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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重逢(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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报纸上说:八年前,话剧《冬风•神》搁浅的原因是主要演员夏意醉酒生事,诱骗同剧女演员郝希汀在嬉闹中跳下三楼,身受重伤。
最早的时候,夏意知道事情不是这样的,可是人人都这么说,久而久之,连夏意都快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报纸上说的那个醉鬼、坏蛋、自甘堕落的青年、演艺圈的不良代表、戏剧学院的害群之马了。
门打开的时候,夏意的心里略微有些紧张。
这里是电影版《冬风•神》的投资商HSL公司的大会议室,夏意坐在远离门的位置,回头的时候,能穿过玻璃墙幕,看见城市干道上滚滚的车流,对面的广场上,有几只风筝高高的飘进了乌云中。
夏意原本不想再掺和进《冬风•神》这个剧本,可是陈晓亚甚至赶到了那个小城市,近乎是在被人遗忘的记忆的尘土堆中翻出了他。
“你知道我父亲为了那出话剧花掉了家里所有的钱,”陈晓亚那时候说,他焦躁的点燃了一根烟,狠狠的唆了一口,“你想不想知道他还欠别人多少钱?”
夏意默默的看着陈晓亚,他记忆里的陈导演有着良好的生活习惯,他认为尼古丁会损伤人的脑细胞,所以一再教导年轻人,香烟是一种扼杀人才华的东西。
而陈晓亚,他的儿子,现在看起来,就像一个老成的烟鬼。
陈晓亚抬起头,看了看夏意,露出一丝怪异的笑:“老哥,你知道,现在有一个冤大头愿意拍那个该死的剧本,你知道,那是我唯一还债的机会。”
陈晓亚是陈导演的儿子,十年前看见他的时候,他有着令人尊敬的父亲,美丽温柔的母亲,幸福的家庭,光明的未来。现在他什么也没有了。
今天,陈晓亚和夏意坐在HSL的会议室里,有些投资和前期工作需要所有工作人员沟通。
——八年了,隔了这么久,又要和那些人见面了。
夏意心中十分忐忑,门声响的时候,他的手在袖下握成拳,那种惊慌失措气闷甚至无法呼吸的感觉。
可是,进来的是个陌生的女人,三十多岁,戴着一副金丝眼镜,头发烫成了时尚的金棕色,手里拿着褐色的文件夹。
“我是刘文霖先生的经纪人,根据公司和刘文霖先生的安排,前期电影准备工作将由我和你们协商。”那女人说话的声音干脆利落,行事也简洁明了。
的确,他既然已经有了如今的成就,派头自然也就不会小了。他怎么会自己出现在这种场合。夏意暗暗在心里自嘲,但是也渐渐平静下来,这么说,其他人也应该同样的处置方式吧。
——太好了。
——能不见面,真的是太好了。
女经纪人走到会议桌边,拉开椅子,坐了下来,不等其他人反映,径直打开手中的文件夹,里面夹着几张薄薄的纸,好像是《冬风•神》的材料和合约。
“这部电影的剧本是陈光弧先生的遗作,刘文霖也一再告诉我们陈导演是他的恩师,参与这部电影的主创,我们感到十分荣幸。不过……”
坐在上首的投资人,原本已经露出了满意的微笑,但是听到“不过”二字的时候,他的脸上不易察觉的抽搐了一下,这是所有人都知道的事情,捧得越高,后面的要求也就越多。
果然,女经纪人翻阅着手中的资料说:“我们公司内部沟通了一下,也征求了刘文霖先生的意见,我们想对剧本进行一下修改。”
陈晓亚猛地抬起头,吃惊的瞪着女经纪人。
