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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心眼是什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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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不是我掉到水里,你能救更多的人,”柴澍的声音越说越小,“是我拖累了大家,对不起。”
百川知情,后来者不知呀,他们但听柴澍这般说来便当真以为是这么回事,顺着话说:“哎呀,这个时候再说这些于事无补,与其论责不如好好想想接下来要怎么办?”
洪水淹没了两岸,地势高的,如这边,尚有退路,搭救上来的百姓且能经道送往暂定的安置点。可对岸......河水湍急,蔓延至深,唯一一处略高地水位还在急剧上升。在往昔,他们隔岸相望,于这处喊上一声,只要嗓门够大,那边就能听得清楚。
现在,他们在对岸动唇,挥舞双臂,柴澍却听不到声儿,唯有洪流在脚下拍打,身边叹息一声高于一声。他望向百川,百川持佛珠念诵着什么,想来不是往生咒就是祈求天下安康,前几世他也是这么做的。面对不可抗的天,除了祈愿来生,渺小的他们又能做些什么。
“你救了他们,柴澍,生死自有定数,莫执、莫疚。”
风声在耳边呜咽,不知过了多久,百川突然说了这么一句。柴澍定定地看着他,百川的衣摆还没干,扬在风里带着股河水的腥,腥味扑鼻,一点都不好闻。柴澍鼻头泛起酸,酸意上涌,竟然无故湿了眸。
生死自有定数,是百川于前三世未曾悟到的东西,那时百川执着于救世,执着于安定天下,直到身死,一双眼睛望向的都还是黎民苍生。
“佛,真可救天下吗?”
“那你呢?百川,会悔吗?”
为我还俗,为我弃佛,为我而失良机,百川,你悔过吗?
柴澍不敢去问,三世轮回,他寻他三世,每至最后,他都于心里问百川。佛说人妖殊途,神言人妖相合世间必定颠倒,总之,为妖的柴澍,注定不能与百川相守,无论他是人还是佛。
如此刻,柴澍深知一切皆是天道所授,是人间本就有此一劫,是百川虽为仙身却没成佛的契机,他仍旧觉得,是他,误了他。
“哭什么,”一旁青年递过去帕,“都说了不怪你。再说了,便是圣上追责,追的也是我们这些当官的,我们都没哭,你哭个什么劲。”
“你有地儿吃喝当然不愁,我前两日刚给人看的姻缘,就指着这两天拿点喜钱过活,现在别说喜钱,喜酒都蹭不上了。”柴澍没客气,接帕拧鼻一气呵成,再递帕,青年凝视帕上一抹白,脸色越来越黑。
“还你。”柴澍说。
青年犹豫半晌,道:“算了,送你了。”
这时,柴澍面前伸来只手,手的主人边去拿帕,边说:“我去洗洗。”
“我去,”柴澍动作迅速地站起身,起身的同时收回帕,目视百川,暗藏秋波,语气羞怯:“大师乃是出家人,出家人沾染尘间脏物总归不好。”
说着,一溜烟跑了。
青年望背影,阵阵语塞,且不说出家人会不会染凡人之风寒,头疼脑热之流鼻涕,他的帕,他拧了一帕子鼻涕还回来就好意思,人和尚说去洗洗就不好意思了?未免太过厚此薄彼了些。
百川却是望那道背影沉默了片刻,然后对江许墨说:“我去看看。”
荆城的小雨已经停了,太阳在云层探头,日光洒向大地,雨雾一散,低处景象便能清晰可见。
坡下,黄土混杂树木,顺激流一闪而过。近处,柴澍蹲靠粗壮树干旁,挽袖湿帕,右手于水中前后摇摆,左手托腮,忽略眼前危险的洪流的话,堪称怡然自得。但配方才一事,百川甚至没敢出声,他放轻脚步,放慢步伐,以一种能够让柴澍自己察觉有人靠近的状态走过去,蹲到他旁边,伸手拿帕,在水中搓洗。
百川:“吃住......”
柴澍:“化缘......”
柴澍:“你先......”
百川:“你先......”
