一磨蹭到最后,教室里只剩下她和正收拾书包的陈洵舟。夕阳的金辉斜斜地打进来,给他冷冽的侧影融化了一层雾。空气里栀子花的香气似乎更浓了。她鼓起这辈子最大的勇气,攥紧了口袋里那本小小的、硬壳的留言册——封面是她偷偷贴上去的一朵压干的栀子花。
她深吸一口气,带着栀子味的空气充满胸腔,走到他课桌旁。
“陈…陈洵舟同学…”声音细若蚊蚋,带着明显的颤抖。
陈洵舟抬起头,看向她。他的眼神很平静,没有不耐,也没有特别的情绪,像看任何一个普通的同学。
这平静却让林言一好不容易积攒的勇气瞬间泄了大半。“那个…毕业留言…”她把留言册放在他桌角,像放下一个烫手的山芋,指尖因为用力而泛白,“能…麻烦你写一下吗?”说完,她根本不敢看他的反应,飞快地转身,几乎是跑出了教室。
靠在教室外冰冷的墙壁上,林言一才敢大口呼吸。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跳出来。他看到了吗?他会写吗?他会写什么呢?无数个念头在脑中炸开,混合着窗外依旧浓郁的栀子花香,酿成一种令人晕眩的、酸涩又甜蜜的期待。那本小小的册子,承载了她孤注一掷的勇气。她甚至在最隐秘的一页,用铅笔极轻地写下了那句练习过无数次的话:
“林言一喜欢陈洵舟。”
旁边,小心翼翼地贴着一片小小的、洁白的栀子花瓣。
她不敢奢望回应,只希望他能在上面留下一点痕迹,哪怕只是“前程似锦”四个字。这样,她的整个兵荒马乱的夏天,就有了一个带着他气息的句点。
然而,林言一并不知道,在她跑出教室后,陈洵舟的目光在那本素雅的留言册上停留了片刻。封面那朵小小的、压干的栀子花,在夕阳下呈现出一种近乎透明的脆弱感。他伸出手指,没有翻开册子,只是在那朵干花上,极轻、极快地触碰了一下。指尖传来干燥花瓣特有的、微糙的触感。
一丝极淡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困惑掠过他向来沉静的眼底。这个总是低着头、像影子一样安静、名字里有“言”却沉默得近乎失语的女孩,为什么会让他写一本封面贴着栀子花的留言册?
他最终没有翻开它。只是把它收进了书包最里层,和那本泛黄的古籍放在了一起。那朵干枯栀子的微香,便若有似无地缠绕上了书页间陈旧的墨香。
窗外的栀子花丛,在傍晚的风里轻轻摇曳。洁白的花瓣在夕阳下泛着暖光,香气浓郁得几乎化不开,像一个盛大而沉默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