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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暴雨与失声的磁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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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夜的暴雨来得毫无征兆,却气势汹汹。前一刻还闷热得令人窒息的空气,瞬间被豆大的雨点砸得粉碎。狂风卷着雨幕,疯狂抽打着校园里的一切,香樟树的枝叶在昏黄的路灯下狂舞,投下张牙舞爪的影子。浓郁的栀子花香被雨水粗暴地打落,混入泥泞,只余下潮湿的、带着土腥气的凉意。
林言一蜷缩在教学楼侧门狭窄的屋檐下,单薄的身体紧紧贴着冰冷的墙壁。雨水被风斜吹进来,打湿了她额前的碎发和单薄的校服袖子,带来一阵阵寒意。但她感觉不到冷,或者说,身体的所有感官都被另一种更尖锐、更灼烫的情绪攫取了——一种混合着巨大期待和灭顶恐惧的煎熬。
她的怀里,像抱着易碎的珍宝,紧紧搂着书包。书包最里层,没有那本留言册——它此刻正躺在陈洵舟的书包深处,或者,更可能的是,早已被他遗忘在某个角落。三天了。整整三天。自从她鼓起毕生勇气,将那本贴着干枯栀子花的册子放在他桌上,时间就变成了一种缓慢的酷刑。
他会写吗?写了什么?他…翻到那一页了吗?还是根本不屑一顾?
无数个念头在脑海里翻滚、撕扯,让她坐立难安。白天在教室里,她几乎不敢看他,却又控制不住地用眼角余光捕捉他每一个细微的动作。他依旧平静、疏离,和往常没有任何不同。没有多看她一眼,没有欲言又止,更没有把册子还给她。这份沉默像一块巨石,沉甸甸地压在她的心上,让她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小心翼翼的酸楚。
不能再等了。她需要知道一个结果,哪怕是死刑的宣判,也好过这无休止的、希望与绝望交织的折磨。她知道陈洵舟是校物理竞赛队的,每周三晚上会在实验楼加练到很晚。于是,她像一只鼓起全部勇气的蜗牛,在这个暴雨倾盆的夜晚,抱着书包,里面装着那支小小的录音笔,早早地等在了他回宿舍的必经之路——这条被风雨肆虐的林荫小径尽头。
雨水砸在水泥地上,溅起浑浊的水花。路灯的光晕在雨幕中模糊成一团昏黄的光球。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滴雨落下的声音都敲打在她紧绷的神经上。她把自己缩得更小,脸颊贴在冰冷的墙壁上,试图汲取一丝镇定。手指无意识地伸进书包侧袋,触摸到录音笔冰凉的金属外壳。这是她贫瘠暗恋里唯一的慰藉,那些偷录下的、他清冽的声音片段,是她独自舔舐心事的良药。她甚至按下了录音键,录下此刻狂暴的雨声,仿佛这铺天盖地的喧嚣,能掩盖她心底巨大的不安。
终于,实验楼的门开了。
一道熟悉的身影出现在门口,撑开了一把黑色的伞。是陈洵舟。昏黄的光线下,他的身影显得更加挺拔,雨伞隔绝了大部分风雨,只留下一个沉稳的轮廓。
林言一的心脏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几乎要破膛而出。她下意识地抱紧了怀里的书包,指尖死死捏住书包带子,冰凉的触感也无法冷却掌心渗出的汗。勇气在胸腔里疯狂冲撞,却又被巨大的羞怯和恐惧死死按住,让她僵在原地,喉咙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发不出任何声音。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走下台阶,朝着她所在的屋檐方向走来。
近了。更近了。她能看清他校服衣领挺括的线条,看清他握着伞柄的、骨节分明的手。雨水顺着伞沿流下,形成一道透明的水帘。
“陈…”一个破碎的音节艰难地挤出喉咙,微弱得立刻被狂暴的雨声吞噬。
就在这时,另一道身影从实验楼里追了出来,清脆的声音穿透雨幕:
“陈洵舟!等等我!”