两次同声,柴澍不禁一笑,说道:“灾荒年人人自顾不暇,想靠算人姻缘混口饭吃大抵是行不通了,不知大师的斋饭可还化得,要不,分我点?待日后天下太平,我再做回老本行还你。”
百川原想说,吃住可在江家,闻言忽又觉那处亦是太守府。况以江许墨的为人,这会儿定是挤满了百姓,加之本也没有计划久留,如今既有地方官承接此事,或该离开了。
“大师可曾听过金陵柴家?”柴澍像是知道百川在想什么,问完不待他作答继续说:“就是金陵城中,曾富甲一方、钟鸣鼎食的柴家。柴老爷子和他夫人年近五旬,方得一颗独苗,对他可谓捧手里怕摔,含嘴里怕化。是以这孩子自出生起,就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享尽荣华与富贵。”
他叹了一口气,似在压着涌来的情绪,“谁曾想,一场意外,老两口共赴黄泉不说,偌大个家业也落了旁人的手。独留那少年,肩不能挑,手不能提,文不成武不就,还不晓生计为何物,最后只能蜷于后巷破檐下,与野狗争一口残羹。”
挤出点泪花,柴澍微垂首,声音有些颤颤:“最苦的那些日子,连馊粥冷饭都讨不着,饿得两眼发黑,实在没法,便以脏雪果腹。更不言衣裳了,一件单衣破破烂烂,在寒风里瑟瑟发抖,当真是一条命,只剩半口气吊着......若非遇着位高人,见他可怜赠了册姻缘簿,恐怕早已烂在街头了。”
窥百川顿住手,柴澍吸吸鼻:“没事,我知道的,出家人需断七情,提出与大师同行,是我唐突了。”
语毕,柴澍从百川手里拿回帕,扭头就走。道上没石子,胜在坑坑洼洼挺多,脚下一崴,一不小心,处心积虑,柴澍直直往前栽去,眼看要和大地来个热情拥抱,百川动了。
百川伸长臂到柴澍胸前,另一只手扶过去,大地便远离了。待站定,柴澍未语,只是微仰着头,自眸底流露出:又给你添麻烦了。
初见柴澍,他一袭锦衣——脏的脏,破的破。
再见柴澍,他一身红裳——寄居人府,只为三餐食宿。
而且,明明可以先收银钱再算姻缘,他偏言事成给份心意即可。重要的是,柴澍之所以选择现在离开,缘由应是同他一样,百姓流离失所,他们手脚俱在,如何能够去争不多的粮食。
百川心软了。
这样一个不会设防的人,如果真的任由他四处流浪,若遇坏人会如何?若被骗走簿册......
“帕子给你,”柴澍塞帕到百川手中,支支吾吾半晌,小声道:“其实,我没算出柳姑娘的姻缘,那时身无分文,江大人又刚好提及柳姑娘需过几日才能回府,我......我就,对不起,劳你把这帕还给那位大人。可以的话,帮我跟江大人说声道歉,如果有以后的话,在江府的开销,我定予以偿还。”
柴澍窥窥百川的表情,“那,我......先走了。”
“等等。”
漫涨的河水淹没了道,而今可供上下山的唯来时那一条,柴澍知,知却故意走不能走之道。这不,百川不就叫住他了?他嘴角忍不住上扬,转身,一脸落寞:“是我做的不对,大师不愿转告也是人之常情,我自行去说便是。”
说着,柴澍又从百川那里抽回了帕,脚一跛一跛的,半拖半提,配上垮下的肩,好像上的不是山,是那闹市的刑场。
百川在后跟着,并没解释什么。至道的尽头,江许墨正在纸上标记路线,青年男子在旁言语,约莫汇报河流的情况。柴澍驻足了,深吸一口气,再吐一口气,又吸一口气,回首,快哭似的:“我、我不敢,你,能不能,帮我。”
他强调:“就一次,我以后再不骗人了,好不好?”
柴老爷子和他夫人年过五旬才得那么一颗独苗......柴澍在林边说的话百川没忘,正因为没忘,才想要教会柴澍一些东西。可对上这双眼睛,这副怯懦,这份小心翼翼地恳求,他犹豫了。
一个娇生惯养的人,究竟要历多少事才能成现在唯诺的性子?与犬争食,亦或露宿街头,能磨气焰却变不了根。眼前的柴澍在百川眼里俨然成了一个少年,一个懵懂无知骤失爹娘的、可怜的少年。
他违背了所受的教导,还完帕,百川没有多言,只道此间事已了,他要动身别处,柴澍跟他一起。又嘱他爹节哀顺变,照顾好自己与那俗家的娘,最后望向对岸,微不可察地叹了息。
“客官打尖还是住店?”
“小店有上好的客房,客官进来瞧瞧?”
小镇的上空,月儿西斜,零星几盏灯笼挂在街道,将两道身影拉长。百川身上有没有钱柴澍不清楚,他默默推了推袖中的钱袋,反正他不能有钱。
街巷转角,狸猫跃上墙,身姿轻盈,柴澍看得专注,未留神百川停了步,直到一只熟悉的手臂拦在他的面前,百川轻语:“到了。”
面前是一扇陈年的木门,没有落锁,也没有扣环。上方无匾,一眼看去似是普通人家,但观两侧挂着的纸糊灯笼,柴澍便知这户不简单——哪户简单人家会挂黑灯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