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万福》扶雪雪

3、前尘

　　河汉迢迢，千灯晖照，星落万川渺。
　　翠袖招招，款摆柳腰，风袅篆烟销。
　　——[虞]张赋《天仙子·夜游景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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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浮星点点，遥月天边，灯火葳蕤，夜色将沉。

　　陈响拿汗巾包着作痛的手臂，怀抱几幅字画，从深巷里钻出来，脚步一行一顿，一瘸一拐。

　　因护着头脸，面儿上倒没落什么明显的青紫，只伤在内里，又折了手脚，动起来确不大便利。

　　他立在桥头，由高处远眺会通河，街市门楼伫立，绣幡酒旗招摇，亭阙彩槛错落，车马游人成行。往来人潮绫罗满目、锦缎鲜妍，抬望眼，窥尽城中繁华。

　　又见画舫停靠在河岸，上头挂灯笼、系彩绦，一阵琵琶一阵萧，弹唱的小调夹带南地口音，笙歌鼎沸，淹没船底下晃荡不止的水声。

　　脂粉香气传来，混着夜食担子勾人垂涎的油香，听罢四周叫卖的，隔街传报菜名儿的，耳目皆是一新。

　　如是歇了一会子，陈响找脚夫买了瓶粗制的跌打药酒，仿若一滴水聚入汪洋，匿迹于市井的喧嚷。

　　却看，往来穿梭一阵后，他抽了汗巾，将卷轴往上一提，调了个位置，勉强挺直腰背走上登船梯，虽仍显得落魄，因面上含笑，带着几分红尘气，竟也格外倜傥俊秀。

　　那船上的龟奴眼尖，见他一副穷酸书生模样，眉头先耷拉几分——这样的人大都抠抠搜搜，子儿给的少，事儿倒来的多，他们惯不爱招揽，却还是隔远儿问道：“小相公可是来讨酒喝？”

　　这风流之地，喝的除了花酒还能有什么，话说得委婉，无非粉饰些过场。不过里头的妓子穿得正经，燃香煮酒，才艺双全，哪怕卖弄皮肉也比其他当口要风雅些。

　　陈响摇摇头，捂着胸口闷咳一声，回：“我来讨份差事。”

　　龟奴八字胡一瞪，重新将人上下打量，笑道：“甚么差事？要做打手，你身板儿怕不够格，要卖唱卖笑，咱们也不收男人，相公你别是走错地儿咯。”

　　陈响：“我可以替船上的姑娘们作画。”

　　龟奴摆摆手，不以为意地道：“若凭几幅画儿也能召来恩客，还要老鸨何用，那些怕臊脸儿的，直接关起门做暗娼，岂不更加便宜？”

　　少年展颜一笑，悄声道：“玉臂朱唇菱花镜，不若画纸走景阳。丹青本就是走路的香粉担，十几年前的花魁靳诗诗，前朝的名妓崔玉河，不都靠画上了御街，去了龙床？”

　　哟，瞧他年少轻狂，嘴皮子倒利索，三五两句下来，真叫人品出些道理。

　　却问他：“会作画的海了去了，我凭什么要用你？”

　　“我今日带了几副过来，权且展开看看，再论也不迟。”

　　说罢，陈响伸手往怀里摸索，认真挑拣，忽觉天旋地转、眼前晕黑，腿一软栽歪到地上，画卷滚落，上头绑好的线自个儿松开，散了个七八，他趴在地上，忙伸手去扒，哪知喉头腥甜，深深一口血喷在上面。

　　这动静莫说龟奴，便是往来的恩客和窑姐儿都骇得不行，纷纷从各面围来，欲看他有什么好歹，却听四周默了一瞬，人群中倒吸一口凉气！

　　且瞧几幅美人图，都道是仙子下凡，群芳降世，端的是技艺高超，工笔精湛。

　　中间那张更为惹眼，纸皱皱巴巴，浑像被谁蹂躏后重新展平，上边儿的“女子”宫样眉儿芙蓉面，挽作高髻薄衫子，雍容华贵，颦颦动人。

　　因被血污了去，好似鬓边拈了朵红花，又余几滴血溅在唇角、下颌，真个儿是凤凰泣血，似有千般苦难诉，万般意难平，可怜、可悲、可叹。

　　当即有人问道：“小相公，你这画的是哪家女子？”

　　“如此花容月貌，恐不是一般闺阁女儿，后生好胆量，这也敢拿出来卖，不怕她家里人找你算账？”

　　“何为艺高人胆大，这就是了。”

　　一个声音招呼道：“嘶，究竟是谁呢？我瞧着倒有些相熟……”

　　另有人盯着那画儿，眼中兴致勃勃，说：“正中这幅什么价，报个数，贵些也无妨，图个巧宗罢了，我买。”

　　陈响顿时狠瞪他一眼，着急忙慌把它收进怀里，爬将起来，冲开人群往外处走，不知是因那顿毒打还是怎的，脸色越来越白。

　　胸腹疼痛难忍，应伤了肺腑，恐怕还得找疡医救治，他却全然无暇顾及，只暗自懊恼：
　　未料阴差阳错之下，不舍得随意扔掉的画像，竟捅出这么大的娄子。

　　早知今日先不急着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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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虞国祚百年，虽大抵顺遂安宁，皇室内的权力争斗却从未停歇。论起来，大虞史书上最浓墨重彩的，当属先帝永宁。

