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搁浅》十六字令

4、海祭

　　晨雾像一层半透明的纱幔笼罩着海岸线。阮雾赤脚站在工作室外的木栈道上，指尖夹着的香烟已经燃到尽头，她却浑然不觉。自从三天前听到镇上关于人鱼窃婴的传闻后，她就再没能安睡过。

　　香烟灼痛了她的手指。

　　"嘶——"她猛地甩掉烟头，抬头时发现不远处的礁石上坐着一个陌生女人。那女人穿着老旧的海青色长裙，灰白的头发盘成一个紧实的发髻，正用鱼叉翻动着潮水坑里的什么东西。

　　阮雾的脊背窜过一阵寒意。这片海滩平时鲜少有人来，更别说这么早的清晨。

　　"您好？"她试探性地喊道。

　　女人缓缓转过头。即使在十米开外，阮雾也能看清她脸上纵横交错的疤痕——像是被什么锋利的东西反复割伤过。最令人不适的是她的眼睛，虹膜呈现出不自然的灰蓝色，眼白部分布满血丝。

　　"小姑娘，"女人的声音沙哑得像砂纸摩擦，"你身上有海腥味。"

　　阮雾下意识后退半步："我...我是画海洋题材的画家。"

　　"是吗？"女人咧开嘴笑了，露出几颗泛黄的尖牙。她用鱼叉挑起一条还在挣扎的鳗鱼，"知道人鱼最喜欢吃什么吗？"

　　鳗鱼在叉尖扭动着，暗红的血滴落在礁石上。阮雾的胃部一阵抽搐。

　　"新鲜的鳗鱼肝，"女人自顾自地说着，用匕首利落地剖开鱼腹，"特别是怀孕的人鱼，为了补充体力会疯狂地寻找这个。"

　　阮雾突然注意到女人脚边的水桶里已经装了十几条死鳗。她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您是哪位？"

　　"叫我周婆就好。"女人把血淋淋的鱼肝装进一个玻璃瓶，"在这片海域捕鱼六十年了，从没见过今年这么多鳗鱼聚集。"她意味深长地看了眼工作室的方向，"就像是被什么吸引来的。"

　　海风突然转向，将周婆身上的腥臭味直吹向阮雾。那气味不仅仅是鱼腥，还混杂着某种腐朽的气息，像是搁浅太久的海藻。

　　"您要是没什么事..."阮雾转身想走。

　　"月圆之夜要到了。"周婆的声音陡然阴沉，"人鱼族的□□季。错过这个时节的雌性，歌声会渐渐消失，最后变成哑巴。"她突然用鱼叉指向阮雾胸口，"你藏着的那个，已经开始咳血了吧？"

　　阮雾的心脏几乎停跳。汐确实从昨晚开始不时咳嗽，但她以为只是普通感冒。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周婆发出锯木头般的笑声："人类和人鱼结下血契，你知道意味着什么吗？"她举起那个装满鱼肝的瓶子，"她死，你死。你死，她疯。"

　　阳光穿透晨雾，照在玻璃瓶上，反射出诡异的光斑。阮雾这才注意到周婆的手腕上有一道陈年伤疤——和她自己手腕上的三道波浪状疤痕惊人地相似。

　　"你...也和人鱼..."

　　周婆的表情突然扭曲："我女儿十五岁那年被拖进海里。"她猛地扯开衣领，露出脖子上可怕的齿痕，"等我找到她时，下半身已经长出鳞片了！"

　　阮雾倒吸一口冷气。

　　"听好了，小姑娘。"周婆凑近一步，腐臭的呼吸喷在阮雾脸上，"月圆之夜前送她回海里去，否则..."她晃了晃鱼肝瓶，"我会用这个把她引出来，就像三十年前处理她姐姐那样。"

　　阮雾如坠冰窟："你...你说什么姐姐？"

　　周婆已经转身走向海浪，只留下一串湿漉漉的脚印和最后一句警告："问问她为什么选中你，问问她记不记得七岁那年救过她的黑发小女孩。"

　　***

　　工作室里，汐正浮在水槽中央，专注地摆弄着一堆贝壳。这是阮雾上周从海边给她带来的，汐像对待珍宝一样每天重新排列它们。

　　阮雾推门的声音惊动了她。贝壳哗啦一声散落水底，汐转身时嘴角还带着笑意——直到她看见阮雾惨白的脸色。

　　"汐，"阮雾的声音干涩得不像自己的，"你认识一个叫周婆的渔妇吗？"

