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鹧鸪飞》子蝉

25、第 25 章

　　第二十五章

　　雨色悄动微寒，弱柳漏泄春光，从开封府到浚仪桥，春事已是十分花柳。平日不觉，今日却观之不足。过了浚仪桥，有二十余家纸画铺子，间间相连，东风拂过，仿佛暗蕴墨香。赵祯平日最喜飞白书，不禁留步赏看，展昭移至他身旁，正欲开口……

　　“难得出来，你又要催？”赵祯瞧着墙上《圣皇篇》模本，竟是一派悠然自得。

　　“公子误会了。”见赵祯转过头，展昭方慢条斯理道：“我是想说前边街头新开了间，掌柜的乃长安人士，听闻店中藏有尉迟敬德将军墓志铭之碑拓，乃是罕有的飞白佳……”

　　“何不早说！”不等展昭说完，赵祯已疾步出店，那掌柜的咬着牙，恨恨瞪着展昭，平日里一双老花眼刹时炯炯有神。展昭抱歉地一颔首，憋着笑意，紧跟赵祯出了门。

　　“展昭，你这如意算盘打得不错！”赵祯忽驻足转身，若非展昭停得快，险些撞个正着：“你说那家在街头，那我岂非错过了这许多店铺？”

　　“莫非公子不想立刻得见？”展昭讶异道，眨了眨双眼。

　　赵祯见他一副自信满满的模样，从怀中掏出一把纸扇，哗地打开，悠哉游哉：“也不急这么一时，慢慢逛来。”说着就要回头。

　　展昭心底叫苦，这几十家铺子，待他逛完，岂非要大半日，非是自己怕累，只是圣上九五之尊，到底不宜在外流连过久，于是道：“公子，那可是罕见之物，若被人买了去……”

　　赵祯举起纸扇，敲了敲展昭的头：“别以为我不知道你那点鬼心思。也罢，陪着我看这些个书画想必闷坏了你，依你一回，只去那家吧。”

　　展昭并不辩解，只暗自舒口气，方欲行时，一旁侍卫忽面有难色，禀道：“公子，吕丞相的轿子到了，这……”

　　“既是微服，就避避吧。”赵祯摆摆手，一行人随众人让到路边，吕公绰骑马行在其父轿旁，一眼认出赵祯，大惊失色，慌忙下马，吕夷简闻报也匆匆下轿参见圣驾。

　　赵祯情知装不过去，无奈道：“丞相免礼。”

　　吕夷简见他身边只有展昭与几个侍卫，俯身低眉道：“陛下微服出宫怎不多带些人。陛下身系国家，不可大意啊。若有闪失，老臣有何面目去见先帝。”

　　赵祯微微颔首，搀起吕夷简，徐步而行，温言道：“既然丞相担心，便与朕一道回宫如何？你我君臣也有好些时候未仔细说过话。今儿春色不错，不知丞相可愿做陪？”

　　吕夷简闻言正色，心道圣上恐怕有事要问，一面琢磨一面小心应承：“臣幸甚。”瞥见道旁柳丝带雨，陪赞道：“若非陛下好兴致，臣尚不知这柳叶已绿得新鲜。”

　　二人闲话了几句，已过了街北都亭驿，只闻赵祯似漫不经心道：“前儿的折子朕瞧过了。”吕夷简微微一促，又依旧迈着步子，恍惚赏春的目光尽数转向赵祯。“丞相所虑果然周全，朕最不喜朝中大臣结党，宋庠虽忠厚之人，却也要惩戒一番才好。只是参政知事一职，一时无合适人选，才找丞相商议商议。”

　　吕夷简一惊，前番弹劾宋庠、郑戬、叶清臣结党之事，不想竟这般顺当。本算着若能准奏，再授意吏部推举，没料道圣上此时竟猛然将这烫手山芋扔给自己，一时不知如何作答，提着心道：“参政知事一职，位同右相，事关重大，容臣与其他同僚商议后再奏。”

　　“这选拔人才乃国之大事，卿既为相，平素该多留意些，多费几分神。”赵祯瞥了他一眼，神色肃严。

　　“陛下教训得是。”吕夷简忙俯身应承，瞧不清神情。

　　说着话，一行人已至御街，道旁桃李梨杏灼灼欲燃。“折子朕准了，缺位一事，就交付与丞相。将各部各州的考绩仔细看过，烦劳丞相亲拟一份名册，与朕过目。”赵祯说罢心中暗叹，这御街花开得艳，却懒于观赏。

