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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第 24 章 ...

  •   第二十四章

      方至垂拱殿,便见宫女太监穿梭如织,未有片刻消停,心头一紧,往福宁殿望去,明晃晃的亮光昏成一片,于隐雾中摇曳,模糊而闪烁,刺得人眼生疼。

      入得殿内,御医聚在一处,商议着如何用药。元震正忙着打发各嫔妃处的来人,远远瞧见展昭来了,顾不得许多,上前一把扯住,也不言语。

      “圣上……”展昭本欲询问几句,谁想话到嘴边,竟如梗在喉,哪里吭得全半句。几步转至内殿,遥见龙床上躺着一人,匆匆上前,正是赵祯横于榻上。

      榻旁几排火烛被展昭走过时的风惊得窜了几窜,约约闪出床上之人鬓旁的几丝银发。曹皇后坐于榻边,娥眉轻锁,素手搭在赵祯额侧,轻轻揉着,一双杏目微合,透有几分倦意。展昭身子向前一倾,忽忆起还未向曹皇后施礼,正欲跪拜,却闻她柔声道:“展大人不必多礼。许希,快将导气之法说与展大人吧。”

      许希誉满京城,最擅针灸之术,乃赵祯御封的“尚药奉御”,官至三品,前些时候展昭中毒,便是他亲去医治。他年过不惑,如今跪在地上,鬓发斑白,颤声道:“微臣为陛下把脉,陛下乃是积劳成疾,更兼心中絓\结不解,忽逢大悲,以至气血郁结,伤及心脉,臣已施针缓之。如今只需展护卫用内力与陛下通气息,舒经络,导去悲气,若展护卫不吝,竭力为陛下导之,必能病除。”他这一番话说得周全,意在倘若赵祯依旧不醒,则定是展昭吝啬内力,不肯尽力所致,与他医术无关。入宫这些年,深知伴君如伴虎,赵祯所患所非大疾,却非针石能除,倘有不测,自己一家老小也性命不保,故而纵与展昭素来无嫌隙,却也少不得为自己留一条生路,平白拖累于他。

      展昭闻言心下明白,赵祯所患乃是心病,哪有必然病除的道理。只是一则知许希难处,二则赵祯昏迷不醒,心急如焚,全无心思顾虑自身处境,于是也不理会。曹皇后听罢颔首温言道:“如此全仗展大人了。”元震在宫中这许久,自然明白其中利害,只是纵有替展昭着急的心思,奈何曹皇后金口已开,他如何敢吭半句。

      许希又道:“展大人运功之时,最忌打扰,倘若乱了心神,只怕……”

      曹皇后闻言,眼波扫过展昭,见那他虽是对着自己,目光却是在赵祯身上,顿了片刻,方道:“本宫自会领众人回避。”

      元震心中一慌:“这下可好,无人在场,若有个差错,展昭便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上前正欲开口,却被曹氏一瞥,不由咬住牙,低头退了一步。

      众人纷纷随曹皇后退下,诺大殿中刹时空空荡荡,圣上有疾,为保宫中不乱,曹皇后乃下令千门尽锁,众人不得乱行,虽是春日,百花争艳却无人观赏,细柳新蒲也不知为谁而绿。

      移步到榻边,展昭这才仔细看清赵祯,他双目紧闭,两颊略陷,眉间也多了几丝细纹。前次相见,还是自己请旨提早行之时,那时他怔怔地望了自己良久,才挤出准奏二字,临行前不放心,又差人送来冬衣。展昭轻叹一声,坐到床边,他待自己的心意,今生注定辜负了,本望能在沙场上一保国家不受烽火之难,二来也能为他分忧,不想……猛地闭上眼,不久前那场战事恍惚又到眼前。殿外风过高树,吹出梢头阵阵悲鸣。

      明黄的被子已有些泛白,想是为倡宫中节俭之风故而不换。拉开被子,到底是江南的缎子,纵然旧了,质地依然轻软暖和,滑过手背,带着床上那人的体温,从指尖渗入。扶起赵祯,不料他坐不稳,竟软软地靠了过来,头搭在展昭肩上。忙环住他,脖子忽地一痒,却是赵祯口中纳出的气顺着颈缓缓而下,轻抚过寸寸肌肤。微微埋下头,侧过身子,将他扶正,孰料他依旧不稳妥,又靠将过来。展昭无奈,只得由他挨着,伸手欲将他手摆端正,不料他竟撰住自己的手,方欲抽出,“昕儿……”微弱的一声叫得展昭胸口一窒,怀中之人忽又轻颤起来,顾不得许多,将他环住,烛火跳了跳,那人眼角似有什么闪过,展昭别过脸去,只当是看花了眼。

