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胭脂扣》金星天蝎

38、第六章

　　项治宇在书房里刚点上烟,容清远就走了进来.
　　“三少慈悲心肠,清远敬佩.”
　　项治宇不作声,只是默默地抽着烟,等容清远的下文.
　　“三少,话说回来,这全上海滩上上下下都晓得了我们两家订婚的事情,可四丫头到现在还不知道在哪里?你说?” 容清远陪了小心,他今时今日终于见识到了项治宇的狠.他想到那地板上的两个弹痕,不禁手又抖了抖.
　　项治宇挑眉.
　　“要不我们找个替身? 你也晓得,容家不止四丫头一个女孩儿.”
　　“替身? 你当上海滩的老百姓都是睁眼瞎子吗? 悠悠之口,人言可畏,我项治宇丢不起这个脸.” 许是觉得自己喉咙响了点,又低下了声音,不屑道, “对了,听闻清远兄近来和日本人走的很近? 项某奉劝一句,做人即使眼盲,心也不能盲,不然,就真的就会四处碰壁了.”

　　白晶抽了手帕抹了安德烈额上的冷汗,轻泣, “对不起.你忍一下,就快到医院了.”
　　“安琪儿, 别哭.” 安德烈握住白晶的手,这一刻他想了整整二十二年.那一年,她十八岁出嫁,南巷口摆了三天三夜的流水席,他坐在流水席上,一杯接一杯地被人灌白酒,灌到后来吐了又吐,就为了等她,见她最后一面,因为白家的七小姐会用 “滇茶”代酒,敬流水席上的每一个人.
　　他颤着手尖,将那酒盅捏牢, 对着她讲, “安琪儿,愿主保佑你快乐平安.” 他费好大的力气才将那 “安”字说出口,他看见酒盅里滴落的泪,然后,他握住她的手,说, “安琪儿, 别哭.” 最后,她离开了西南,离开了他.

　　容清远从虹桥的日军司令部走出来,他想了想头先项治宇对他说的话,捏了个不以为然的表情,生意人当然是现利摆在最前头,日本人大把大把地银元送上来要买容家的米和面,他何乐而不为.前面佐藤大将还说了,等仗打完了,容家还有更多的好处,等大和一统东亚,容家就不止是中国的容家了, 而是整个大东亚的容家.
　　容清远听到 “大东亚的容家”,就觉得有什么东西在他血液里头流窜,像要冲破肌肤似的,又像蛊虫一寸一寸齒咬着他的骨头,疼痒难忍.他觉得日本人有一句话说的很对,优胜劣汰,只有最强的才有资格活下去.他就要做最强的.

　　容致远站在贝当路的百代唱片公司门口,手里捧着一束向日葵,玉树临风的容家三少爷这么大大方方地站在路旁边,走过的太太小姐纷纷忍不住回首注目,又低头窃窃私语.
　　没想到项家三少和容家四小姐的订婚宴还没举行,这三少的义妹到要和容家三少爷倒抢先一步,要结婚了.这义妹便是夜上海的百灵鸟-歌女艾丽.容三少爷一年到头花篮不断,大把大把的钞票掼下去,总算是捧得美人心.现在又听说婚前要灌两张唱片,作为封山之作.可街头巷尾的 “闲话”不断,由头便是,夜上海出来的女人本就不清不爽,再加上大家都晓得艾丽之前都是跟着三少的,跟这个字在这里被人添油加醋一番,就有了更加引申的意义,要晓得,跟在屁股后面是跟,跟上了床也是跟.
　　风声从十六铺码头一路刮到了容家,张姨娘拍了桌子就骂山门,接着更是耍出了 “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把戏,谁晓得自己儿子一根筋粗到底,铁了心要娶这个艾丽.最后,项治宇来到容家, 把聘礼朝张姨娘面前一放, 丢了这么一句话, “是你儿子的命重要还是你的面子重要?”
　　张姨娘就此偃旗息鼓,天天躺在床上唧唧歪歪,时不时地仰天哀叹,到处找人诉苦.

　　艾丽从唱片公司款步走出,接过花,又看到容致远递过来放了胖大海的茉莉花茶,想,从今往后有人掐冷暖,这样蛮好.
　　“三少爷,我们等一歇去哪里?” 艾丽喝了几口茶,偏头问道.
　　“艾丽,你可以叫我致远,我们下个礼拜就要结婚了,我现在是你的未婚夫.” 容致远觉得,那声 “三少爷”弄得他还是像一个夜上海的普通客人,实在胸闷.
　　“那,致远,我们等一歇去哪里?” 艾丽靠近容致远, 对着他耳朵开口, 便又看到这男人脸红了.她觉得真稀奇,明明是夜上海的老客人了, 风月场混得够久了,还这么生嫩.她忍不住就想逗他.
　　容致远轻咳一声, “我们去新利查吃西餐,今朝礼拜四,换了新片,我们然后就去卡尔顿看电影,好哇?”
　　容致远安排好了一切,妥妥贴贴,周到细致,还陪着小心问自己, 艾丽心一软, 便想,嫁给这样的男人,也不是不好.一个人只要不再想要,就什么都可以放下.她这样对自己说.

　　新利查西餐厅从侍应到菜单都是英语,以此筛掉上海滩上那些财大气粗的土财佬和舞女之类的风尘女子，以保证客人的层次。艾丽挽着容致远,刚走进餐厅,就看到那些客人侍应的目光就像舞池里面的聚光灯一样朝她打来. 艾丽头一别,抛开那些目光,她想,得到什么总归是要付出些什么的,况且,她什么阵仗没有见过,最早登台时的倒彩和嘘声,初试啼声后小姐妹的嫉妒与排挤,还有成名后客人的刁难和辱骂,她都熬过来了,她咬咬牙都熬过来了.现下,只是这些异样的眼光,她如果在乎,就能重如泰山把她压死,她如果不在乎,那就轻如鸿毛,挥挥手,就可以朝昨天拜拜.她选择后者.

　　容致远想,在有档次的地方吃饭的客人未必都是有档次的人.他原本是想带艾丽去吃中餐的,可是中餐厅大多嘈杂, 而且两个人吃饭菜又难点.可是现在,菜是容易点了,可这些目光和耳语当了作料,估计也难以下咽.他还在踌躇犹豫,就看艾丽握紧他的手,然后,自己被她带着大步地往前走.他惊讶,也欣喜开怀,胃口便也开了.他仿佛看到那时卖花的小姑娘,明明是害怕的,却还瞪着杏眼,忍着泪,朝动手动脚的客人呸了口水.他晓得,自己没有爱错人,她会带给自己所缺失的勇气,让他也变得勇敢起来,面对容家母亲的苛责,长兄的压制,还有压得他喘不过气来的家业. 而自己,只要稍稍用心, 便可以为她供一处落脚的屋檐,为她搪风遮雨.但他想不出,他们俩,到底是谁庇护了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