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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Chaptet4 海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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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瑟尔寄来了一封匿名信,信上字不多,只是问候的话,祝福他秋收节快乐,附带上了一束鸢尾花,当然,那不是给他的,而是托维瑞莱,把这束花放在德菲妮没有墓碑的坟前。
信中还有五便士,是给他的,维瑞莱不干白干的活,好朋友也得给钱。
比去年多给了两便士,维瑞莱心里暗笑,看来是在外边日子混得还不错。
维瑞莱把信和花收好,吉恩就拉过他,把一大杯啤酒放在他面前,看他把信收得很快,还打趣道:“情书啊,维瑞莱,又骗了哪个小妞?”
维瑞莱用胳膊肘怼了一下他,“你在伊瑟尔面前叫她句小妞试试?”
他把啤酒端起来,吉恩一听是伊瑟尔,又玩笑道,“我还以为她死了呢,只给你写,怎么不给我寄封信来。”
“你有妻有女的,她要是给你写一封,那不得把你吓死,”维瑞莱耸耸肩,“我无亲无故,反而好办事。”
他们几个都是一起长大的,结果现在一个是通缉犯,一个是经营不利的酒馆老板,还有个是不时要被牛羊踹几脚的兽医,他们莱森特人也没资格从事体面工作。
往年丰收节,吉恩都会偷拿父母酿的啤酒,三个人聚在学大人比拼酒量,最后纷纷喝得分不清天南地北,倒在墓地前呼呼大睡,被德菲妮发现后叫来大人,伊瑟尔和维瑞莱父母脾气好,倒没挨什么揍,吉恩可就不一样了,屁股被打得嗷嗷叫。
但下次,再下次,只要他们能聚在一块,还会继续喝个不醉不归。
毕竟丰收节不能没有酒。
吉恩叹了声气,今年只剩下了他和维瑞莱,他又倒了杯啤酒,放在无人的座位前。和那酒杯碰了碰,铛一声,他小声说:“秋收节快乐,伊瑟尔女士。”
酒馆已经打烊,没有其他人,但他们仍然不敢大声说伊瑟尔的名字,也只能做贼一般地敬这不知身在何处的朋友。
吉恩灌下酒,也不想让氛围太沉重,继续说:“哎,上次你跟着出海的那艘船,前几天回来,还真抓了只海妖。”
维瑞莱笑道,“那格里高利可不就发了,怎么抓的,不是说听了海妖的声音,就会被迷惑吗?”
“也是运气好,海妖吃活人肉的,他们割了一个人的喉咙,丢水里做诱饵,正好吸引来了个饿极了的海妖,”吉恩还不自觉皱了眉,“海妖抓上来,就用药哑了它的嗓子,发不出声,海妖就和人鱼没什么区别。”
“那我怎么没听说有谁领了悬赏?”维瑞莱疑惑道,这种消息从吉恩这讲出来,反倒像小道消息。
“悬赏只有一个人能领,但海妖是一群人抓的,你觉得他们会做什么?海妖束手就擒,但它得有归属,回船的时候,只剩下不到一半人,互相残杀,连格里高利都被人推到海里去了。他们又只顾着争夺,海妖受了伤没人管,靠岸的时候都没气了。”
“神谕里写得也明明白白,要的是活海妖,死的不算数。”吉恩嘲讽似地笑出声,“钱没领到,倒搭进去几十条人命。”
维瑞莱也觉得寒毛倒立,还好自己惜命没再去为抓海妖出海,上次还有个船员还大发好心地邀他上船,说给的报酬多,但维瑞莱忙着治缪里斯的坏脾气给拒绝了,那船员转头就叫了别的莱森特人。
如果他上去的话,是不是被割破喉咙丢到海里的就是他?
他忽然问道:“那只海妖长什么模样?”