      寿国公赵昕,赵祯唯一的儿子,展昭曾见过几次,皮的紧。至先帝起,皇子多夭折,真宗六子只有赵祯尚存,他本也有三子,其余二子皆夭亡,前几年幸又得一子,赐封号为寿国公,也只愿能保他长寿。赵昕因无其他兄弟,每次见到展昭,都缠住他教其功夫,带他飞来飞去。子类其父,展昭常暗笑不已,不想他还未满六岁,竟……

      不忍再动,虽知不合礼数,只权当是这便为他导气吧。“昭……”,愣愣一怔,“昭……”,又是一声。

      是夜无月,因有禁令,殿外阴得沉黑,展昭只觉心中似翻了油盐铺一般,全不知何等滋味。“我在。”呆了良久方轻声应道,赵祯紧锁的眉这才松了几分。回握住赵祯的手,除了握笔处磨出的一层厚茧,他的手比自己的温软不少。将内力徐徐导入,温而不热的气息在二人之间穿梭交融,连绵不绝。约摸两个时辰,展昭精疲力竭,赵祯却依旧不见醒,但呼吸已匀畅了不少。奔波了几日,又耗了内力,展昭也觉困了,但赵祯虽是昏昏沉沉,却始终不肯放开他,好容易挣脱,他又眉头一蹙,不住在床上摸索,忙又将手递与他,他握住了,十指缠绕上来,才又安下心。

      展昭撑在榻边,不一会儿也昏昏沉沉起来,隐约几声“昕儿”又夹着几声“昭”,还来复去,睡不安稳。恍惚中肩上似乎多了些什么,迷迷糊糊睁开眼,竟见赵祯手握床上的罗衾盖住自己。展昭慌忙起身,却被赵祯轻轻一拉,只因一直蹲着,腿早麻了,猛可地跌在床上,薄帐摇了几摇,搭了下来,轻纱掠过二人,俱是一酥。

      展昭微窘,慌欲起身,不想赵祯一双手搭至腰间,将他环住,猛地收紧,整个身躯覆到展昭背上。“陛下!”展昭耳根一热,转身就要推开。

      “别转过来。”虽然微弱,却嘶哑得很:“千万别转过来……”竟在颤栗了,连同覆在背后的人。颈间似触到什么,有些润,滚烫滚烫的,灼热得可怕。展昭动了动,想看看身后的人,却被他执拗地缚住。

      “追赠任福武胜军节度使,赐第一区,月给钱三万。追赠王珪金州观察使,追封其妻安康郡君。”声音从耳后传来,不带一丝波澜,只是比起平日拟诏时的不紧不慢多了几分急促,似要将一口气用尽。“追赠武英邢州观察使。追赠桑怿解州防御使;其子湜皇城使……”

      心似被马蜂尾蛰了一般,缩了缩,麻木中渐渐渗出痛楚来,“陛下”,仅是一声唤,既非询问,也无惊奇。

      “陕西囚犯,死罪降一等,流放以下释放。支军士缗钱,安抚边界百姓及战死将士亲属。”静静地听着,看不见赵祯的神情,只觉环住腰间的手收紧了些,时不时有些抖动。“多发放些,朕丧子,民……亦然。”

      “陛下”又是一声,展昭合上眼,终于放软身体,由他越揽越紧。

      沉吟片刻,“除夏竦陕西都部署兼经略安抚使之职,知韩崎至秦州。范仲淹……”说至此,赵祯忽停了下来。

      “范大人他……”展昭不由一慌,知朝中宋庠等人请斩范仲淹,正欲开口为他辩解几句,嘴唇忽地被赵祯指腹触了触,只停驻了一瞬,还没及展昭开口,又已离开。

      “降范仲淹降为本曹员外郎、迁左司郎中,为环庆路经略安抚、缘边招讨使。”赵祯叹了口气,徐徐道。

      名虽贬实则未贬,展昭本是心惊,闻此语倒还有些惊奇了,不想圣上并未在盛怒之下,迁怒诸臣,不由松了口气。

      “昭……”赵祯依旧靠在展昭背上:“你就罚俸半年,还为侍卫司指挥使吧。”