　　“陛下，这……”吕夷简额头微微出了层薄汗。

　　见他还有推托之意，赵祯语重心长道：“夷简啊，莫要辜负了朕意才好。”吕夷简闻言不敢再推，正说着已至宣德楼，赵祯回过头：“有劳丞相护送，已到宫门，丞相也好生回府歇息吧。”

　　展昭方才虽在二人身后，但他耳力极佳，自然听得真切，他与宋庠等人素无交情，却知这几人虽是古板些，也乃正直之士，纵是前番请斩范仲淹也非私怨，而是依律办事。待吕夷简走得远了，行至赵祯身边：“陛下，宋大人他们并无过错，朋党之说实在是欲加之罪。”

　　“昭，不在其位不谋其事。”赵祯知他要问，也不动怒，见展昭似有愤愤之色，反含笑道：“今番被丞相搅和，未曾看成碑拓，改日定要再去。”

　　“但宋大人……”展昭还欲再言。

　　“朕如此安排自有道理，你不必替他们委屈。”赵祯不由蹙了蹙眉：“这在朝的官员总要外放几年，京师里呆得久了，难免磨了察民之心。”见展昭闻言便不再言语，忽又奇道：“只有这事要说？”

　　展昭点了点头，赵祯忽盯住他，半晌，被盯得不自在，抬起头，面带疑惑。忽闻赵祯长叹一声，才道：“这么些年，你也长进了不少，只是日后莫要再过问分外之事。”见展昭肩头似沾了些柳絮，抬起手，轻轻替他拍去，柳絮飘落，竟无一丝触感：“耽误了大半日，你也退下吧。”

　　返至殿中，赵祯批了阵奏折，阅过范仲淹的折子后，又读了宋庠之弟宋祁的奏章。“这两兄弟倒有意思得很。”赵祯点点头，却不批示放还，反将那两本折子放存起来。元震在一旁瞧见，知凡圣上存放起来的折子，必是要紧的，不禁伸头瞅瞅乃何人上奏，不料与赵祯瞟向自己的余光碰个正着，忙缩着头往后一退。

　　赵祯坐回桌前，又将宰相吕夷简前几日的奏折翻出，思量片刻，提笔书上几行字，搁至一旁。批阅了半日，不觉累了。合上眼小憩片刻。元震瞧着赵祯今日心情似有好转，于是上前道：“陛下，这过了清明便是三月初一，是开金明池琼林苑的日子，按规矩又得热闹一番，只是不知今年……”

　　“照旧吧。”赵祯闭着眼揉了揉额头：“终日闷着也不成个事。”说着又提起笔，依旧批阅奏折不提。

　　却说吕夷简回到相府，下令相府今日起闭门谢客，任何人有事只到朝中商议。吕公绰奇道：“今日圣上准了爹的折子，又让爹全权推举接任人选，足见圣眷之浓。爹何故还闷闷不乐？”

　　“你懂什么。”吕夷简喝道，腮旁银须也随唇角颤动：“即日起，吕家的人都要夹着尾巴做人，行事为官也须十二分仔细，多长几个心眼。”

　　吕公绰哪敢再多言，半晌才迟疑道：“那保举陈大人、李大人之事……”这陈李二人乃吕夷简门生，本欲授意吏部尚书与朝中部分官员联名保举，不知如今又该如何。

　　端起茶啜了一口，“叫他们安分做官，此事再不要提。”吕夷简冷冷道。

　　次日早朝过后，吏部调令已下，知参知政事宋庠至扬州，枢密副使郑戬至杭州，龙图阁学士叶清臣至江宁府，三月初五起程赴任。展昭心道，这三地倒都是好去处，又听吏部的人说，调令乃圣上亲拟，连日子也是御定，心下又明白了几分。

　　转眼已至三月初一，天未亮展昭便至侍卫司操持，今日开金明池、琼林苑，也是圣上出游、百官随行同乐，为此事各部已忙碌多日，就连白玉堂也从开封府调至宫中。

　　“什么同乐，猫儿，是他们乐，咱们受罪才是。”白玉堂撇着嘴，一大早又被扰了清梦，好生不快。被一干索事烦了几日，白玉堂早抱怨不停，若非展昭劝止，恐怕已撩蹄子不干。

　　二人正吩咐间，忽见元震向这厢走来。“展大人，圣上口谕：辛苦了几日，今日就交由副指挥使，展昭御前护驾。”