一个穿着同样校服、扎着高马尾的女生跑下台阶,动作利落地躲到了陈洵舟的伞下,离他很近。林言一认识她,是隔壁班的苏晴,物理竞赛队的成员,开朗大方,像一朵明媚的向日葵。
“雨太大了!蹭个伞!”苏晴的声音带着爽朗的笑意,毫不避讳地拍了拍陈洵舟的手臂。陈洵舟似乎微微侧头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但也没有拒绝,只是将伞不动声色地向她那边偏了偏。
那一个小小的倾斜动作,像一把淬了冰的匕首,狠狠扎进了林言一的眼里。
所有的勇气,所有的期待,在那个瞬间被彻底冻结、粉碎。酸涩不再是青橘的汁液,而是变成了汹涌的海水,带着咸腥的绝望,瞬间将她淹没。她感觉浑身冰冷,血液似乎都停止了流动。怀里的书包变得千斤重,里面那支正在记录这残忍一幕的录音笔,像一个滚烫的烙铁,灼烧着她的意识。
她看着他们共撑着一把伞,在暴雨中并肩前行。伞下的空间有限,他们的身影在昏暗中挨得很近,苏晴似乎在仰头跟陈洵舟说着什么,侧脸上带着明亮的笑容。而陈洵舟微微低头的侧影,在路灯和雨幕的模糊下,竟显出几分她从未见过的温和轮廓。
他们一步步走近,眼看就要经过她藏身的屋檐。
世界的声音仿佛消失了,只剩下心脏在空腔里疯狂鼓噪的轰鸣,还有雨水砸在万物上的、冰冷而残酷的碎裂声。一种巨大的、无声的羞耻感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紧了她的四肢百骸。她不能被发现。绝对不能。不能让他看到自己像个傻瓜一样,在这暴雨里痴痴地等一个永远不会属于她的答案。
就在他们的身影即将完全暴露在屋檐前微弱的光线下时,林言一猛地转过身,将脸死死埋在冰冷的墙壁上,整个身体蜷缩成最小的一团,恨不得嵌入墙缝里。她屏住呼吸,连睫毛都不敢颤动一下。
脚步声混合着雨声,近了,更近了,几乎就在她身后咫尺之遥。她能闻到雨水的气息,甚至能感觉到伞沿滴落的水珠溅起的细小水汽扑在裸露的脚踝上。
“咦?”苏晴的声音带着一丝疑惑,似乎注意到了这个蜷缩在阴影里的人影。
陈洵舟的脚步似乎顿了一下。
林言一的心跳骤停。绝望的冰冷攫住了她。
然而,预期的询问或停留并没有发生。苏晴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点催促:“快走吧,雨太大了!”紧接着,脚步声再次响起,没有丝毫停留,从她身后经过,渐渐远去,最终被狂暴的雨声彻底吞没。
他们走了。
没有看见她,或者…看见了,却选择了无视。
直到那脚步声完全消失,林言一僵硬的身体才像被抽走了所有骨头,缓缓地、无声地顺着冰冷的墙壁滑坐到地上。雨水打湿的地面冰冷刺骨,她却感觉不到。怀里的书包滑落在地,发出沉闷的响声。
她颤抖着伸出手,近乎麻木地拉开书包拉链,拿出那支小小的录音笔。冰冷的金属外壳沾上了她掌心的冷汗。屏幕上,录音的红色光点还在微弱地闪烁,记录着时间一秒一秒流逝的残酷。她死死盯着那点红光,仿佛那是她心脏被凌迟的证明。
然后,她做了一个动作。
没有歇斯底里,没有崩溃大哭。她只是用冰冷、颤抖的指尖,极其用力地、近乎机械地,按下了停止键。
红色的光点,熄灭了。
所有的声音,连同她心底最后一丝微弱的希冀,都在那一刻被彻底掐断、湮灭。世界陷入一片死寂,只剩下窗外永无止境的、冰冷的暴雨声。
她攥紧了那支停止录音的笔,冰冷的金属硌着掌心,带来尖锐的痛感,却奇异地让她麻木的心有了一丝知觉。她扶着墙壁,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书包背在肩上,像背着一座沉重的山。
她没有再看实验楼的方向,也没有看他们消失的雨幕。她只是低着头,攥着那支冰冷的、沉默的录音笔,像一个失魂的幽灵,一步一步,踉跄着走进了铺天盖地的雨幕之中。
冰冷的雨水瞬间将她彻底浇透,单薄的校服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少女伶仃瘦弱的轮廓。狂风卷着雨鞭抽打在她脸上、身上,生疼。她低着头,任由雨水冲刷着脸颊,分不清是雨还是别的什么。视线一片模糊,只有脚下泥泞的路,和手中那支被攥得死紧的、仿佛是她失声心脏的录音笔。
她走得很慢,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没有回头。没有去看那把早已消失在雨幕深处的黑伞。
这场盛大而沉默的暗恋,就像这被暴雨无情打落的栀子花,还未盛放到极致,便已零落成泥,碾入尘埃。所有未曾出口的“言”,都在这个雨夜,被她自己亲手按下了停止键,彻底失声。掌心那支冰冷的录音笔,像一颗沉默的、带着她全部心事的痂,牢牢地嵌进了十七岁的夏天。而那些录下的、未曾被他知晓的声音,连同她孤注一掷的勇气,都永远封存在了编号为#001的、不再开启的沉默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