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外十年》阿嘉妮

2、葬礼

　　导演陈光弧先生去世于4月1日晚11时左右，愚人节那天。享年52岁。

　　报纸上有关陈光弧导演去世的消息只占了娱乐版左下角巴掌大的一小点位置，并没有引起任何的骚动，这也没错，毕竟陈导演都过气很多年了。

　　有一家小电视台的娱乐新闻转播了陈导演葬礼的新闻，夹在新科影帝刘文霖和女明星葛岚“擦出爱火花”的新闻中间，偶尔带了一句“刘文霖八年前曾参与过陈光弧执导的话剧”，像是为绯闻做的无聊的插花。

　　夏意坐在单位食堂的后排，从电视上看见陈光弧年轻的儿子晓亚捧着父亲的遗像走出灵堂，镜头在这时给了那副黑白照片一个特写，照片上陈光弧也沉默的看着前方，八年不见，陈导演的脸更加清瘦冷峻，两道深深的法令纹像是雕刻在嘴旁，眼角微有些下垂，目光还和记忆中一样的坚定而且执着。

　　旁边的小姑娘们还在叽叽喳喳的讨论着刘文霖的绯闻，陈导演的死并没有引起，也并不值得她们关心。

　　夏意心中想，如果是八年前，绝不是这样的。

　　八年前，陈光弧是最炙手可热的大导演，他的作品《父亲的恩情》在国际电影节上获得了金奖，轰动了全国。那时所有的大明星小演员中不溜儿的偶像都削尖脑门想挤进陈导演的新作。但是陈光弧却选择了几个新人，玩起了话剧。

　　“话剧《冬风·神》，由陈光弧执导并编剧，根据十几年前的一桩谜案改编，陈导演大胆的起用了新人，尚在就读影视院校的几名年轻的演员获得了和国际大导演合作的机会，可以预料他们有这么高的起点，前途不可估量！”

　　这是当时报纸的评价，后面还特意附上了被陈光弧选中的几个幸运儿的照片和名字，依次是龙江夏（20岁，表演系二年级），刘文霖（19岁，表演系二年级），温奇（20岁，表演系二年级），郝希汀（女，18岁，表演系一年级），以及夏意（21岁，表演系三年级）。

　　当年他们初出茅庐，还在学校读书就被陈光弧选中参加话剧《冬风·神》的排演，《冬风·神》是个大制作，有大导演和一大群演艺圈的前辈，得到这个机会让当年的那群毛头小子都感到十分兴奋。

　　可是陈导演太严格了，人人都怕他，用同伴的比喻说他“长了一张训导主任的脸”。越到临近公演的时候，大家就越紧张，等到演出因故流产的时候，不可否认在失望沮丧之后，还有很多人情不自禁的松了一口气。

　　话剧的失败让陈导演从此一蹶不振，他再没有新作问世，并且这个“被诅咒的话剧”让他赔了很多钱。

　　可是，话剧的失败对更多的人来说，也许还是一件好事，陈导演的眼光十分精准，他看好的几个新演员中，刘文霖成了新出炉的影帝，龙江夏也是红极一时的偶像明星，温奇虽然没走上演艺的道路但是据说他老爹有着几个超市等着他继承，郝希汀好像去了美国，应该发展的还不错吧。

　　可能夏意是陈导演唯一看错的，话剧未演完，他就被打回原形，回到老家，当了一个小小的打工仔。

　　这并没有什么不好。

　　只是，陈导演的葬礼上，他曾经看好并发现的那几个年轻演员，一个都没有出现，空荡荡的宾客席，让人觉得十分凄凉。

　　刘文霖成为影帝以后，无论是电视还是报纸上，他的档案中都未提起过《冬风·神》，好像那出夭折的演出不仅仅是大导演陈光弧的滑铁卢，也是其他所有人的污点。

　　陈导演葬礼的新闻很快就结束了，电视画面很快就继续被刘文霖和葛岚相视而笑的偷拍照占据，原本恹恹睡的主持人和嘉宾好像打了鸡血一样的兴奋起来，就他们未来的可能做出了无数种揣测。