“剧本中,刘文霖先生饰演堕落少年一角,人物的年龄从19岁一直到39岁,不可否认,这对于刘文霖先生是一个很好的挑战,但是刘文霖先生以前从未挑战过反派的角色,我们希望能对他的角色进行微调,将少年的身份中一些不符合刘先生形象的地方剔除,我相信观众会更喜欢看正面的刘文霖的。”
女经纪人微笑着说完,充满的信心的看着投资者。
投资人原本以为正如日中天的刘文霖会提出譬如薪酬翻倍的会让预算大幅增多的要求,当听说仅仅是修改剧本的时候,立刻松了一口气,满口答应着说:“那是自然,制片方也希望增加刘先生的戏份,谁都知道刘先生是当前票房的保证,我们自然会想更多的办法来让刘先生的票房号召力体现出来了。”
陈晓亚瞪着女经纪人,一句话兜不出。他还太年轻了,刚刚出校门,嫩的和小鸡仔一样,也许凭借父亲的关系,他能说动几位演员重新参加演出,可是他根本没有和老巨猾的商人过招的能力。
正在这个时候,从会议室的角落里,忽然发出“噶嘎”一声刺耳的响动,屋中的三个人同时被这个声音吓了一条,转头看过去,是原本一直沉默着的夏意站了起来,他看着三双看着他的眼睛,忽地一笑,说:“屋里太闷,你们谈,我出去散散心。”
然后便不管其他人的眼神,懒洋洋的走出门去。
门一在背后合上,夏意的神情就暗淡了下来,他把陈晓亚一个人给丢在里面了,他已经可以想象陈晓亚会怎样被伶牙俐齿的女经纪人和老谋深算的投资人说的溃不成军,也许陈光弧十多年的心血会被改得面目全非惨不忍睹,成为某个人或者某几个人的个人秀场。
——可是那有什么关系,如果陈晓亚任凭事情变成那样都想拍那部片子,那就拍好了。理想啊,心血啊,信念啊,坚持啊……什么都是假的。钱才是真的。
夏意慢吞吞的走到电梯边,按下了向下的电钮,指示灯从一楼一格一格的跳上来,终于停在了会议室所在的十六楼。
电梯门开,夏意正要抬起的脚步忽然停住了。
电梯里有一个人,高高的个子,很年轻,很英俊。面容很熟悉,好像曾经见过无数面,好像曾经是最好的朋友。
——十年前,在学校的时候,最被人看好会有远大前程的人不是如今架子比个子还大的刘文霖,刘文霖那时候只是一个闷葫芦,长得漂亮,可是大家都担心他只有一个花架子,不会演戏。
那时所有老师最看好的人,都是龙江夏。
龙江夏的母亲曾是演员,她开朗的性格和卓尔不群的气质都遗传给了他的儿子,龙江夏演什么像什么,很有才华,还很亲切。很温柔,很善良。
隔了十年,他如今的发展虽然不如刘文霖,但是也很值得当年的老师们欣慰没有看走眼了。
不知道为什么,龙江夏并没有让自己的经纪人代替自己前来,从昨天夜里起,整个晚上加上午他都在电视台录一个很无聊的综艺节目,虽然很疲惫,虽然已经迟到了,但是他还是来参加《冬风•神》的会议了。
夏意站在电梯门口,电梯里,龙江夏的眼神在初看见夏意的一瞬间掠过一丝吃惊,很快就掩盖了下来。他站在电梯里,不说话,也没有走出来。
大概过了十几秒,或者半分钟,电梯的门渐渐关上,但马上又被龙江夏按住,就这样僵持了好几分钟,最终,是龙江夏打破了沉默。
“怎么?要下去吗?”龙江夏说,声音是刻意抬高的,分辨不出里面的情绪,到底是紧张,是仇恨,还是恶毒,或者是喜悦。
夏意犹豫了几秒,电梯因为长久的停在16楼,已经发出了自动警示的声音,为了避免引起旁人的注意,他连忙走进了电梯。
按下1层的按钮,金属门终于在面前缓缓闭合,光滑的金属面上反映出两个人的脸,都是呆板的面无表情,夏意背对着龙江夏,眼睛死死的盯着前方,龙江夏在他背后一步远的地方,看着他的背影,眼中翻覆着无法言明的复杂光芒。
“我原本以为你不会来拍这部戏,想不到你居然来了。”电梯上的指示灯显示已经到了五楼,原以为就快脱离这个狭小密闭的存在龙江夏的空间了,可是,忽然听见龙江夏这样说。
他刻薄的声音仍旧在继续:“你一次又一次的让我惊讶,这次,你究竟是从哪里得到再次出现在我们面前的勇气的?你残存的廉耻心,终于被那种名叫无耻的情感打败了?”
