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厘长明》不绘春

3、清明

　　4月5号，清明节

　　雨纷纷，还真是应了那句诗，天气又重新蒙上一层灰。

　　在凌晨，程厘就被窗外断简残编的雨片吵醒，翻来覆去，几个来回，再也没能睡着。

　　天刚破晓，程厘掐着点撑伞下楼买了两个包子。

　　这家店老板和程厘已很是相熟，几句寒暄，程厘将视线投到对面的路口。

　　她垂眸，总觉得人影稀松呢

　　可都周末了，总不能继续跟着了吧

　　想罢，程厘咬了口包子，热气扑心，倒是让人心安。

　　-

　　外婆的墓地在郊外，离这条巷子倒是不远，但总归是要耗些时间。

　　程厘一早开始收拾，包里揣了把伞和几封信。

　　外婆不喜艳丽，给她准备的花也是素净的栀子花。

　　程厘打扮得也简单，高马尾洋洋洒洒扎在身后，白T和运动灰裤，衬得她身形流畅，雨幕里，就像株坚韧的栀子花。

　　至少，以前邻居是这样评价程厘的
　　和外婆的气质如出一辙。

　　只是外婆的离开让如今的她身上总抹着淡淡的忧伤。

　　淡漠疏离。

　　如今更适合形容程厘。
　　/

　　临走前，程厘顺走了桌上的几颗糖。

　　程厘捧着花束，望着窗外疾逝的绿色，心里又是百感交集

　　这里是外婆的老家，为了照顾程厘，她毅然决然离开深居几十年的家乡，来到那条她并不熟悉的巷子。

　　现下，程厘也来到外婆的家，感受这片不属于自己土地的芳香。

　　-

　　雨渐大，程厘匆匆下车后就一个劲钻进雨里。

　　本还正常的步速，随着到墓陵的距离缩短加快。

　　她真的好想好想外婆
　　程厘抽泣了声，又很快被擦掉
　　她不想这么难过地去见外婆

　　可真的到了到了墓碑，程厘强忍的情绪又溃不成军。

　　她举着伞，泪水早已覆盖半张脸。或许是早习惯了这样的情绪，泪水涟涟，却不影响她脸上的平静。

　　程厘高举着伞，遮住了半边墓碑。
　　几封信和糖已经规规矩矩被摆在碑前。

　　静静的少女，静静地站在静静的墓碑前。沉寂很久的怪兽心理在这个雨天里，汇聚成型。

　　程厘一只膝盖已经碰到了地板，栀子花被她死死拽住。

　　她摸着冰凉的碑，试图感受到外婆的温度，可扑面而来的却是蚀骨的风，刺痛程厘的心脏。

　　程厘额头轻抵着墓碑。
　　眼睛不知何时闭上了，栀子花也脱落，伞早就倾斜一边，只剩下程厘神志不清的身子摇晃在碑前。

　　雨声残响，树叶的脉搏仿佛也在跳动。
　　程厘在冷冽的风里，渐渐感到一丝温暖。

　　她身前被雨伞盖住，后背被一双胳膊稳稳托住，力气不大，极其有分寸感。

　　“不要命了？”

　　程厘努力睁开眼，半跪在闻枳面前

　　她好像并不意外闻枳的到来，强撑着给远道而来的他，挤出一点笑容。

　　闻枳沉眸，将人往怀里带，另一只手用伞遮住了程厘的整个身子。

　　他尽量不去碰她，只扣着程厘的手腕，托起她的下巴

　　“问你话，不要命了？”

