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落水 ...
-
“莫玩笑,”百川不知是斥责自己,还是提醒柴澍:“食不言。”
江许墨与柳晚吟育有一儿两女,儿子江知汐,也就是百川,大女儿随夫人姓柳,名初婷,年芳十六,小女儿柳依依,八岁龄。柴澍来此,一因江许墨和柳晚吟所邀,二嘛,攒银子骗和尚。谁知竟这样巧遇了,饭后同行府宅,百川问他:“你给人算姻缘是依那本簿册?”
“对啊,”柴澍笑眯眯回视过去,“真不看?说不定是个眉清目也秀的......”
“只依八字?”柴澍顿住的间隙,百川说:“还是要合面相一起?”
闻言,柴澍停下步,凝视百川眸中的红衣小人,不好意思地低下头,须臾又慢慢抬起,小声言:“只需八字即可。我身上没银两了,借故在这儿蹭上两天,待簿册应验,他们给了喜钱,我再付与府上。”
“无妨,”百川继续往前走,发觉柴澍没有跟上,回身与他对视,许是被柴澍感染的,百川也露出温和地笑:“你给了他们也不会收。”
百川长得好看,眉梢天然有些上挑,也有三颗痣,和柴澍不同,百川的痣在右边眼尾,下眼睑的位置。并排的黑痣特别特别小,若非凑近去细观,很难发现。此刻,那痣在光下闪烁,百川忽指自己的额角:“你这里的痣,很特别。”
“嗯。”柴澍搭话的音哑了,他嗓痛。
江家住在太守府,前舍公用,后宅住人,是以屋子并不许多。又因百川常年不归,所以府上未备其专房,而柴澍上门是客,江许墨总不能赶客给儿,柴澍便厚着脸皮说他可与大师同住几晚,想来大师修行之人有榻皆安,不会在意独卧与否。
百川确实不会在意,红尘于他,人与物皆同,换句话说,柴澍与猫狗花草无两样。可柴澍乃别有用心,送上门的和尚,啊呸,送上门的对象哪有不要的道理,天赐良机,不增进感情岂不有负天道。
是夜,月光皎洁,点点辰星挂于空。屏风里侧,柴澍伸出条细长胳膊,“我忘拿衣裳了,劳大师递一下。”
他衣裳在床上叠放整齐,百川拿取方便,再加柴澍整个身子被屏风遮挡,倒没什么非礼勿视。就是吧,柴澍穿的红衣,红艳艳像极了喜服,百川截然相反,他粗布白裳,配以灰色幔帐,说不出的怪异。
夏夜闷热,房间开了窗,三两萤虫从外飞入,忽闪忽闪着尾巴尖,一会儿落在旧木桌,一会儿振翅在床上。百川双手搭腹,柴澍以臂作枕,床不那么很大,柴澍的臂不用刻意就能碰到百川,他的发散乱,理直气壮占据百川的肩,混合檀的香,柴澍一时恍惚起来。
那时与百川的尸体成亲后,他们好像就是这般躺着,百川着白裳在外,他着红衣在里。寂静的夜,他对空望了半宿,然后缩在百川侧旁,又于次日晨起买棺葬了百川。
再后来,他走遍大江南北,每有新人嫁娶必隐匿身形观上一番,遇求而不得者,也会以法力在暗中相助。日久天长,人间有个爱管情事的妖传到了天帝耳朵,为免他乱了定数,便降下飞升天劫。
雷鸣震震,万钧袭身,他仿佛又回到了冥界,他还是湖畔一朵不起眼的小花。鬼们称作“曼珠沙华”,人间说其“彼岸花”,唯一佛家装扮的男子蹲身轻抚。
他说:“澍泽万物,而万物生;柴......”
柴什么?男子没有说完。因这句未完的话,小花取名柴澍,于茫茫人海再寻这人。而今,不用百川作答,柴澍已知。柴起千嶂,却千嶂烬。何生?生在知舍方朗;何欢?欢起心无挂碍。
一念而生,一念自在。
莫名的,柴澍想起初接月老之职时,前月老拉他到一旁,格外、分外、非常郑重地跟他说:“切记,天庭里面谁都能惹,唯独曦玄帝君。见之即逃,逃不过就装聋作哑,若再三追问,一答哦,二答谨遵帝君教诲,三......”
“三什么?”
“生死有命,自求多福。”
柴澍侧身,旁边百川已经阖目入眠。他看着,心下盘算起回到天界,一定要撕了白伶的司命簿永绝后患。
至半夜,萤虫不知飞去了何方,油灯被风吹得摇曳,床外边的人睁开眼。他腰上,柴澍迷迷糊糊把手搭了上去,腿挨蹭着,头还搁在自己的臂弯处,笑靥如花。
百川的手盖到柴澍的手——上方,他应该拿开的,可柴澍笑了声,很轻,很短。忽明的房间,红衣轻压白裳,那只抬起的手始终没有落下。许久,百川置手到床边,佛珠滑至掌心,指腹轻捻。
翌日晨间,天空飘起毛毛雨,下人来说,柳初婷的车困在了河对岸。百川不解,昨夜无雨,怎会困在对岸?再一问,原是上流突降暴雨,暴雨冲垮堤坝,以致河水暴涨。
“被困的人多吗?”
