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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碎盏与旧雨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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指尖下的裂纹,是时间凝固的伤口。
陈洵舟俯身在工作台前,呼吸放得极轻。一盏破碎的清代粉彩盖碗躺在柔光下,瓷片边缘锋利如旧日誓言。他眉目专注,用最细的鼠须笔,蘸取用大漆与金粉调和的粘合剂,沿着蜿蜒的裂痕,一点点描补。金缮之道,在于敬畏残缺,以金为线,将破碎缝合成另一种圆满的艺术。他擅长修补这遗憾,业内皆知“陈师傅”妙手能补千年遗恨。
可有些裂痕,补得了器物,补不了人心。
窗外,六月的雨下得缠绵,空气里浮动着潮湿的泥土和一丝极其微弱、却瞬间攥住他呼吸的甜香。清冽,纯粹,带着夏日的灼热底色。
是栀子。
动作几不可察地一顿,笔尖的金漆在裂痕边缘洇开一小点碍眼的斑纹。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眸底已是一片沉静的深潭。七年了。足够一棵栀子树从幼苗到亭亭如盖,也足够让一个名字在心底沉淀成不敢触碰的化石。
推开“言舍”茶室那扇古朴的木门时,林言一几乎以为自己踏进了一场潮湿的旧梦。空气里弥漫着陈年普洱的醇厚、新炭焙火的微焦,还有一种深入骨髓的、属于上好木质和时光的沉静味道。这沉静,曾是她暗恋岁月里唯一的锚点。
她是来送录音设备的。工作室接了个非遗纪录片的项目,需要为这家老茶室的主人录制一段讲述金缮技艺的访谈音轨。委托人只说了茶室主人姓陈,技艺精湛,性情寡淡。她没多想,直到此刻。
直到目光穿过疏落的竹帘,落在工作台后那个专注的侧影上。
雨丝斜织在窗玻璃上,模糊了外面的世界,却奇异地清晰了眼前的人。陈洵舟。褪去了少年人的单薄棱角,肩背宽阔了些,下颌线绷得冷硬,唯有低垂的眼睫下,那点专注到近乎忘我的神情,依稀是旧时模样。他正用一支细得惊人的笔,为一盏破碎的瓷器勾勒金线。
心口猛地一缩,像被那无形的金线狠狠勒了一下。指尖下意识地蜷紧,握住了随身背包里那枚坚硬的U盘,冰凉的金属硌着掌心,带来一丝虚假的镇定。
她以为七年的时光,七百公里的距离,足够将那个名字冲刷成模糊的背景音。可原来,只需要一个侧影,一场带着栀子香气的雨,就能让所有自以为是的遗忘土崩瓦解。
空气凝滞了一瞬。雨声、炭火的噼啪声、甚至自己的呼吸声,都被无限放大。
他终于察觉到了门口的动静,缓缓抬起了头。
目光相接的刹那,林言一感觉自己像那盏被他捧在手中的碎瓷。时间仿佛被抽走,只剩下无声的对峙。他眼底掠过一刹那的浮动,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旋即又归于那片沉沉的墨色,深不见底,辨不出情绪。
“陈先生。”她率先开口,声音是自己都意外的平稳,带着职业性的疏离,“我是‘声愈’工作室的林言一,负责您这次访谈的录音。”
“林言一。”他低声重复了一遍,三个字在他唇齿间滑过,像在确认一件失而复得、却已蒙尘的旧物。他的视线没有离开她,那目光沉甸甸的,带着审视,带着一种她读不懂的复杂探究。“好久不见。”
不是“你好”,不是“请进”,是“好久不见”。一句最平常的寒暄,由他说出来,却像一把生锈的钥匙,猝不及防地捅开了尘封已久的记忆之门。
“好久不见,陈洵舟。”她迎着他的目光,努力让嘴角弯起一个得体的弧度,仿佛他们真的只是久别重逢的普通校友。
他放下了手中的金笔,动作依旧沉稳,但起身时,林言一眼尖地瞥见他搁在台面上的左手,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他绕过工作台,一步步向她走来。他身上那股清冽的松木混合着茶香的气息,随着距离的拉近,强势地压过了空气里那点微弱的栀子甜香,瞬间将她包裹。
“没想过是你。”他在她面前站定,高大的身影投下一片阴影,隔绝了窗外迷蒙的雨光。他的声音低沉,听不出情绪,目光却像无形的刻刀,细细描摹着她的眉眼,仿佛要在上面寻找旧日痕迹,或是…新的裂痕?
“我记得你以前,对‘声’字避之不及。”
林言一的心猛地一坠。
他记得。他记得她曾经因为名字里的“言”字,在班上被调皮的男生取外号叫“小哑巴”。那时的她,内向怯懦,最怕当众发言,恨不得把自己缩进壳里。那个“言”字,曾是少女时代最沉重的负担,是她暗恋里所有欲言又止的源头。
她攥紧了背包带子,指尖深深陷入帆布里。“人总是会变的。”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冷静得像在陈述别人的事,“现在,我靠‘声音’吃饭。”
陈洵舟的视线在她脸上停留了几秒,那深沉的目光几乎要将她穿透。最终,他几不可闻地“嗯”了一声,侧身让开:“进来吧。外面雨大。”
林言一迈步走进茶室深处,与他擦肩而过时,一缕极其细微的、属于他的温热气息拂过耳畔。她强压下心头翻涌的涩意,逼迫自己转头冷静,随即目光被工作台上那盏正在修复的盖碗吸引。粉彩的花鸟图案在灯光下流转着温润的光泽,一道狰狞的金线蜿蜒其上,刺眼又华丽。
“好美的瓷器。”她轻声说,带着职业性的评价口吻,“这道金缮…很特别。”
陈洵舟走回工作台,重新拿起那支细笔,指尖在金粉上轻轻一抹。“再美的瓷器,碎了就是碎了。”他的声音平淡无波,目光落在金线上,专注得仿佛那是世间唯一的焦点,“金缮不过是承认破碎,然后…用更珍贵的东西去修补它留下的痕迹。”他顿了顿,笔尖悬在裂痕上方,没有落下,声音低得几乎融进雨声里,“但有些裂痕太深,金粉也填不满。”
他的话像一颗冰冷的石子投入心湖。林言一站在几步之外,看着他低垂的侧影,看着他指尖那点刺目的金。茶室的暖光落在他身上,却驱不散他周身那层无形的疏离和沉郁。空气里,陈年普洱的醇厚、金漆微苦的涩意、还有窗外潮湿的雨气和那若有似无、顽固钻入鼻息的栀子花香,混杂在一起,酿成一种令人窒息的、属于回忆的迷醉与钝痛。
她悄悄吸了一口气,那混合着栀子与茶香的空气涌入肺腑,带着七年前那个同样潮湿闷热的夏天味道。那个夏天,也有一场这样缠绵的雨,也有一份被雨水彻底泡烂、字迹模糊、最终沉入污浊水洼的…孤注一掷的勇气。
原来,碎掉的从来不只是瓷器。
她和他之间,横亘着比这盖碗上更深的裂谷,金粉难填,时光难愈。
录音的任务尚未开始,这间弥漫着旧日气息的茶室,已然成了无声的战场。而窗外,雨下得更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