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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雨傀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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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光如水银,倾泻在湿漉漉的青石板街上。那渗入骨髓的寂静里,却有某种更深的寒意,正顺着未干的雨水,一寸寸爬上千淮的脊椎。
她扶着洛子初,触手所及是一片冰凉的、不似活人的体温。青羽铃的碎片在地面微微发亮,如同濒死的萤火,映照着那些倒在窗后、只剩下枯骨与蓑衣的轮廓。风穿过空洞的门窗,发出呜咽般的低鸣。
“得…离开这镇子。”洛子初咳了一声,血沫里带着暗沉的淤色,寂无剑在他手中轻微震颤,剑身上流转的金红光芒已黯淡大半,却仍固执地散发着余温,驱散着空气中残留的阴湿煞气。
千淮点头,目光却不由自主地再次投向长街尽头——黑影消失的地方。那里,月光与阴影的交界处,一片浓郁的、几乎化不开的黑暗盘踞着,仿佛活物正在缓慢呼吸。
“扶我去镇东口…来时…我记得有个废弃的土地祠…”洛子初的声音断断续续,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内腑的伤势。
两人互相搀扶着,踏过破碎的青羽铃残片,踩过被雨水冲刷却依旧留下暗红污渍的石板。街道两侧,那些洞开的窗户像一只只空洞的眼睛,沉默地注视着他们。千淮甚至能感觉到,窗后的黑暗里,似乎仍有某种黏稠的“视线”附着在他们身上,冰冷,贪婪,充满非人的恶意。
走过第三间铺面时,千淮眼角余光忽然瞥见一点异样。
那是一家早已倒闭的布庄,半扇腐朽的木门虚掩着。门缝里,垂落着一角布料——不是寻常的粗麻或葛布,而是一种即使在微弱的月光下,也流动着诡异暗青光泽的锦缎。那颜色,与方才那少女傀王身上褪下的青黑肤色,如出一辙。
她脚步微顿。
“怎么了?”洛子初察觉她的僵硬。
“……没什么。”千淮压下心头悸动,摇头,继续前行。她不能说,说了也无法解释为何自己会“知道”——那种布料,在《三千洲》第三卷某个不起眼的注释里提过,名为“魇魂锦”,非人间丝线所织,需以特定怨念浸染的冥蚕丝,混以枉死者的执念纺成。通常,与某种拘魂炼魄的古老邪阵有关。
而这里,只是一个“意外”遭遇雨煞和傀王的边陲小镇?
土地祠比想象中更破败。断壁残垣,半塌的屋顶勉强遮住一角风雨。神像早已碎裂,只剩下半截泥塑的身子,模糊的面孔朝下伏倒,似在跪拜,又似被什么力量强行按倒。
洛子初靠坐在相对干燥的墙角,闭目调息。寂无剑横于膝上,剑身的震颤渐渐平息,但那层黯淡的血光却并未完全消散,如同残烬,幽幽地映着他苍白的脸。
千淮守在门口,洄盺剑横在身前。剑身上她以精血激发的微光已经熄灭,此刻入手只余一片冰寒。她试图运转明离传授的《玄元心经》,丹田却空空荡荡,白日登天阶和方才血引术的消耗远超想象,经脉更是传来针扎般的隐痛。
寂静在蔓延。
只有夜风吹过残垣的“嗖嗖”声,和远处偶尔传来的、不知是夜枭还是别的什么的凄厉鸣叫。
时间一点点流逝。
洛子初的呼吸渐渐平缓,脸上也恢复了一丝血色。但千淮心中的不安却越来越重。太安静了。安静得不正常。雨煞母巢被破,傀王消散,那些被驱使的执念影和雨傀也都化为枯骨飞灰。可这镇子……真的“干净”了吗?
那股始终萦绕不去的、被窥视的感觉,并未随着月光洒落而消失,反而如同附骨之疽,越来越清晰。
她的目光扫过祠外荒草萋萋的院子,扫过影影绰绰的断墙。忽然,她的瞳孔骤然收缩!