　　展昭正要谢恩，一旁白玉堂已跳将起来：“圣上忒偏心，白爷爷也乏得很……”

　　“圣上说了，白大人今日也不必操劳，与群臣一道赏春就好。”元震慌忙补充。白玉堂闻言，如蒙大赦，一溜烟出了宫，不见踪迹。

　　展昭见状摇了摇头，又巡查了一番，迟疑道：“元都知，这妥当么？”

　　“有什么不妥的，年年都如此，既已准备稳妥，便出不了差错。”元震不由分说拉展昭同行，待到福宁殿，宫女们正服侍赵祯更衣。只见他头戴通天冠、玉犀簪，身着绛纱袍、方心领，那通天冠状似卷云，绛纱袍质地比朝服略柔，瞧上去比平日更高挺几分，飘然于斯，巍巍而立。

　　展昭一怔，忙转过身：“圣上还在更衣，臣暂且告退。”说罢便要出殿。

　　“站住。”赵祯叫住他，徐步走至他身后，于他耳边喃道：“干嘛急着跑？又不是没见过朕着这套通天冠服。还是说……昭，你害羞？”

　　展昭转过身，剜了他一眼，也不答话，只正色上下打量了他一番，鞠躬奏道：“陛下戴上这冠反倒比臣高出些许。”

　　“喂，你本来就不比朕高。”赵祯哭笑不得，暗道这人面皮怎不似以前那般薄了，反倒打趣起自己来。正说着，元震手捧漆盘走到赵祯身旁，揭开绸绢，乃是一珊瑚白玉鞭，洁白似雪，细腻如脂。赵祯拿起，递与展昭：“这是前些时候高丽国上贡的。执此鞭策马，策马而不伤马。于朕无用，想你是爱马之人，就赠与你吧。”见展昭面有难色，知他又要推辞，不由分说走上前，塞到他手中。展昭无奈，正欲谢恩，却被赵祯一把把搀住，微微一扯，竟贴近了几分：“是送，不是赐。”被那温热的气息激得一颤，又闻一丝低语：“一会儿你骑马在朕身边，莫要走远了。”

　　不多时，一切妥当，这方摆驾出宫，銮舆所至，浩浩荡荡。金明池于顺天门之北，直径七里，池西乃是临水殿。先幸此店锡宴群臣，并观赏百戏。

　　展昭立于赵祯身侧，远远瞧见包拯与白玉堂及欧阳修等人，心道也有些时候没与他们好生聚聚了。年年赏戏，赵祯也无心观看，时而抬眼瞅瞅身旁之人，早见他心不在焉，虽知他是挂念旧友，心却也似双网一般结了千千结，好不是滋味。但见他顾盼之间，似有愁色，又是不忍，半晌，乃闷闷道：“站着怪累的，下去和他们一道吧。”

　　展昭闻言正欲谢恩，却见赵祯别着脸，难掩落寞之色，终究没动：“臣还是在这儿护卫陛下吧。”

　　赵祯唇角微浮，心忽又陶然起来，推了推他：“行了，朕这儿不缺人。”

　　展昭一乃推辞不过，二来也确实许久未与旧友共聚，思量一番，还是走了过去。赵祯见他下去，不觉又叹了口气。白玉堂早见展昭走来，于是拉他在自己左侧坐了。展昭见白玉堂右侧坐了一人有些面生，英彩秀发，无一丝尘气，白玉堂介绍道：“猫儿，你不认识他，他才调回京不久。姓宋讳祁，字子京。”

　　展昭方恍然道：“是宋庠宋大人之弟？” 原来宋氏兄弟乃同榜进士，礼部本是奏宋祁第一，宋庠第三。刘太后不欲以弟先兄，乃擢宋庠第一，而置宋祁第十，此事朝中尽知，故展昭虽未见过宋祁，却久闻其名。

　　“宋庠正是家兄。”宋祁点头道。

　　此时池中已开戏了，只见水中有一小船，上结彩楼，不一会儿，出来一白衣小木偶，临水垂钓，那船转了几转，小木偶竟动将起来，钓起一尾小活鱼。

　　宋祁见那白衣木偶做得十分精致，竟有翩翩公子之态，宴席之上，百官皆着朝服，惟有白玉堂得圣上特许，依旧身着白衣。笑吟道：“绕溪台榭据丘陵，试对春风日日登。蘋藻凫鱼无旧恨，新识白衣垂钓生。”