夏意的眼前一阵阵的发黑,龙江夏一直是个温柔的好人,他对待朋友真诚友善,他很少和人生气,但是如果你伤害了他的朋友,他会用最恶毒的语言攻击你,他能抓住每个人的痛脚,朝最疼的地方狠狠扎上一刀。
他们曾经也是朋友。
见夏意没有说话,龙江夏向前移了一步,在夏意的耳边,低声的、恶毒的说:“郝希汀已经回来了,你真有脸再见她吗?”
曾经以为最糟糕的时候已经过去,但是这个时候才发现它才可能刚刚开始。
一些最糟糕的回忆不断的涌上来,压得人无法喘气。
郝希汀……
夏意眼前好像慢慢闪过郝希汀的脸,泪流满面对着夏意喊:“救救我!现在只有你能帮助我。”然后忽然又转成了那个乌黑沉郁的夜晚,她从三楼的窗台跳了下来,等夏意冲过去的时候,她趴在地上,身下是一泊献血。
然后是警局中,郝希汀苍白的脸在电视上:“迷迷糊糊的时候我看见了夏意,他对我说,跳下来啊,我接着你。”
以为早就平息的愤怒又再次涌了上来,龙江夏说话的时候刻意用了气声,气流吹拂在夏意的耳朵上,夏意甚至觉得,自己恶心的快要吐了。他的手握成拳,在他控制不住想向龙江夏挥拳的时候,“叮”一声,一楼到了。
门开了。
一阵喧哗从门外传了来,一群记者簇拥着一个穿着大红色短款风衣的女人站在门口。
——郝希汀。
什么叫冤家路窄?什么叫狭路相逢?
——好像这座该死的大楼里,只有这一个电梯一样。
郝希汀十年前为了治病去了美国,后来一直没有回来,她在美国的大学修习了戏剧的课程,已经在百老汇的舞台上渐渐有了些角色。听说陈光弧死了,她特意从美国发回了唁电。
她是个很恋旧的人,所以在接到陈晓亚的电话后,马上就推掉了歌舞剧的演出,她喜欢《冬风•神》这个剧本,能够排成电影,她很高兴。
郝希汀没想到和夏意还有龙江夏这些当年一起排练的演员会在电梯里重逢,她心中想起很多当年排练时候开心的往事。
可惜陈导演已经过世了,如果陈导演还活着,大家还在一起,多好。郝希汀心里想。
她走进电梯,双手揽住夏意,扑在了夏意的怀中。
“我很想念你们。”郝希汀低声说,但是这并没有逃过记者们的耳朵,闪光灯亮成了一片。
夏意手足无措的站在原地,他没想过,郝希汀竟会是这样的表现。
龙江夏也怔住了,电梯中的三个人,外面此起彼伏的快门声,就好像他们三个是动物园里的熊猫,正在被展览一样。
龙江夏走上前一步,轻轻拍拍郝希汀的手,在脸上挂上商业笑容,着外面的记者解释道:“我们很多年没见面了,互相都很想念,再见感到很开心。”
他还捶了捶夏意的肩,好像是对最亲密的朋友那样,其实是在记者看不见的地方,按了上升的楼层键。
互相都很想念……
再见感到开心……
夏意猛然推开郝希汀,在电梯关上的前一瞬间,冲出了门。
我他妈……恶心的快要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