吉恩顿了顿,喝一口酒道:“我没见着,但那些人说,和人鱼没什么区别,银色头发,一张美人脸,只不过尖牙利爪,而且……眼睛似乎是红的。尸体被教会带走了,如果不作处理的话,据说他们的灵魂还会变成恶灵。”
维瑞莱无端想起当初伊瑟尔走的时候,对他说的那句:
“人鱼……我记得都是蓝眼睛的。”
轰隆——
惊雷乍起,将维瑞莱从乱七八糟的思绪中拉回现实,接着暴雨倾盆,雨声若鼓点般砸在屋棚上。
吉恩转头看了看窗外,“今年雨季怎么来得还更早了?”
维瑞莱也看外边那暴雨,想着今晚回去免不了要淋湿这身只有在节庆才会穿的体面大衣。
人鱼大多怕雷声,他担心在地下室的缪里斯作妖,起身对吉恩说:“我先回去了,吉恩,丰收节快乐。”
吉恩举起酒杯,笑道:“都没醉呢,算了,丰收节快乐!”
但维瑞莱刚刚拉开门,就又看到几个穿军装的人站在门口,从帽檐上看,是税务官,为首的还好死不死正是布鲁克。
“维佳,”布鲁克还笑眯眯地和他打了个招呼,维瑞莱尤其讨厌他叫自己维佳,扯扯笑道:“您几位也来喝酒?”
吉恩在里面拉长声音道:“不好意思,今天没有酒了。”
“吉恩·罗斯特,你今年的“海妖税”,还有上年的麦苗贷和安家税,都还没缴上来。”布鲁克的语气平和,但已经带着威逼的意味。
吉恩嗤笑道:“国王是要让我们全都破产,沦为奴隶,才肯罢休吗?”
他喝多了酒,火气一上脑,说话就太冲。布鲁克的脸色明显阴沉下来,“吉恩,对国王出言不逊,你不知道什么后果?”
维瑞莱拉着吉恩,帮着赔笑道:“税务官大人,今年收成不好,酒场都赚不到什么钱,您再通融几天。您几位先坐坐,不如酒先喝点?”
但吉恩一下站起来,“布鲁克,你觉得你穿上这身衣服,你就真的和他们一样了?”
布鲁克是唯一一个穿军装的莱森特人,他听了这话,只是嘴角抽了抽,还是那副语气:“这不是我的决定。”
楼下闹出了动静,一个女人从楼上下来,看到他们起了争执,站在楼梯口,神色惊讶。
“吉恩……”
那是吉恩的妻子,黛西。
布鲁克顺着声音看过去,还招了招手,吉恩态度一下缓和下来,他到柜台边,把所有的钱都拿了出来,布鲁克数了数,说:“十先令十八便士,吉恩,这远远不够啊。”
“就这些,”吉恩把整个装钱的抽屉摆在布鲁克面前,“剩下的钱,我会想办法交上。”
布鲁克环顾了四周的环境,意味深长地笑笑:“把酒馆抵押了,不就有钱了?”
酒馆是吉恩的父母留下来的,是他们生存的门路,也是他们的家。
布鲁克摆明了就是要他们交出房产的。
“布鲁克,你别太过分了!”吉恩抬高语气,“这里以前也是你的家,你也是莱森特人养大的!”
布鲁克只是挥挥手,示意跟来的两个军官在酒馆中直接把地契找出来。
和当时在维瑞莱家里翻找一样,手上有了点权力,这些人就会趾高气扬。吉恩不告诉他们,他们就粗暴地四处翻找,酒杯散落在地上,黛西无法接受自己的用心经营的酒馆被人这样对待,惊叫着去拦他们,但他们却一下推开扑上来的黛西,黛西无助地喊道:“你们在做什么!”
吉恩扶着黛西,妥协着和布鲁克说:“布鲁克!酒馆抵押了,我们住什么地方?你再给我几天,我会把剩下的钱交上的。”
布鲁克侧过头,“几天?你一年到头的钱都不够还麦苗贷,你也得有东西抵押,到时候钱够了,你再把房子赎回来,不就行了?”