　　吟毕，其他人尚未会意，惟有欧阳修俯掌而笑：“这垂钓生虽是宋大人新识，却是展大人旧识呢。”

　　白玉堂听出调侃之意，见众人都似憋笑，面上有些挂不住。回头见连展昭也忍俊不禁，心道其他人倒罢了，这只猫却怎么也欺负到我头上来，于是道：“猫儿，不仅那垂钓生是你旧识，那尾小活鱼也是呢。”见众人皆微愣，又道：“猫儿你忘啦？前年你还未修成人形之时，在这池边抓了一条鱼，便是这小活鱼的祖父呢。”话音一落，众人哄笑。

　　展昭知他是拿自己出气，也不反驳，含笑摇摇头，拿起刚温上的酒壶，往杯中一倾，琼浆撞击瓷杯，似山泉击石，酒香微溢。此时湖中已是虎头、飞鱼、龙船并出，锣鼓喧天，彩旗攒动。恍惚中只觉似有什么笼着自己，似纱似雾，如缕如烟。抬眼望去，赵祯正凝望着自己，高高在上，相隔重重。忽而，声喧而宁，色乱反静，水气氤氲，遥遥相对，展昭怔怔愣住，却见赵祯冲自己微微一笑，脸不由有些发热。

　　“猫儿你在干嘛！”正发怔间，手中酒壶猛地被白玉堂夺了去，“酒全洒了，你看什么呢？”

　　“没什么。”展昭端起酒一饮而尽：“看戏呢。”

　　“背对着怎么看？”白玉堂白了他一眼，待要再问，恰逢宋庠走来叫宋祁上他那桌坐，宋庠过几日便要右迁苏州，兄弟俩似有许多话要说。

　　宋祁走后，白玉堂问道：“听闻子京大哥调往苏州是吕夷简弹劾的？”见展昭点了点头，皱眉道：“那小子如何这般糊涂，听那老狐狸的？还让他亲自负责继任人选，这不是让他家包揽宰相，副宰相之位了吗？” 只因四下里热闹，几人小声说话反没外人听见。

　　“圣上此举正是为了不让他包揽。”展昭低声道。

　　“这怎么说？”白玉堂侧过头，奇道。

　　欧阳修闻言，思量了片刻，拍了拍腿：“是了，若非如此，吕夷简必会授意吏部推举他的门生故旧，或联名保举。纵有其他朝臣反对，一番争执下来，却也总能用上一二。但若让他亲办此事，便要避嫌，反倒公平。”

　　“若他不如此，正好借此机会任用亲信呢？”白玉堂撇了撇嘴。

　　“你当御史与其他大人是摆设么？”欧阳修笑道：“这亲自推举若任用亲信，不恰好落人话柄，弹劾他任人唯亲？再说圣上刚诏戒百官朋党，谁敢顶风作案。果真敢，圣上还怕没来由收拾他？”

　　白玉堂听罢匝舌，欧阳修望了望湖上，戏差不多该散场了：“再说朝庭调任乃是常事，过几年又调回京。上有天堂，下有苏杭，我还巴不得能去呢。”

　　“少说些，看戏吧。”包拯见几人叽叽咕咕，虽听不真，却担心他们又妄议朝政，于是几人乃不再说话。

　　宴毕，又驾幸琼林苑。琼林苑与金明池相对。门前皆古松怪柏，傍有石榴园、樱桃园。苑内有锦石缠道，宝砌池塘，柳锁虹桥，花萦凤舸。又遍植奇花异草，姹紫嫣红，不可胜数。未进园中，已闻生生燕语，呖呖莺声，果真是一庭春色。

　　展昭骑马行在赵祯轿旁，本是并排而行，赵祯打开帘叫过展昭，悄声道：“昭，你这红衣大马地行在轿旁，倒叫朕想起一样事来。”说罢含笑不语，只望着他。

　　展昭闻言一愣，忽醒悟他在调侃自己像新郎官，这……耳根子猛可地一热，想是方才的酒劲上来，脚下一夹，悄悄抽了坐下马一鞭，径直往前边去了。赵祯在轿中瞧着好笑，瞧见他袖里藏着自己放才送与他的白玉鞭，知他不愿现于人前。有趣得很，赵祯暗道，腹中成诗一首，盘算着迟些时候后写下来，戏弄戏弄他，想至此，顿觉天朗气清，惠风和畅，不由心中融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