　　汐的身体明显僵硬了。她的鳃裂急促张合，手指无意识地抓挠着手臂上同一片鳞片，直到那里渗出淡蓝色的血丝。

　　"她还说...你有个姐姐？"

　　水槽突然剧烈震荡。汐的鱼尾疯狂拍打水面，整个工作室顿时水花四溅。阮雾冲上前想安抚她，却被一记尾鳍扫到胸口，踉跄着撞翻了画架。

　　"汐！冷静点！"

　　人鱼发出一种阮雾从未听过的声音——既像哀鸣又像怒吼，音调高得几乎要刺破鼓膜。窗玻璃开始震颤，桌上的画笔和颜料管纷纷滚落在地。

　　阮雾强忍胸口的疼痛爬起来，抓起素描本快速写下："她伤害过你姐姐？"

　　汐看到这行字后突然静止。她的瞳孔缩成两条细线，然后缓缓点头，指了指自己的喉咙，做了个割开的动作。

　　（姐姐被割喉了。）

　　阮雾的胃部一阵绞痛。她突然想起周婆脖子上那些齿痕，一个可怕的猜想浮现在脑海："你姐姐...攻击过人类？"

　　汐的眼神变得复杂。她游到水槽底部，从一堆贝壳中找出一个特别的白蝶贝，小心翼翼地打开——里面躺着一枚小巧的银戒指。

　　阮雾接过戒指，在内侧发现一行模糊的刻字：周晓芸 & 滢

　　"这是...你姐姐和..."

　　汐点点头，指了指戒指，又指了指周婆离去的方向，最后做了个怀孕的手势。

　　（姐姐和周婆的女儿是一对。）

　　所有线索突然串联起来。三十年前，周婆的女儿周晓芸和人鱼滢相恋，可能还怀了孩子。而周婆发现后...

　　"天啊..."阮雾双腿发软，跪坐在湿漉漉的地板上。

　　汐轻轻游到她身边，将额头贴在玻璃上。阮雾颤抖着伸手与之相贴，隔着玻璃感受那份冰凉。

　　"那个周婆说...月圆之夜前你必须回到海里？否则会失去歌声？"

　　汐的眼神闪烁了一下，点点头又摇摇头。她指了指阮雾手腕上的疤痕，然后做了个"交换"的手势。

　　（血契会保护她，但代价是阮雾的寿命。）

　　阮雾突然明白为什么最近自己总是莫名疲惫，为什么那些失眠症在汐的歌声中才能缓解——她们的生命力正在通过血契共享。

　　窗外传来雷声。汐不安地看向越来越暗的天空，突然剧烈咳嗽起来，几滴蓝色的血沫溅在玻璃上。

　　"汐！"

　　人鱼摆摆手表示没事，游到水面换了口气。当她再次潜入水下时，阮雾注意到她的尾鳍边缘已经开始出现细小的裂纹。

　　（她正在慢慢干涸。）

　　暴雨突然倾盆而下，雨点砸在屋顶的声音像无数小锤子在敲打。阮雾做了个决定。

　　"我带你回海里。"

　　汐猛地抬头。

　　"就今晚，"阮雾的声音比想象中坚定，"趁着暴雨的掩护。"

　　汐的眼中闪过一丝阮雾读不懂的情绪。她缓缓摇头，指了指工作室，又指了指阮雾的心口。

　　（我想留在这里。和你一起。）

　　这个简单的表达让阮雾眼眶发热。她转身假装整理画具，不想让汐看到自己失控的表情："别傻了，你属于大海。"

　　画架上那幅未完成的人鱼油画似乎在凝视着她。画中的汐眼神忧郁，嘴角却带着若有若无的微笑。阮雾突然抓起调色刀，狠狠刮掉了一部分颜料。

　　"我们根本不是一个世界的生物！"

　　玻璃水槽传来"咚"的一声闷响。汐用头撞向了玻璃，额角立刻渗出一缕蓝色血液。阮雾吓得丢下调色刀冲过去，却被汐接下来的动作震住了——

　　人鱼正在用指甲在玻璃上写字。因为水的阻力，那些歪歪扭扭的字母显得格外吃力：

　　**D-O-N-T L-I-E**

　　（不要说谎。）

　　阮雾的防线彻底崩溃。她滑坐在地上，泪水模糊了视线："可是你会死的...我亲眼看着妈妈病死...你不能再..."

