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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陈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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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好斜红,粉面薄销,明妆俨然,国色天成。自宫中至民间,无不效之。
——《虞史·妆台记》
……
有道是未见其人,先闻其声,这一句调子拔得极高,听进耳里,无端端觉着胸中一紧。
几个闺秀接二连三站起,连头也不敢抬,先忙道了个万福,齐声道:“问华章公主安,公主千岁千岁千千岁。”
脚步声未近,众人先闻到一阵兰麝的香气,袅袅渺渺,不重不轻,却迤逗得人神清气爽,心肺舒畅。
又见面前出现一截儿嫩黄色的裙摆,银线描的花样,金丝线锁口,绣鞋藏在底下要露不露,旖旎摇曳,步行款款,好似垂在风前的杨柳,行一步可人怜。
怪道都传赵衿是狐狸精托生。
如是站了半晌,没听华章唤她们起身,哪敢妄动。可谭琳琅天性活泼,忍了一时已是极限,便悄悄把脸儿往上抬——
她还是头一次瞧清楚对方的容貌。
细眉斜侵入鬓,眼下三分留白,秋波潋滟,香腮雪腻,檀口轻捻,满面儿的俏里,捎带着娇蛮的艳。
是个目中刻薄,略有几分凶相的美人。
又裙带擢仙佩,云鬟坠金钗,衣着华丽,珠翠满头,一袭淡黄色的宫装,如开得正盛的金合欢,放旁人身上应是俗透了的打扮,到他这儿却浑然脱俗,贵气难言。
好一个倾国倾城的金枝玉叶。
她微微屏住呼吸,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个声儿,怔愣着一动也不动。
金芙蕖稳稳扶着华章,观谭琳琅一脸痴相,狠狠瞪了几下,白眼差点儿没翻上天去。
这未加掩饰的鄙夷姿态,饶是对方是个脸皮厚的,面上也被气成了猪肝色,她狠狠咬了咬牙,仿佛下一瞬便要破口大骂。
见势头不大对,新平公主这时才搁下杯盏,施施然站起,说道:“大姐姐,是什么风竟把你吹来了?”
“妹妹连杯茶也不舍得请我喝,我自是叫那西北风吹过来的。”
说完这话,他自个儿找个了位置坐下,眼神在人群中一一扫过。
经由谭琳琅时,眉头挑了挑,却很快略过,待视线正正儿好定在卫丛芳身上,兀自叹了口气。
“唉,本宫想了想,喝几口闲茶,觑两眼园子里要开不开的花,着实缺点儿意思。”
“你们都晓得,我在屠户家长养了几年,旁的什么没学会,就学了一手杀猪。大伙儿既没见识过,想来也颇感兴趣,权且听个乐呵。”
“拿刀从脖子里捅进,先转三转,再赶紧接个盆来放血,等它血流尽了,浇上滚烫的水刨干净毛,又用砍刀插在背上,拿锤子使劲儿捶——这样一来,便是力弱气软的人也可将它剖成两扇。”
“接着吊起来,取下猪胰子,掏光肠子和心肝脾胃,挤出两个肾,还得把猪板油撕下来……”
一番形容绘声绘色,真若见到个杀猪的画面似的,听得娇小姐们个个儿面如土色,只觉得无比惊骇。
那之前还嘲讽华章不会骑马只会骑猪的卫家小姐尤甚,胃里翻涌不说,口中甚至打起干哕,好险没呕出来。
赵衿止住话头,明知故问道:“咦,卫家妹妹,你这是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不会本宫随口一说,就把你吓到了吧?”
“芙蕖——”
“嗳。”
“传本宫的话,卫小姐受了惊吓,心绪不稳,瞧着有些失仪啊……早些回家养着罢,今日的宴席就不必候着了,顺带赏她几盒燕窝,给这蠢货好好补一补脑子。”
芙蕖唇儿抿了抿,压下嘴角嘲讽的笑意,乖巧道:“是,奴婢这就去办。”
她生得圆脸鹿眼,端得一副可喜可爱的机灵相,耍起威风来却丝毫不逊色,十足的狐假虎威做派。便叉着腰,趾高气昂地冲身后几个嬷嬷太监使唤道:“你们几个,还不赶紧将她拖下去打发了!”