　　程厘想张嘴，却没有任何力气，她全身已经被雨点浸湿，体温都冰的吓人，程厘作势要向下滑。

　　闻枳咬牙，手下意识接住程厘悬在半空的身驱

　　闻枳觉得胸口堵的慌，被向下砸的雨点捶打。
　　他微仰头，强压着眼底的情绪。

　　闻枳想起今天早上，本来只是嫌家里人烦，找了个借口跑了出去。

　　可鬼使神差又逛到程厘家门口的巷子边，他当时想，反正也没事干，守着就守着。

　　闻枳也不知道到底守了多久，等到雨点渐大了，他看见程厘失魂落魄的身影。闻枳皱眉，跟踪仿佛成了条件反射，他不动声色地跟了上去。

　　跟了她这么久，关于程厘的家庭状况，闻枳大概知道些。

　　本只是想靠在墓园里，看看程厘和她外婆是怎样的情深。
　　就像刚决定跟踪程厘的时候，闻枳也是这个想法。

　　他们都说，好学生家里都有一个负责任的父亲和懂体贴的母亲。

　　闻枳好奇，就跟着程厘回了家。
　　他也是第一次干这种事，走在她身后是莫名的心虚，越到后边，闻枳越是犹豫。

　　这一路，程厘都太安静了
　　没有和家人打电话，身边也没有朋友簇拥。
　　太反常

　　所以第一天，闻枳放弃了。
　　但后面的几天，闻枳依旧跟着去了。

　　苑亭巷很热闹，到处都是街市，跟闻枳印象里的小区不一样。
　　人声嘈杂，车水马龙
　　家家户户都充盈着溢出言表的幸福。

　　闻枳就想，他们说的挺对。

　　在这样的环境里长大，被爸妈的爱包围，被邻居的夸赞环绕，的确应该是好学生。

　　…

　　闻枳看到程厘人一点点坠到地上，才意识到点不对劲。

　　来看外婆，值得把自己命都搭上去吗？

　　外婆有那么重要吗？

　　他走过来第一想法，就是骂她一顿。

　　可谁知道，程厘竟然对自己笑。
　　明明一点力气都没了

　　闻枳心里那团火又烧起来，他指尖碰了碰程厘的额头
　　——烫的灼人

　　闻枳抵了抵牙根，几秒后，又泄了气。

　　对着那张惨白的脸，似是自嘲又像是妥协
　　“除了我”

　　“谁还管你到荒郊野岭？”

　　闻枳抱起程厘，一手提起她的包挂在她胸前，又举起伞，刚好没过头顶。拿东西的时候，闻枳看见了碑前的几颗糖，心头一动。

　　他把自己的衣服整个盖在程厘身上，淡淡的肥皂味充滞程厘的鼻尖。

　　程厘其实有一点意识，也听见刚刚闻枳说的话，只默默在心里重复一遍：

　　除了闻枳，没人会发现她的荒郊野岭。

　　雨里，少年的半只胳膊被浸润，唯独少女温热的眼泪让那只几乎失去知觉的胳膊，又重新有了温度。

　　-

　　程厘醒来后，已经躺在消毒味浓厚的病房里。

　　她用手挡住半边光，蒙胧的眼对上了头顶的天花板。

　　程厘想起身，却发现一只手正输着液，也使不上劲。

　　“你醒啦？”

　　身侧响起一阵女声，程厘才发觉，床边一直坐着位护工，正在给自己削苹果。

　　她轻眯着眼，手上动作不停

　　“要喝点水吗。”

　　程厘刚想开口，喉咙的干涩却几乎让她发不了声，反而干咳了几声。

　　护工连忙起身扶着程厘，从一旁拿过一杯水递给程厘。

　　程厘稍稍正身，抿了一小口水才缓过来，她恹恹抬眼，整个人透着病殃殃的颓废。

　　“我晕了，很久吗？”

　　护工收回手

　　“昨天下午到现在。半夜还高烧不退”

　　说到这，她不禁蹙眉

　　“你一个小姑娘也太不注意了，怎么还去淋雨，着凉了伤身体的知不知道。”

　　程厘又咳了几声

　　关于昨天的记忆，她有些模糊。

　　本来只想好好和外婆说会话的，情到深处，不曾想先失了理智。

　　程厘脑海里浮起闻枳的面庞，指尖不自觉加深扣床沿的动作。

　　要是昨天没他，自己还真可能病倒在那。

　　“下次不会了。”

　　程厘笑笑，言语间有着一股成熟。就好像昨天那个失控淋雨的，执拗的女孩不是她一样。

　　“那，送我来的人呢？”

　　程厘试探性地开口

　　护工眼睛都没移开，似是想起什么，恍然回道

　　“哦对对，你说闻枳。那臭小子昨天付完医药费就跑没影了。”

　　“现在，不知道去哪鬼混了”

　　听语气，应该和闻枳还挺熟。

　　眼前女人终于把苹果切好，果盘很整齐，她用叉子夹了一块递到程厘嘴边。

　　程厘默然，盯着苹果发了会呆
　　已经好久没有人这样喂自己吃东西

　　“诶，不喜欢吃吗？我告诉你喔，这苹果很甜的。”

　　“你尝一下吧，闻枳还特意叮嘱我让你吃点东西”

　　护工偏了下头，笑得亲切。

　　程厘对上她的笑颜，良久，咬下了那块苹果。

　　很甜。

　　程厘也笑了笑，嘴里咀嚼不停，却还是挤出了一句礼貌的谢谢。

　　护工被她这副模样逗的开心，又接着给她喂苹果。

　　程厘一下塞了好几块，嘴巴都快包不住了，对面才停下动作

　　护工尬笑了声

　　“不好意思啊，看你喜欢吃有点高兴”

　　程厘摆摆手，示意她没事
　　等程厘彻底吞咽下苹果，才正式开口说

　　“是真的很好吃。”

　　她一脸正经，眼里满是坚定的夸赞

　　“谢谢你的照顾。”