月光下,荒草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可在那一丛格外茂密的、靠近墙角阴影的乱草旁,除了草叶本身被月光投射的影子,还多了一道——细长,扭曲,微微晃动的,人形的影子。
而那里,明明空无一人!
千淮的呼吸瞬间屏住,握剑的手猛地收紧。她死死盯着那道影子。影子一动不动,仿佛只是月光与残垣无意间造就的错觉。
她缓缓地、极其轻微地移动视线,看向洛子初。
洛子初依旧闭目调息,似乎毫无所觉。但千淮注意到,他搭在寂无剑柄上的手指,指节微微绷紧了。
他也发现了。
那影子开始动了。
不是行走,而是如同水中的倒影被涟漪搅乱,边缘变得模糊、拉长,缓缓地,朝着土地祠门口的方向“流淌”过来。它所过之处,月光下的草叶影子被无声地覆盖、吞噬,仿佛那影子本身具有实体和重量。
空气骤然变得黏稠冰冷,一种无形的压力开始弥漫。
千淮感到自己的心跳在耳膜里擂鼓,喉咙发干。她想起黑影消失前那一眼,想起那轮廓与“幕后黑手”剪影的相似。这不是残余的雨煞,也不是低等的执念影。这是一种更诡异、更难以理解的存在。
“洛…”她刚想开口示警。
那流淌到门口台阶下的影子,突然停住了。然后,它开始向上“站”起。
就像一张被无形之手提起的、薄薄的人皮,从二维的平面,违逆常理地“立”了起来,形成一个没有厚度、只有一片浓郁黑暗的“人影”。人影的头部位置,缓缓转向祠内,转向她和洛子初。
没有五官,没有细节,只有一片纯粹的、吸收一切光线的黑暗。
一股阴冷刺骨的恶意,如同实质的冰水,瞬间淹没了整个土地祠。
洛子初骤然睁眼!膝上寂无剑发出一声尖锐的铮鸣,血光暴涨,却不是攻击,而是化作一层薄薄的光罩,将两人笼罩其中。
几乎在同一刹那,那黑色人影动了。
它没有扑击,而是猛地“散开”——如同墨汁滴入清水,瞬间化作无数条细如发丝的黑线,疯狂地刺向洛子初布下的血色光罩!
“嗤嗤嗤——!”
令人牙酸的腐蚀声密集响起。每一条黑线刺在光罩上,都激起一片涟漪,光罩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黯淡、变薄。黑线本身也在消磨,但更多的黑线正从人影“站立”的地方源源不断地滋生、刺出。
“这不是…此地…该有的东西!”洛子初咬牙,嘴角再次溢血,显然维持这光罩对他负担极大,“它在…抽取地脉死气…源源不绝!”
话音未落,“咔”一声轻响,光罩上出现第一道裂纹。
千淮脑中一片空白,恐惧几乎攫住了她的心神。但就在这电光石火之间,一段几乎被她遗忘的、属于“读者”的碎片记忆,猛然闪过——
《三千洲》第七卷附录,某位陨落古修的残缺手札:“…影魔无形,寄念而生,畏纯阳,惧雷火,然其核心,必附一‘执念之核’,或为生前珍爱之物,或为殒身之地寸土…破核,则影散…”
执念之核!这鬼东西有核心!
她的目光如电,飞速扫过那团不断散开黑线、本体依旧维持着模糊人形的黑暗。月光透过残破的屋顶,吝啬地洒下几缕。就在那影子的“胸口”偏下的位置,极其偶尔地,当黑线散开又聚拢的瞬间,会闪过一丝极其微弱的、暗青色的光点!
像……像一小块质地特殊的布料反射的微光!
魇魂锦!