吉恩一个没忍住,直接就往布鲁克脸上打了一巴掌,布鲁克默然地摸着脸,吉恩现在的行为无异于公然抗税,另一个军官就拿着军刀,在黛西的惊叫中往吉恩的胳膊挥过去。
鲜血一滴滴落在木质的地板上,维瑞莱咬着下唇,勉强笑着对那军官道:“税务官大人,律法上说,伤到缴齐税务的无罪平民,也是要负责任的。”
“你他妈的……”那军官收刀骂道,他没想到维瑞莱会上来挡着这刀。吉恩脸色惊异道:“维瑞莱!”
维瑞莱的小臂挨了一刀,所幸伤口不算深,但也疼得要命。
“维佳,你还喜欢多管闲事?”布鲁克也变了脸色,他想看眼维瑞莱的伤口,但维瑞莱收回手,对他说:“都是老朋友,没有必要到这种见血的地步吧,布鲁克?”
他从衣服口袋里翻了翻,身上只有伊瑟尔寄来的几枚银币,本来要用来修家具的,这下和吉恩的钱凑一块给了布鲁克,还把自己的大衣脱下来,“旧了点,但也至少一先令。”
布鲁克的神色复杂,大衣没收他的,把现有的钱都收起来,对吉恩说:“三天内,把剩下的钱给补上。”
他们离开酒馆,黛西赶紧拿着棉布给维瑞莱止血,吉恩将被翻乱酒馆复原,还骂道:“布鲁克这个王八蛋!”
维瑞莱低垂眼眸,刚刚挨的那一刀疼得他到抽凉气:“吉恩……抱歉,我也没法帮你太多。”
三天交不上税款,吉恩还是没办法保住他的酒馆。而那些钱,又岂是三天能凑齐的?维瑞莱自己交完税剩下的钱勉强能活,也无力帮吉恩还巨额的麦苗贷。
吉恩愧疚道:“是我对不起你。”
维瑞莱嗤一声笑道:“你唯一最错的就是没多扇那王八蛋几巴掌。”
确切来说,少年时一起喝酒的,还有个布鲁克。但维瑞莱不想回忆他,单单是在脑子里想起他的脸,维瑞莱就浑身不舒服。
屋外雨势渐小,趁着下一场暴风雨来临之前,维瑞莱和吉恩夫妇告别,踏着雨水回了家。
*
如果能在这几天就找到卖家把缪里斯卖了,换到的钱说不定还能帮吉恩家一把。
维瑞莱收了伞,点起灯,走到地下室,听到水流被搅动所发出的哗哗声。
缪里斯还没睡,那是他尾巴扫过水的声音。见他回来,也是幽幽地抬起眼,盯着他的方向。维瑞莱举起手向他道歉:“抱歉,今天下雨,没办法带你出去玩。”
不管人鱼听不听得懂,诚意还得到,缪里斯现在脾气阴晴不定,好的话能把脸主动贴近他,不好的话就一副冷脸甩人一身水,但至少改掉了对人龇牙的毛病。
梅森前几天在维瑞莱脚边像往常一样睡去,却再也没有醒来过,安安静静地去见狗狗上帝了,维瑞莱经历过太多次死亡,梅森的离开却又让他心里空了一块。他十岁的时候从捡到了它,现在他二十二岁,梅森陪了他也有整整十二年。
缪里斯不知道是否清楚死亡的概念,他只是看着维瑞莱抱起梅森到外面,从此那只会和他抢骨头,和他玩球的小生物再没出现过。他不会说话,永远不明白真相,触摸不到哀伤,而只是不时看着梅森的窝,在困惑梅森去了什么地方。
梅森走后,维瑞莱才发觉自己需要陪伴。
他做不到伊瑟尔那样一腔孤勇,他需要有能对话的人,而那些和他亲近的人却一个个离开或者分道扬镳。说没感情是假的,养了这么久,他把缪里斯看顺眼了,接受他的坏脾气,去试着慢慢磨合,只不过这一切都是为了卖个好价钱。