　　她富有谋略，胆识过人，斗败七位皇兄，以女子身份登基，从穿裙着钗的永宁长公主，摇身变为戴衮冕、披朝服的大虞国君。

　　永宁帝勤于政事，体恤民生，治下清明，可惜去得太突然，未来得及立下皇储，招致后来安定门之乱。

　　她共育有三子一女，大儿赵靖纯善，小儿赵绥精明，其中二子赵源与女儿赵清是龙凤胎，长相颇为相似，性子上却天差地别。

　　赵清谈吐出众、德才兼备；赵源，也就是承德帝，则寡言少语、木讷内敛。论胆识、性情、才能，这皇位本也轮不上他，奈何运气实在太好，冥冥之中捡了大漏。

　　永宁帝去世当日，蓄谋已久的三皇子赵绥趁势发动兵变，将大皇子斩于安定门，待宫中大势已定，转而派人追杀还是二皇子的承德帝，以及已嫁做人妇几载的熙和公主赵清。

　　赵清本就是个不俗的，竟私下也养了兵，当即打起清君侧、诛乱党的旗号，与三弟硬碰硬，双方争斗不休，僵持不下。

　　内乱乍起，赵源谁也惹不起，只顾狼狈逃命，纵然他无甚野心，身边也多的是狼子野心的臣子——比如欲封候拜将的武官，诸如谭家、林家，欲叱咤朝堂的文臣，譬如以沈望山为首的沈氏一族。

　　眼见熙和公主将胜，择了吉日意图登基，赵源得沈望山献计，窝窝囊囊地奔来投靠，与养精蓄锐的谭、林两家里应外合，还是在安定门，杀了亲姊夺下帝位，做了最后赢家。

　　林将军的大女儿本就是他的皇子妃，有此功劳傍身，顺理成章册封为后，沈望山的女儿便只得屈居妃位。后林氏病逝，怎么着也该轮到沈贵妃更进一步，未料又钻出来个小林氏。

　　小林氏与沈氏同时有孕，又同时生产，贵妃于她之前诞下皇长子，而小林氏肚皮里爬出来的不过是个“女儿”。

　　不，难道是个女儿就构不成威胁了么？纵观前尘，永宁帝便不提了，便说近在眼前的熙和公主，她也是女人，还早已困居后宅、相夫教子，却骗过所有人的眼睛，背地里豢养私兵，差一点儿当了天下的主人。

　　更何况，林家手握兵权，威胁不可谓不大。

　　在沈氏的谋划下，小林氏步上她姐姐的后尘，同样身患急症，撒手人寰，只留下个无依无靠的华章公主，被她牢牢捏在手心。

　　至于皇后母族，战功赫赫的林家……在林氏姐妹接连去世后，就被贵妃吹了枕头风，派去北地戍边，无召不得回。

　　经年筹谋，沈望山官至首辅，党羽遍布，朝堂已成沈氏的一言堂；着眼后宫，沈贵妃独宠不衰，执掌凤印，协理六宫，虽无皇后之名，却有皇后之实。

　　无论前朝还是后宫，形势不可谓不分明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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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毓秀宫。

　　楠木垂花的拔步床内，赵衿细长的指节攥着锦被，光洁的额上细汗隐隐，双眉紧蹙，陷入一场沉沉的梦魇。

　　梦境辗转，一会儿是圣旨颁下来，他走出经年围困的府门，坐上马车，前往遥远的北狄和亲；一会儿是金姑姑带他出逃，奔走山野，摆脱沈贵妃派来的追兵。

　　个中忧惧交加、血泪杂糅，直至最后乍然惊醒，已是神思恍惚，分不清前世今生。

　　赵衿瞪大眼睛，重重喘出几口气，泪珠连线成行，倏然滚落。

　　无数秘密压在身上，无论哪一个泄露，都将万劫不复，自回宫以来，便无一日好眠。

　　他乃两世之人。

　　上一世，因生得个不男不女、不阴不阳的身子，当年沈贵妃又步步紧逼，先皇后小林氏为掩人耳目，一番运作后，令他从小以女子身份示人。

　　身为大虞皇室嫡长公主，他娇养宫闱，宠惯非常，十成的蛮横小女儿情态，是整个景阳人人艳羡的明珠，后来母亲离世，外祖攘外戍边，一切都变了样。

　　身边人人都清楚小林氏因何而死，可一来苦无证据，二来承德帝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似乎并不打算深究。

　　赵衿受人撺掇，又心内怒怨交加，竟亲自下手毒杀沈贵妃。

　　这自不可能成，事情败露后承德帝下令将他赶至公主府居住，若无赦免，永世不得踏出一步。

　　后来北狄强兵来犯，连下两城，祖父、表哥们悉数战死，北境失守，眼见朔北十六州也即将沦陷，群臣上书向北狄求和，割地赔款，敌国这才偃旗息鼓。

　　只不过还提出要大虞嫁来一位公主。承德帝拢共也没几个女儿，待到这时，才想起久未谋面的大女儿华章。

　　承德十九年，又一道圣旨降到公主府，将赵衿从一个牢笼拨向另一个地狱。

　　因先前小林氏在时，隐瞒得好，后又幽禁府中，无人教养，赵衿从不觉自身有异。还是和亲北狄后，上了老皇帝的床榻，那畜生将他百般折磨，又以虞国送了个不伦不类的公主为由，威胁要继续派兵南下，这才明白他乃天残之体，和所有人都是不同的。

　　后来呢？后来……

　　屋外风声阵阵，雨丝万点正愁人，屋内熄了烛火，守夜宫女酣睡在脚踏上。赵衿扶了枕头靠坐起来，恍觉自己何尝不是身如浮萍，受深宫风雨吹打呢？

　　不同的是，这一世他没有犯蠢，未中沈贵妃的圈套，更还没有和亲，远走异国他乡。

　　就算是死，他也不愿再在北狄飘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