　　休息时间已经过了一大半，墙上挂钟的短针已经渐渐趋近于午后1点的位置。餐厅的师傅们已经在挨桌子收拾碗筷。夏意站起身，把才吃了一半的午餐留在桌上。

　　——老师，你唯一的错误在于，你死的太晚了。

　　夏意在心中想。

　　如果，十年前，你在拍完《父亲的恩情》后就过世了，那么，一定会是举国哀恸你的离开，你在人们心目中会成为史上最伟大导演，每年都会有人去你的墓碑前纪念你，你所学习过的母校甚至还有可能为你立一座雕像，成为学院的一个新的景点，每届导演系的新生都会到你的雕像前宣誓要继承你的意志，拍一部最好的电影。

　　——可你没有死，你的新作《冬风·神》从一开始就引起了太多的瞩目，当它失败的时候，你就像被人打到在地，又被踩上了一只脚，从此不能翻身。

　　于是，现在，你就被人遗忘了。

　　如果……

　　还有另一种如果，如果当初陈导演没有选择夏意，而只选择了其他几个年轻的演员的话……《冬风·神》或许不会失败，或许会像《父亲的恩情》一样，成为陈光弧创造的另一个奇迹。

　　他会迈上一个又一个新的高峰，最终会像当初所有人坚信的那样，成为世界上最伟大的导演。

　　可是，如果算个屁。夏意自我嘲讽的笑了笑。

　　下午的工作马上就要开始了，日子还要一天天的过下去。夏意决定尽快遗忘陈光弧的死，然后继续过自己的生活。

　　《冬风·神》给两个人带来了不幸，一个是陈光弧，一个是夏意。如今，陈光弧已经死了，他解脱了。

　　而夏意还活着，生活中有那么多的不幸和低谷，走几步就会掉进去一个。如果你掉进了一个坑里，总不能在泥土中趴一辈子吧，——趴着的样子又不好看。

　　所以，《冬风·神》和陈光弧一样，有多远，给老子死多远去！

　　两天后，夏意接到了一个电话，电话那头是一个陌生的年轻男子声音：“夏先生，我是陈晓亚。”

　　“谁？”夏意在脑海中翻不出有关这个人的资料。

　　“我是陈光弧的儿子，我叫陈晓亚。”那边的声音说。

　　夏意一时间怔住了，已经有很多年没有接触过那些人以及他们的一切了，猛然听见有人对自己提起这个名字的时候，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了。

　　“我的父亲这么多年来一直在修改《冬风·神》的剧本，他希望能把它拍成电影。”陈晓亚说。

　　八年前，夏意曾经见过陈晓亚，他那时才十几岁，跟着漂亮的妈妈来看爸爸，乖乖的坐在排练场旁边的纸箱上，手里抱着一个红色的大苹果，看见谁都甜甜的笑，对他伸出手，他就会把那个苹果给你。然后过了几分钟，你再看他，他手中会出现另一个大红苹果，——也不知道是从哪来的。

　　“父亲说，还希望你们来演。”陈晓亚说。他已经长大了，声音低沉和缓，措辞简洁，和陈导演很像。他的父母亲在八年前离婚，他一直跟着父亲生活，不管别人怎么看，他从未改变过对父亲的崇拜和骄傲。

　　“我……们？”夏意下意识的问。

　　“对，您和刘文霖、龙江夏、温奇还有郝小姐我们也联系上了。”陈晓亚说，“他们都很配合，愿意出演。只有您一直联系不上……”

　　夏意按下了挂断键，想了想，又马上把手机关机了。

　　只是再没有心思继续工作，看着面前的超市货物清单，好像一个字都不认识了。

　　记忆恍恍惚惚的，好像渐渐又闪出了那个少年的影子，说话的时候眼睛总是喜欢看着别的地方，刚认识的时候会以为他是傲慢，接触久了就知道他那是在害羞。但是他偶尔认真起来，直视你的时候，感觉就好像被电了一下。他的眼神很亮，郝希汀曾经夸他眼神就跟会说话一样，当时年轻的女演员偏着头看着夏意笑：“你看见没？他的眼神在说，他喜欢你。”

　　——胡说八道。

　　回忆依稀换了一幅场景，还是那个少年，在警察局里，他坐在对面很遥远的地方，皱着眉头，沉思着回忆：“我真的想不起来了，那天晚上喝的太多。我不知道夏意对汀汀做了什么。”

　　电视上放了一段录影，病床上的郝希汀苍白而且消瘦，她吃力的对着来取证的人说：“他对我说，跳下来啊，我接着你。”

　　……

　　——不是这样的，明明不是这样。

　　好像在遥远的地方，有人冷冷的看着他。

　　一个声音嘲讽的说：这就是兄弟，这才是演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