　　汐的动作突然停住。她的耳鳍微微张开，像是听到了什么。下一秒，她惊恐地指向窗外。

　　阮雾转头看去，顿时血液凝固——

　　暴雨中的海滩上，十几个火把正排成一列向工作室移动。最前方是拄着鱼叉的周婆，她手中那个装满鱼肝的玻璃瓶在火光中泛着诡异的光泽。

　　"他们来了..."阮雾跳起来锁上门窗，转身时发现汐已经潜到水槽最深处，全身鳞片都因恐惧而倒竖。

　　火把的光亮越来越近。阮雾抓起手机想报警，却发现信号已经被屏蔽。她环顾四周，目光落在角落的消防斧上。

　　"听着，"她敲敲玻璃吸引汐的注意，"等下无论发生什么都别出声，也别出来。"

　　汐疯狂摇头，指着阮雾手腕上的疤痕，又指了指自己的心脏位置。

　　（血契会让我们同生共死。）

　　"那就活下去，"阮雾轻声说，"为我们两个。"

　　门外传来杂乱的脚步声和咒骂。周婆沙哑的声音格外突出："...就在里面！我闻到那股臭味了！"

　　第一下撞门声响起时，阮雾做了一件疯狂的事——她抓起地上散落的贝壳，狠狠摔向大理石地面。

　　"砰！"

　　贝壳碎裂的声响在雨夜中格外刺耳。汐发出一声只有阮雾能听见的哀鸣，整个水槽的水开始不自然地旋转。

　　第二下撞门声。更多的贝壳被摔碎。汐的歌声突然在阮雾脑海中响起——不是通过耳朵，而是直接回荡在意识深处。那旋律悲伤得令人心碎，阮雾的眼泪不受控制地涌出。

　　木门开始破裂。阮雾举起最后一个完好的贝壳，与汐泪眼相对。

　　"对不起。"

　　贝壳落地的瞬间，工作室的玻璃全部震碎。汐的歌声穿透雨幕，如泣如诉地回荡在整个海湾。门外的骚乱声突然变成惊恐的尖叫。

　　"是人鱼的死亡之歌！快跑！"

　　杂乱的脚步声远去后，阮雾瘫坐在地上。汐浮在水面，嘴角不断溢出蓝色血沫，鱼尾上的鳞片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失去光泽。

　　"汐...？"

　　人鱼虚弱地指了指耳朵。阮雾这才发现自己的耳垂正在流血——汐的歌声震破了她的鼓膜。但更可怕的是，汐的鳃裂正在缓慢闭合，这意味着她正在失去水下呼吸的能力。

　　（她在用生命为代价施展人鱼魔法。）

　　阮雾想冲过去，却被一阵剧痛击倒——她手腕上的三道疤痕突然开始流血，银蓝色的血液滴落在地板上，竟发出微弱的荧光。

　　血契正在反噬。

　　汐用最后的力气游到水槽边缘，颤抖的手指在阮雾眉心画了一个符号。一股暖流突然涌入阮雾四肢百骸，手腕上的伤口停止了流血。

　　（她逆转了血契，独自承担所有伤害。）

　　"不...不要..."阮雾抱住汐滑落的身体，人鱼的皮肤正在迅速失去水分，"坚持住，我带你回海里..."

　　汐的嘴唇动了动，却只吐出一个淡蓝色的气泡。她的眼睛渐渐失去焦距，最后的目光却落在墙角那幅被刮花的人鱼油画上。

　　阮雾抱起轻得不可思议的人鱼，踉跄着冲向暴雨中的海滩。冰冷的海水没过膝盖时，汐的身体突然剧烈抽搐。

　　"呼吸啊！"阮雾哭喊着，"你不是鱼吗？！"

　　一道闪电划破夜空。在刺目的白光中，阮雾看到汐的嘴角微微上扬——就像她画中那样忧郁而温柔的笑容。

　　然后，怀中的身体突然变得沉重。汐的鱼尾开始分裂，鳞片一片片脱落，露出下面苍白的人类皮肤。当最后一片鳞落下时，汐的胸口终于有了微弱的起伏。

　　她变成了人类。

　　代价是永远失去回归大海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