这影魔的核心,是那布庄门缝里露出的一角“魇魂锦”?不,不对!那布庄离这里有段距离。除非……
除非这整座青羽镇,这被雨煞浸透、被炼成养傀地的地方,本身就是孕育这东西的温床!而那遍布镇中、可能不止一处的“魇魂锦”,就是它的“执念之核”的载体或锚点!
“它的弱点…在‘心口’下三寸!有东西!”千淮嘶声喊道,顾不得解释信息来源,“可能是…某种布料!”
洛子初眼中厉色一闪,没有丝毫犹豫。就在光罩裂纹蔓延、即将彻底破碎的刹那,他猛地撤去光罩,整个人如同离弦之箭,合身扑向那黑色人影!
不是用寂无剑斩出剑光,而是将残存的所有力量,连同寂无剑本身,化作一道凝练到极致的血色流星,直刺千淮所指的方位!
剑尖精准地刺入那暗青光点闪烁的位置。
没有金铁交鸣,只有一种仿佛刺入败絮、又像是撕裂某种黏稠胶质的、令人极度不适的闷响。
“咿——!!!”
一声超越人耳极限、直刺灵魂的尖锐嘶鸣,从影魔“体内”爆发出来!
无数黑线疯狂回缩、缠绕,试图绞杀侵入的寂无剑和洛子初。洛子初闷哼一声,持剑的手臂瞬间被数条黑线洞穿、缠绕,鲜血淋漓。但他握剑的手稳如磐石,甚至借着前冲之力,将剑锋又往前送了半尺!
暗青光点骤然熄灭。
紧接着,整个黑色人影剧烈地抖动、扭曲起来,如同被投入滚油的蜡像。它的轮廓开始崩解,散开的黑线寸寸断裂、消散。
嘶鸣声迅速减弱,最终化作一缕不甘的、充满恶毒的微风,彻底消散在月光里。
洛子初脱力般单膝跪倒,寂无剑“哐当”一声落在地上,剑身上的血光彻底熄灭,变得灰暗。他的右臂血肉模糊,深可见骨,气息微弱到了极点。
土地祠内,重新被寂静和月光笼罩。
只是这一次,那附骨之疽般的窥视感,终于消失了。
千淮踉跄着扑过去,撕下自己还算干净的内衫下摆,手忙脚乱地给洛子初包扎伤口。布料很快被温热的鲜血浸透。
“……你又知道?”洛子初的声音低不可闻,疲惫的眼睛却一瞬不瞬地看着她,那目光里,有劫后余生的松懈,更有一丝深不见底的探究。
千淮手一顿,心脏几乎停跳。她垂下眼,飞快地包扎:“我…我以前在家乡的古书里…偶然翻到过类似的记载…瞎蒙的。”理由苍白得她自己都不信。
洛子初沉默了片刻,没有再追问。他只是望着祠外清冷的月光,和月光下依旧死寂的古镇,缓缓道:“那东西…是跟着‘它’来的。‘它’知道我们破了雨煞,送来了…更麻烦的‘眼睛’。”
“接下来…会更难。”他闭上眼,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凝重,“这‘秘境’…我们怕是…已经‘进去’了。”
千淮顺着他目光看去。
月光下,青羽镇远处的轮廓似乎变得有些模糊,空气中,隐约有极淡的、不同于雨后清新的铁锈与陈腐灰尘的气味,正悄然弥漫开来。
土地祠残破的门框外,那被她踏过的青石板缝隙里,不知何时,竟然钻出了一两株极细的、颜色暗红如凝血的小草,草叶在无风微颤。
这里,果然已经不是普通的青羽镇了。
玄天秘境的试炼,或者说,上古剑冢的入口,或许从他们踏入这被雨煞笼罩的镇子那一刻,就已经无声开启。
而第一关,他们刚刚惨胜。代价是洛子初重伤,寂无剑似乎也因过度消耗和某种“反噬”而暂时沉寂。
前路,还有多少这样的“眼睛”,和比影魔更可怕的“东西”,在黑暗里等待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