因为他首先得生存。
维瑞莱把放在地下室中的用来止血的药材捣碎,把伤口上的棉布取下,伤口还在往外渗血,他得给自己重新上药。裂开的伤口疼得他冒冷汗,痛一下,维瑞莱就在心里骂布鲁克一句。
但缪里斯这个时候却拿着他的竖笛,吹了几个音节,尖锐刺耳,听得维瑞莱头皮一阵发麻。缪里斯喜欢他的竖笛,维瑞莱也会教他怎么吹,拿给他玩,这音节一听就是缪里斯把他之前教的全忘了,不过他也不能要求一条人鱼能成为什么竖笛演奏家。
他刚刚拆下棉布,受不了缪里斯吹得乱七八糟的,就把破木椅子挪过去,伸出手把竖笛拿过来,擦了擦吹口,要矫正缪里斯的吹法。
但缪里斯这时却直直地看着他的伤口,维瑞莱以为他是对自己的教导感到不满,还想着这家伙够小气的。但看是自己的伤口开裂,血流到了水中,难道是他觉得自己把水弄脏了才不满的?
“我错了,嗯,别生气。”维瑞莱要把手收回去,赶紧包扎起来,但缪里斯却抓着他的手臂,维瑞莱还疑惑他在做什么,冰凉的,尖锐的,似乎是牙齿抵在了他的伤口上,维瑞莱愣愣地看着他,这银发的人鱼咬住了他的手,以至于维瑞莱一时忽略了那尖锐直入血肉的刺痛感,鲜血再一次地往外流,却都被舔舐而去。
他眼睁睁看着缪里斯那双深蓝的眼,慢慢地染上了血色。
红眼睛的……人鱼?
火光摇晃,照亮缪里斯的脸庞,雕像般的俊美无暇,而血红的瞳孔却像恶鬼,血从他的嘴角渗下,一点点的在水中扩散,形成血花。
那是维瑞莱的血。
惊雷翻涌,大雨再次落下。维瑞莱如同被人用酒瓶砸了脑袋,一时无法接受真相。
缪里斯是只彻头彻尾的海妖。
那是鲨鱼般凶猛,会用歌声迷惑人,吃人血肉的海中魔鬼,又是价值连城,能让人一瞬间地位反转,让几十人丧生大海的诅咒。
“缪里斯!”维瑞莱眼前发黑,再这样下去他会失血过多而昏迷,下意识叫了他的名字。
缪里斯顿顿,放开他的手,竟也有些茫然无措。眼瞳也从红瞳慢慢变回了原本的深蓝。
维瑞莱扶着椅子跌跌撞撞地取来药给自己包扎好伤口。
他心脏跳得很快,艰难地呼吸着,缓过来后,他看向缪里斯,只看到他像个做错事又不敢承认的孩子,维瑞莱一看他,他就立刻收回目光,装作若无其事。
这家伙究竟是想要做什么?
维瑞莱倒抽一口凉气,他和这种危险的生物居然能朝夕相处数个月。这海妖究竟是想要伺机逃走所以一直没杀了他,还是因为……把他也当作朋友?
他又把那条受伤的手臂伸到缪里斯面前,缪里斯也本能地上前,张嘴又要咬,但抬眼看了看维瑞莱的眼睛,立刻收了尖牙,而试探着,用脸蹭了蹭他的手心。
梅森做错事的时候也会这么和他撒娇,缪里斯多半是从它那学来的。
维瑞莱沉默了。他把竖笛拿来,装作若无其事,又耐心地开始教缪里斯如何发声,矫正他的指法。
仿佛刚刚什么也没发生。但维瑞莱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作出决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