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宅烬》璚山亦水

3、第三章 寒寺珏

　　苏州寒山寺的晨钟惊起白鸽时，殷世荣踩着覆雪的石阶，羊绒围巾裹住半张脸。
　　殷世杰的深灰呢大衣行在前头，背影与七年前那个雪夜重叠——彼时少年殷世荣蜷缩在殷公馆门廊下，正是这道身影掀起貂绒帘幕，将他拽进暖如春阳的书房。
　　"施主可是殷府贵客？"灰袍僧人合十行礼，引他们穿过飞檐。
　　檐角铜铃在风中轻晃，惊起梁间宿鸦，殷世荣望着殷世杰后颈若隐若现的淡粉色疤痕，那是去年码头暴动时为护他留下的。
　　禅房内炭炉煨着普洱，老住持取出檀木匣："这是令尊临终前寄放的。"
　　殷世荣看着殷世杰揭开匣盖，半块羊脂玉珏泛着温润光泽——与他贴身藏着的另半块纹路契合，内侧刻着"荣卿"二字，正是他被收养后殷世杰亲手所刻。
　　"二十年前，老施主与顾氏商行千金定亲。"住持指向斑驳的《并蒂莲图》，"战乱起时，顾小姐南下避难，相约待太平..."
　　殷世杰的指节捏得发白，茶盏在青瓷托盘上磕出脆响。
　　殷世荣喉头发紧，突然想起昨夜在报社，殷浦榆攥着香槟杯欲言又止的模样——她腕间金镶玉镯内侧，隐约刻着与玉珏相似的缠枝纹。更想起殷家书房暗格里那半张婚书，落款日期竟与顾氏灭门案同月。
　　"住持可知顾小姐后来..."殷世荣话音未落，殷世杰突然起身撞翻茶盏，普洱在青砖上蜿蜒如血。
　　"不必问了。"殷世杰将玉珏塞进他掌心，转身时大衣扫落案头《姑苏志》，泛黄书页间飘出半枚干枯的并蒂莲标本。
　　暮色漫上枫桥时，殷世荣独自倚着桥栏。河面上灯影摇曳，忽有冰凉手指扣住他腕间，殷世杰将他抵在石桥暗处：
　　"那日在书房...你当真不记得？"
　　殷世荣望着对方眉间朱砂痣在暮色里晕染，七年前的记忆突然清晰——高烧呓语中，他曾抓着少年殷世杰的手腕，而对方用狼毫在他掌心写下"荣"字，墨汁混着冷汗渗入皮肤。
　　马蹄声踏碎薄冰。
　　殷浦榆的声音穿透寒雾："大哥！法租界巡捕房封了世茂的仓库，说是夹层里发现..."
　　她的惊呼戛然而止，月光照亮桥下交叠的身影——殷世杰的大衣下摆扫过殷世荣的皮靴，两人相贴的掌心隔着三层衣料仍滚烫。
　　殷世杰松手时，殷世荣看见殷浦榆指尖的金镶玉镯裂开细纹。三小姐今日穿的月白旗袍，盘扣系得严丝合缝，却掩不住眼底血丝——分明是昨夜在绣楼枯坐整夜的模样。
　　她腰间别着的苏绣香囊，正是殷世荣去年生辰所赠，此刻却渗出淡淡鸦片气息。
　　返程火车上，殷世荣望着窗外雪原，摸到殷世杰塞来的翡翠手串已焐热。
　　车厢连接处传来争执声，他掀开布帘，撞见殷世澜撕碎德文诗集，纸片纷飞中露出泛黄的码头布防图。而殷旭倚着包厢门冷笑，袖中滑落半张日本商会的烫金名片。
　　"七哥果然好手段。"殷旭推了推金丝眼镜，镜片反光映出殷世澜腰侧的勃朗宁手枪，"表面抗日，实则..."
　　"够了！"殷世荣踏碎满地纸屑，拾起半截画着密道标记的图纸。
　　殷世澜突然抓住他手腕，体温异常灼人："六哥可知，顾氏灭门案与..."
　　"都回座位。"殷世杰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他手中把玩着玉珏，月光透过车窗在珏面流转，将"荣卿"二字映在殷世荣颈侧。
　　殷旭哼笑着离去时，殷世荣瞥见他靴底沾着霞飞路百乐门的红绒地毯碎屑。
　　"别看了。"殷世杰的手覆上他眼睛，掌心带着枪火硝烟味——今日在寺外，他分明听见殷世杰腰间 Browning 轻响。
　　当殷世荣转头时，正对上那双藏着朱砂痣的眼，殷世杰喉结滚动："回上海后，搬到我隔壁。"
　　汽笛刺破寒夜，殷世荣感觉有硬物塞进他衬衫内袋。隔着薄布，玉珏的棱角硌着心口——不知何时，殷世杰已将两半合二为一。
　　而车窗外，苏州城的灯火渐远，殷浦榆的马车停在铁轨旁，她对着疾驰的列车举起手，破碎的金镶玉镯在月光下闪了最后一下，如同未落的泪。
　　包厢门突然被撞开，殷世茂浑身酒气跌进来，怀里搂着的白俄舞女颈间挂着日本海军徽章。"大哥...码头的货..."
　　他话未说完便瘫倒在地，口袋里掉出张字条，上面潦草地写着："顾氏余孽，斩草除根"。
　　殷世荣弯腰拾字条时，殷世杰的手杖重重杵在他身侧。鎏金龙头压着字条一角，殷世杰的声音混着车轮轰鸣："睡吧。"
　　他摘下围巾裹住殷世荣肩头，体温透过羊绒渗入皮肤，"回了上海，有场好戏等着。"
　　夜色吞没最后一线天光，殷世荣枕着殷世杰的大衣，听着对方胸腔里沉稳的心跳。玉珏在怀中发烫，而车轨尽头，上海滩的霓虹已若隐若现，如同蛰伏的巨兽睁开猩红的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