　　护工喜闻乐见，程厘喜欢她的性格，就多聊了几句
　　交流中才知道，她叫唐单嘉，在医院做护工已经十余年。

　　她认识闻枳的妈妈，就和闻枳亲近了些。

　　平时闻闵泽都不在家，闻枳就喜欢一个人待在家里。

　　可自从酒吧出事后，闻闵泽对他管教严甚，三天两头往家里跑。

　　到这个时候，闻枳就喜欢到唐单嘉这里来避风头

　　唐单嘉作为家长，理应替闻闵泽说几句才对。可她也清楚，闻枳妈是因何离开的家，闻闵泽又是个怎样的人。

　　于是她自然就纵容了他的胡闹。

　　-

　　程厘在医院待到第二天早上就走了。

　　很反常的是，闻枳这一天内都没有来医院。程厘因此也一直没机会还他钱

　　他总不能觉得程厘已经穷得家徒四壁了吧。

　　程厘提着塑料口袋，大大小小的药品盒堆在里面，手上还留着不深不浅的针眼。

　　清明节的雨依旧在下，只是已经是毛毛细雨，打在脸上还挺舒服的。

　　程厘的那把伞，闻枳带走后，她就一直没找到它。

　　程厘念在雨势减小，这里到苑亭巷的距离也不远，就直接钻进雨里，奋力向远处跑去。

　　她双手遮住眼睛，浑然不觉头顶罩下的阴影。程厘猝不及防撞进男生温热的怀里，那股熟悉的皂角味涌入鼻腔。

　　她别开手，视线慢慢往上滑，和那双漆黑的眼眸对上。视线交汇的瞬间，程厘余光瞟到他手里握着的伞。

　　闻枳皱眉

　　“是不是嫌身体好，又想进一次医院。”
　　他说话向来这样毒辣。

　　程厘讪讪然，欲解释，伞却已经被塞到手里。
　　眼瞧着闻枳戴上卫衣帽，抬腿准备离开。

　　程厘喊了句他名字，声音细细的，像冬夜里无家可归小猫的嗥鸣

　　闻枳转身
　　程厘捏着雨伞的一角，静下来补充

　　“我不缺钱，医药费不用帮我垫。”

　　像是听到了什么稀奇事，闻枳眉梢轻挑，勾了勾嘴角

　　“不缺钱？”

　　他侧身，故作认真地开始计算
　　“行啊，打车过来的车费，新雨伞，浪费的几颗糖，还有医药费…”

　　闻枳在最后一个字眼停顿
　　“包括，我的心灵慰藉费用”
　　他意味不明地盯着程厘，欣然道
　　“一起付了？”

　　程厘沉默着听他补充，这会正干望着眼，认真听他总结的费用。

　　她没问是多少，只从包里掏出三百元，又在他面前认真展示了一下，让他看清楚真伪，最后慢慢地递给他

　　“够了吗？”

　　这样的场景停滞了几秒钟
　　闻枳淡淡看着那三百元，缓缓直起身，推开了程厘的手
　　“不够。”

　　程厘垂眸，打算继续拿钱。
　　还没拉开背包链子，面前这个人又扣住她的手腕，拦住她的行为

　　“你包里总共就四百，全给我了也不够。”

　　程厘停下动作，再一次抬头看了一眼闻枳，眼神里透着狐疑
　　他怎么知道我有多少钱？

　　闻枳看出她的欲言又止
　　“送你回来的时候，钱掉出来了。”

　　程厘又是一怔
　　她表现得很明显吗
　　她胡乱地点点头，哦了声

　　“那我怎么…”

　　闻枳语气已有些不耐烦，直接打断了她
　　“你是不是笨的，听不出来我不需要你还？”

　　“我…”

　　程厘很少被人说笨，这个时候还有些哑口无言

　　闻枳没再开口，程厘也识趣地把钱收回去，喃喃道
　　“我那是有良心，才不是笨。”

　　雨伞被程厘夹在胳膊旁边，雨点有一点没一点地砸在伞面上，又顺着斜面滑落伞檐
　　程厘蓦地感觉肩膀一轻，伞的弧形阴影被高举，伞柄又重新回到闻枳手里

　　程厘抬头的那一秒，刚好听见闻枳那一声轻笑。

　　“…”

　　这人真的，很无聊。

　　闻枳取下帽子，半个人挤进伞里和程厘并肩站着。
　　说是并肩，他却也自觉隔了两个拳头的距离

　　程厘不明所以。眼看着这个人又要向前走去，自己快被雨淋湿，程厘又不得以跟上他的脚步

　　“你又要干什么”

　　闻枳长腿迈着，丝毫没有要等她的意思
　　程厘小跑着才追上他，后知后觉这是回家的路。

　　她平复了一下呼吸，扯着背包带子又抬眸看了闻枳一眼。

　　闻枳感受到身边眼神的炽烈，神不知鬼不觉地放慢步速，推开了程厘的脸，懒懒从嗓子里冒出几个字
　　“别看了”
　　程厘被推得煞风景，她倏地想起，上次自己好像也是这么推开闻枳的。

　　身边的人懒懒回道
　　“我就学学你，当个有良心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