“多,”来人答道,“除小姐,那边还有不少百姓。”
“重坝向来有人看守,即便骤然降雨,也当有时间撤离百姓才是,县令何在?”
柴澍与百川赶到前院时候,江许墨正和官员商议对策,柳晚吟站在房外,哀叹朝堂腐政,又言如今四下或干旱无雨,或洪涝成灾,若不将流离失所的百姓安置好,怕会民心不稳。
何止民心不稳,届时难民堆积,瘟疫横行,才是惨剧一桩。
“这天下,”柴澍凝向他们议事的房间,轻声道:“要乱了。”
“四月飘雪,五月大旱,现又经此大雨,能不乱吗?”
一旁老汉话音刚落,丫鬟便接道:“我们这里且算好的,虽说收成不好,总还有的活,我婶那片据说倒塌完了,庄稼别说收,全毁地里了。报与上头,上头总有找不完的借口,前些天她一家子实在没法,投奔了我爹娘来。”
这厢正说话,门口急急跑来个矮瘦男人,未入院先哭起开,嚎道:“大人,大人不好了。”
柳晚吟斥道:“有话说话,慌慌张张做什么?”
“那水,夫人呐,那水淹过去了!淹过去了呀。”
屋里传出物品落地的声音,院内婆子惊呼,伞掉地,一白一红两道身影消失在原地。
来时途经的桥,此刻深埋水底,岸边房舍悉数被淹。跑得快的,占楼顶一点小瓦,跑得慢的,转瞬就被汹涌的河水卷走了。哭喊,呼救,以及吹散在风里的怒吼,这样的场景柴澍历经了三次。
佛珠脱手,在空中放大,金光涤开河流,再收拢,其内已有数人。百川将人置到高处,足尖轻点,盈盈至房檐,脚踩的檐兽像是不堪重,在水下发出摩擦声,晃悠悠,似要随时奔赴洪流的怀抱。
柴澍则以发带做掩,灵巧跃动在湍急的水流间。他没法力,单凭姻缘树与红线的默契,亦或当年练就的动作刻入骨髓,总之,虽累,却也游刃有余。
但天要去变,又怎是他能阻挡。一如遇江许墨夫妇,当他在姻缘簿写不下柳初婷三字时,柴澍便知她命不够到嫁娶。
姻缘,姻缘,没缘何来姻?没命何来缘。
然经千年时光,又有冥界之见闻,再遇其事柴澍依旧感到难过,也是他没去寻找百川的原因。谁曾想,好些事,大事小事,从来由不得他做主。
“小心!”
百川惊呼的同时佛珠冲了出去,可还是晚了一步,柴澍落水了。姻缘树附着的瓦舍在瞬间垮塌,他来不及寻找下一处落脚点,幸而姻缘树乃神木,不过转瞬,它已经重新生了根,稳稳扎进地下。而柴澍,鼻腔虽有进污水,屏息却是及时。
树在抬他,把他往水面托举,但听“砰”的一声,白色身影窜入水中,有如湿翅的大鸟,扑腾着白羽,直奔柴澍游来。
还要什么树呀。
由于树枝被柴澍收了回去,他不禁下沉,百川有些急,眼看前面要汇主河道,他猛地一窜,手中抓到什么,低头看,空空如也。恰此时,柴澍倒仰过去,百川顾不得思考,双脚往方才的东西上用力一蹬,便像一只狩猎的鹰迅疾而出。
柴澍伸手,他本可以抓百川的手,也可以抓其双臂,他偏抱,紧紧抱住百川,嘴里屏息的气在这一刻到达极限,咕噜噜,鱼吐泡泡似的。
河水模糊了视线,他看不清百川的脸,只觉这人穿过他腋下,单手圈着。百川确实是这么抱的,另一手在骤然失重的急流中稳住身形,不多时,怀里的人停止了禁锢的动作,双手自他后背滑落,头被河流冲在他胸膛,仿若没了反应。
事实距离没反应也快了,只不过第一世他没见百川救他觉遗憾,得此时机,自当弥补不是。百川亦如他所料,扶后颈、覆唇、渡气,然后以贴合的姿势浮出水面。
出水面的刹那,柴澍剧烈呛咳起来,他伏在百川肩头,手里的发带早不知飘哪儿去了。百川佛珠倒是尚在,可他毕竟凡身一具,方才救人之举损耗甚多,再救柴澍,体力同样无几。
好在江许墨他们来得及时,居高处抛出长绳。百川将其系到柴澍腰间,然后似搂如抱地拉在绳上方,借灌木一跃而上。
旁侍递过保暖用的衣物,百川伸手接下,蹲身披到柴澍身上。一股暖意顿时从心底溢出,流经百骸,柴澍低眉垂首,语气落寞地说:“对不起。”
“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