      “陛下?”展昭略惊,顾不得许多,挣开赵祯,单膝跪到地上:“兵败至斯,还请陛下重罚展昭。”

      被他挣脱,赵祯合衣歪在床上,闭上眼:“此次错不在你,朕也是依规矩办事。”良久,忽又幽幽叹道:“昭,你莫不是避嫌么。”

      避嫌?展昭并未如此想过,摇了摇头:“不,臣愧对国家,愧对将士,愧对……陛下。”

      赵祯坐起身,残灯烧了大半夜,已殆微弱,摇得越发厉害了。只见展昭跪在地上,低着头,睫毛轻颤,本就倦怠的神色又暗淡了几分。原以为已无知觉的心又被他猛地一扯。这个人,何时才能不要把什么都往自己身上揽。“这不能怪你。”口中喃喃出这一句时,竟已抱住展昭,覆住他一双眼,君臣二人一时僵在地上。

      “却该怪谁?”展昭不着痕迹地扶起赵祯,退到一旁,抬起眼:“任将军战死了,武将军也死了,韩大人之令本也无错,范大人虽中了计,却也守住了延麟……”

      赵祯默然不语,叹了一声,又倒到床上,侧过头不再看展昭:“昭,你也累了,回府歇息吧。”

      展昭点点头,起身谢恩之后向殿外走去,快出殿时,身后忽地传来一句“这些天都进宫当值吧。”转过头,见赵祯已坐起身,凝视着自己:“只是想看到你。”

      快步走出内殿,曹皇后还在外殿,她竟也一宿未睡。“圣上醒了。”展昭轻声道。

      宫女已上前将曹氏从椅上扶起,“有劳展大人了。”转身对元震道:“将宫中最好的千年人参与展大人送去。”

      “谢娘娘隆恩,展昭略加休养即可,不必糟蹋了宝物。”说罢又拜辞过曹皇后,回到府中。

      次日早朝,乃宣圣旨,贬逐的、追封的、安抚的、新任的,又是一番调动,众臣之前虽是各执一词,但圣旨一宣,再无异议。

      此番虽败,却未有失地,元昊也未有得到甚好处,百姓日子倒还如常。半月后,范仲淹、韩崎等赴任,展昭与白玉堂也随众官员出城相送。因皇子新丧,又逢战败,依惯例罢大宴,故只有薄酒几杯,小菜数碟。韩范二人精神尚好,众人也无沮丧之色。

      “展护卫。”范仲淹将展昭叫至一旁,十余日不见,他眉间的皱纹又深了些。此番虽贬,却只降了一等,赵祯非但未怪罪,还召见安抚了一番,倒叫他有些羞愧难安。这几日闭门苦思,临行前上了一折,还不放心,又叮嘱展昭几句:“元昊此番虽胜,却未得好处,只怕其心不甘,展护卫千万提醒圣上严加防范才是。”展昭道了句放心,又闻他道:“圣上虽看似无碍,心中依然积郁,展护卫要多加开导才好。”

      展昭闻言,不禁想起这几日入宫,常见赵祯握着赵昕已往的玩具出神,见他来了,又连忙收起。低下眉,不让悲色外露,略点了点头。

      正说话间,却见欧阳修走上来:“希文,此番你保住一条命,竟还得谢个人。”展昭与范仲淹闻语皆望向他。“吕夷简。”欧阳修笑道:“宋庠一等请斩你,倒是他上奏力保。”此语一出,却见范仲淹毫无惊异之色,展昭也只轻笑了一声。

      “他不是一向与范大人不睦,怎又这般好心?也不知这老狐狸安的什么心。”白玉堂不知从哪里冒出来,倒把几人唬了一跳。

      “吕相国与我只是国事,而非私怨。”范仲淹摇摇头:“何况如何处置,圣上心中早有定数,却也需谢他一番好意。”

      “哼,顺水人情倒是做得方便。”白玉堂噘了噘嘴:“只怕还在皇帝小儿面前捞了个宽仁公正的名声。”

      “白兄!”展昭见白玉堂又犯了口无遮拦的毛病,忙提醒道。

      “怕什么,又没外人。”白玉堂倒不在意,咧嘴一笑,把展昭拉到一旁:“猫儿,昨日我碰到个新鲜案子,你要不要听。”