这怎么使得!
要是就这么被赶出去,依华章长公主今时的风头,只怕从明儿开始,对方的那些评价就会传遍全城,到时景阳的权贵们再谈起她卫丛芳,便只剩“愚蠢”二字了。
她脸色煞白,“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止不住地磕头求饶:“殿下、殿下我错了——”
见赵衿不为所动,又转向赵岑,喃喃道:“二殿下,求您替我做主……”
卫丛芳打的主意倒好,搬一座大山去压另一座,可华章长公主的话谁敢不听,哪怕卫丛芳是新平公主的贵客,惹恼了眼前这位,也不得不受些委屈。
那群奴才正要上前拿人,忽听“砰”一声巨响,原是新平拍案而起,怒喝道:“我看谁敢!”
赵衿不甘示弱,将手边儿上好的冻石蕉叶杯摔在脚底,眉头倒竖:“怎么不敢!背地里编排本宫,不过是叫她滚回去好生待着,莫出来丢人现眼,已算没同她计较,又不是要拔了舌头剥了皮。怎么,新平妹妹,这样的处置也行不通吗?”
“还是说,此等小事,你也想闹到父皇跟前,劳烦他亲自评理?”
“谁说要闹,你颠三倒四,蛮不讲理!”
“那你意欲何为?唬姐姐玩儿么?”
他声气儿不大,摔杯的动作也轻,可三白眼一乜,阴冷暴戾,神色和语气更带着一股子难以违抗的威严,竟和那位沈贵妃不相上下。
新平惊异非常,上下嘴皮子一碰,意外地有些发怵,呐呐未敢言。却是不知,此等风范乃是受尽磋磨,卸掉一身懵懂与纯真,才从那不知事的状态习来。
目睹二人对峙,赵岑落了下风,谭琳琅的手暗暗捏紧,扬着高腔道:“长公主殿下,您……”
她性子霸道,极为刁蛮,得官眷们赞一声“女中丈夫”,甭管这称号是捧高还是踩低,谁敢不给几分脸面。
赵衿就敢。
话音未落,他登时甩了个眼刀过去:“闭嘴!再叫嚷你也滚,谁还有异议的,统统都滚!”
这下哪个还敢鼓起胆子呛声,不觉瑟缩着身子,向卫家小姐投去同情的目光。
待她被捂住嘴带下去,赵衿又警告道:“我赵华章嚣张跋扈惯了,最是睚眦必报,景阳城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再招惹我,绝不是今日这般高高拿起轻轻放下。”
“芙蕖,摆驾。”
……
城南靠着会通河的地界,多的是贩夫走卒半掩门,三教九流俱全。
晴光朗朗,行人络绎,集市喧嚣。桂枝巷儿往里一偏僻的角落里,支起个书画摊子,写信作画均可,一贴信润笔费算三文,一幅画便要待价而沽了。
摆摊的乃是位十七八岁的少年。
他头戴黑色网巾,着一身洗得发白的布衣,忙中抬起头,则见云眉深远,凤眼狭长,左边眉头下有颗浅褐色的痣,唇如激丹,外线分明,上唇薄而下唇丰,笑时总嫌浪荡,不笑又多余几分阴鸷。
脸生得好,因发束得不大规整,洒落半身书卷气,又佝偻腰背,显出一颗汲汲营营市侩心。
卖信的廉价草纸已没剩几张,作画儿用的宣纸倒还多着,看来一时半会儿是收不了了。
正这么想着,听得不远处隐隐约约传来说笑声,几个锦衣华服公子哥儿勾肩搭背,招摇地走进巷子里。
眼见贵客光临,少年嘴角一扯,憋出个讨好的笑,招呼道:“几位爷应当是来买画的罢?”
那为首胖圆脸儿将合拢的扇子往掌心一靠,睁着双眯缝眼,道:“不错。找你画幅像,若画得好,本公子重重有赏。”
其余随行的人也张口附和。
“只要真瞧着像,我们几个都找你画。”
“是啊,这可是笔大买卖,你就偷着乐罢。”
少年点点头,展开画纸,提腕重新磨好半干的水墨,抬头问道:“诸位想画什么?花鸟虫鱼,飞禽走兽,还是亭台水榭,碧瓦飞甍?”
“人,画不画得?”
他微微一笑:“自然画得。寻常的人能画,不寻常的更能画几幅,不过么,价钱自然也就贵些。”
有些客人是会买些不一般的画,譬如各类风格迥异的春宫图,又或是其他惊世骇俗的东西,倒也屡见不鲜。
收到准信儿,胖子身边的瘦竹竿忽屈指往桌上一敲,摆出雪花花的整银,又凑拢两步,沉声道:“画完了你可老实些,要是被别人发现,咱们都得吃不了兜着走,保不准还要被砍头!”
“啧,瞎吓唬他做什么。”另一个打扮风骚的青年斥道,转而嘱咐,“放心,只要守口如瓶,万没你的事儿。”
这一行四人,其中三个都开口搭话,只剩最后一位书生阴沉着脸,目光冷冷凝视着他,只字不言。
少年懒得管他,望着那锭银子,执起笔轻轻蘸了墨水,勾唇笑道:“出来做生意,钱摆在跟前,哪有不赚的理,是不是?来吧……”
“换一张最长的纸来。”
“脸儿画小一些,下面多余空着。”
“……”
少年画工极佳,在三人轮番描述下,一张凶艳美人面栩栩如生,跃然纸上,眉眼颦颦动人,仿佛娇嗔巧笑皆在眼前。
他拧起眉,望着画中之人,手下笔锋却一顿。
这时,胖圆脸假意咳嗽了声,悄声道:“下头穿着秋香色肚兜,别系上,那个,那个、奶儿画大些。”
他已褪下之前装出的正经,脱口的话皆粗俗下流,不堪入耳。
“两个 *头还没人碰过,这可以小点儿圆点儿,酥/胸/嫩/乳,外圈儿铺些胭脂色……愣着作甚,你快画啊!”
不单是他,跟着的几位都呼吸急促,显见开始着急,未防少年把笔搁下,摇头道:“是华章长公主?这我画不了,几位爷还是另请高明罢。”
说完缓缓收拾起来,打算提前收摊。
瘦竹竿突然“啐”他一口,怒道:“狗杂种,耍老子呢?答应得好好的,说不画就不画,你找死!”
风骚公子哥儿牢牢按住少年的手:“慢着,准你走了么?”
一胖一瘦二人挡在两侧,把人围得严严实实,胖子问:“小兄弟,怎么着,临了却怂了,难道还真怕砍头啊?”
少年道:“不砍头也画不了。”
“你别给脸不要脸。”
这几个是景阳有名的混账,脾气俱不好惹,怎容人忤逆,对方出尔反尔,连番拒绝,更是火星子落在炮仗上,眼见便要着。
这时,那站在远处一直不开腔的闷葫芦倒提步上前,哼声道:“他啊,我认得,是柳泽的庶弟陈响,一个娼妓生的野种,都还没认祖归宗呢,就把柳兄的娘气个半死。方才见你们抢着要画美人儿,不好扫大伙儿的兴,既然他死活不画,那还等什么,赶紧收拾一顿!”
他口中的柳泽,乃工部侍郎柳元景嫡子。柳元景自入了沈党一系,对沈首辅逢迎讨好,在朝中越发炙手可热,多的是人来巴结。
嚯。未料还有这层身份在,几个一起厮混的纨绔闻言再没顾忌,齐齐上了拳脚。
陈响一个弱书生,以一敌四手都还不了,只得缩在地上护住头和胸膛,硬生生承受。
打着打着这群人尤不死心,拿脚踹来踹去,碾上那双握笔研墨的手,一遍遍地道:“画不画?”
“问你话呢,还画不画!”
“哑巴了?”
“继续打——”
未曾想这小子看着面嫩,却是个硬骨头,被打了半晌愣不求饶,连声儿多余的叫唤也无。
等看人口鼻出血,已是进气多出气少,自个儿也打得累了,他们这才罢手。
“真他娘的晦气。”
“呸!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驸马爷呢,对她痴情得不得了,装什么装!”
“下贱坯子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