      原来白玉堂自那日上展府出了番气,这几日也从包拯处知晓了详情,此番兵败却不应怪展昭。见展昭一直闷闷不乐,也暗恼自己卤莽,于是寻思着与他解解闷,方才见范仲淹和展昭说话,心道这夫子断然没什么轻松差事与猫儿,定脱不了一番体君察民的训导,于是凑上来将展昭生生拽开。

      “什么案子?”展昭见白玉堂兴高采烈,知道不是什么麻烦事,倒也被他勾起了几分好奇之心。

      “谋逆之案。”白玉堂正了正颜色,佯作肃然之态。

      “胡说八道。”展昭瞥了他一眼,真是谋逆之案还不惊动朝野。

      “谁骗你,真的。”白玉堂强忍住笑意:“成都太守刚押了一个士子到京城,名唤张路,据说是煽动谋反。”

      “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士子,如何谋反?”展昭皱眉道:“怕是有冤情吧。”又瞪了瞪白玉堂,面有愠色:“这是诛九族的重罪,白兄如何拿来取笑。”

      白玉堂本想与他解闷,不想倒惹他生起气来,便不再卖弄关子:“一点都不冤枉,真是谋反来着。”见展昭仍然满面疑惑:“那家伙写了首诗献给成都太守,说什么‘把断剑门烧栈阁,成都别是一乾坤’,不是煽动造反是什么。”

      展昭哭笑不得,这读书人还真是没事做了,如何干这档子事,虽说没冤了他,只是这般送了性命,未免可怜。于是问道:“包大人如何说。”

      “包大人也不知该如何断,打算明日上朝交给皇帝小儿处置。”白玉堂耸耸肩:“你没见那张路,分明一脸老实样,却有趣得很,见了包大人还说士可杀不可辱,真不知是不是读书读癫了。”

      “圣上这些日心情不好,只怕他不好过了。”展昭不由替那张路担忧起来:“此事倘若上朝时奏只怕会横生枝节,少不得让他无辜受许多折腾,白兄劝劝包大人不如下朝后单独禀与圣上。”

      白玉堂一愣,才恍然大悟展昭说的折腾是倘若上了朝,朝中必然看法不一,几派少不得一番争执,张路本身罪轻罪重倒成了次要。点点头,想这官场没处安宁,猫儿在其中度了这么些年却还依旧如夕,于是拍了拍他:“猫儿,可真难为你了。”

      次日赵祯闻说此事,不由觉得好笑,乃道:“想必是读书读得久了,生怀才不遇之恨,急于泄愤而已。责罚就免了,不如赏他个官做。”包拯好不诧异,原想着不罪已是张路的造化了,正待开口,又闻赵祯道:“授他司户参军,即日上任。”心中却也存有几分好奇,想看看狂人是何等人物。于是站起身:“叫展护卫领些侍卫,朕去看看这张路。”

      展昭闻说赵祯非但不罪,还赏了那人一个官做,也觉出乎意料,于是陪他一同到了开封府,王朝等人押了张路来。展昭见他年逾而立,见到圣上虽是有些害怕,却也还跪得住,举止倒也适当:“草民张路见过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张路,你如今不是草民了。”赵祯啜了口茶,见张路面色发白,才道:“朕授你司户参军,你愿意否。”

      张路怔住,半晌才跪在地上,哭拜道:“臣纵是肝脑涂地,也不足报陛下之恩。”

      “不过你上任之后可要尽职尽责,否则朕二罪并罚。”赵祯放下茶杯。张路又谢过一番恩,方才下去了,包拯命人与他收拾一番,次日再去吏部报道上任。

      出了开封府,赵祯见展昭双颊盈盈似有笑意,郁郁了许多日,如今一笑仿若初春寒雪于梅中融尽,乃道:“多日没见你笑过一下,今日是怎么了?”

      “没什么。”展昭跟着他,又抿了抿嘴。这些日总是见赵祯闷闷不乐,方才虽是担心张路,却更担心他絓\结烦躁,如今见他这般决断,知他心中已能平静,倒是自己瞎操心了。

      “怪人。”赵祯瞟了他一眼,心下明白他这一笑定是与自己有关,于是走到他身旁,唇角微扬。东风拂过,一阵幽香扑来,才发现汴梁城中不知何时已是繁花着雨燕支湿,水荇牵风翠带长。“快至清明了啊。”赵祯舒了口气。

      展昭望了望道旁弱柳千条,随风袅袅而动,不由叹道:“是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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