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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新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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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晚年自恃承平,怠于政事,沈氏善伺其意,因以弄权。岁久,外家擅朝,奸妃乱内,吏治废弛。
——《大虞国志·承德本纪》
……
昨夜下了一场急雨。
赵衿后半夜方才入睡,甫一醒来便头痛欲裂,见外边儿天光大亮,怕是起得迟了,他深吸一口气,抚着眉头,唤道:“瑶瑶,瑶瑶——”
听见声响,金芙蕖忙掀开帘子进来,手中装满热水的铜盆搁在桌上,她坐到床头,一把将赵衿拥入怀里。便使着巧劲儿替他揉按太阳穴,一边小声问道:“哥哥,可是又做噩梦了?”
赵衿仰面歪倒在妹妹身上,披头散发、眼神怔愣,唇上一丝血色也无,因而去了些凶艳,显出几分靡靡的弱态。
几息后,他将双眼闭上,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在金芙蕖轻言细语的安慰里,缓缓绽开笑靥,对她道:“已经这个时辰,不如撤下撵驾,今日行程作罢。”
自回到景阳,每月月中,赵衿便会去城外法华寺上香,感念诸天神佛赐他重生一世,不过并不是次次都去,偶尔犯了怠惰,也会找个借口推脱。
芙蕖早将他看穿,眼珠子滴溜溜瞪上一圈儿后,噘起嘴道:“你就是想偷懒。”
“我从小便是个爱偷懒耍滑的,你又不是不知道。”
当年沈贵妃设下连环计,趁行宫避暑时叛党作乱的当口,欲趁机将赵衿除之而后快。
那时他失去亲眷不久,空有一颗两世之心,且明面儿上仍是个蒙童稚子,人微言轻,并不足以同贵妃抗衡。便将计就计,随金六娘奔逃至山阴,投奔她的妹妹金百两,好避其锋芒、保全性命,再从长计议。
一只从小折了羽翼、关在笼中的囚鸟,一位至死也离不开宫墙的公主,哪里经历过尘世的颠簸,又是个骄矜傲岸的脾性儿,初时到那小山村,便和金百两的女儿金芙蕖起了争执。
原是一家几口人吃饭,赵衿不择菜、不生火,更不洗碗,成日将手一揣,就等着吃那现成的,什么杂活儿都落到金芙蕖手里。
金六娘偏心赵衿,哪肯让他干一丁点儿活计,芙蕖又不知他本是金尊玉贵、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人儿,如此一来自是怨气颇多。
待金姑姑一死,赵衿长久寄养在她家里,这总不能不干活了罢?赵衿却是个磨洋工的好手,即便口中应了,也是八风不动。
金芙蕖性子风风火火,办事干脆利落,见不惯他故意拖延,每每看不下去,纵然嘴上吵个不停,仍旧自个儿收拾了,久而久之,竟对哥哥这惫懒样儿见怪不怪,赵衿的一身怠惰,也可以说是被她一同惯出来。
不过赵衿有张良计,她亦有过墙梯,脑中灵光闪现,便道:“今儿可是寺里每月上素斋的日子,你不想去尝尝么?”
那就不得不去了。
……
“笃笃——”
一辆由两匹马并架的油绸马车驶离宫门,缓缓往城外而行。雨后长街如洗,经过脂粉铺子,风送阵阵清香,又行经买摊食的集市,各种味道一一飘过,不一而足。
赵衿靠穏车壁,闭上眼睛,听芙蕖在身旁“噼啪”剥着松子,心里是从未有过的放松,头一歪便又迷迷糊糊睡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约莫将将赶着出城门之际,耳边开始响起聒噪的铜锣鼓乐声,又闻得一句接一句放大了声儿的哭丧和哀嚎,听得人脑袋炸响,太阳穴直跳。
他眉梢动了动,忽觉有光泻进来,原是芙蕖把帘子捋开条缝儿,远远地张望。
这条送殡的队伍还真不短,也是往城郊而去,棺材里头躺着的大抵是哪家官眷,灵幡经榜设得体面,沿路还有许多官员增设的路祭,气派非凡。
赵衿有些好奇,默默看了有半晌,支使道:“瑶瑶,你派人过去问问,是谁这么大排场。”
金芙蕖应一声,起身挪到车门处,将帘子掀开一个角,抬手招来个侍卫。几句吩咐下去,半盏茶的时间不到,便见他前来回话。
“要下葬的是鼎阳侯世子妃,说是得了急症去的,在府中停灵七天,恰赶上今日发丧。殿下,我们要不要……”
话正说了一半儿,却听一道凄厉沧桑的女声响亮亮地道:“鼎阳侯府一窝子烂心肝儿、猪狗都不如的畜生!设计娶了我儿,又使歹毒手段谋财害命,使我杨家家破人亡,你们不得好死,统统不得好死!”
这叫喊声撕心裂肺,浑然使了全身的力气,哪怕隔着重重嘈杂的丧乐和哭嚎,依旧清清楚楚,听得人心头惴惴,怎一个惨字了得。
路上车马行人算不得多,可闹了这么一出,甭管远近,大伙儿纷纷围凑过来,怎忍得住不嚼两句舌头?就连赵衿都把帘一挽,探头往窗外来看。
有人咂了咂嘴道:“当时我就觉得不对,鼎阳侯府也算是景阳排得上数的显贵世家,怎么相中了个富商的女儿做媳妇,门不当户不对的,原来内里另有龌龊。”
“高门大户的门槛儿可不好迈,宅院里会发生些什么,哪个又说得清?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
“世子妃的娘家专做米粮生意,家财富可敌国,和经营布庄的苏家、开设酒楼的叶家,可都是达官贵人眼里的香饽饽……”
不知是谁“啧”上一声,道:“怪道说近来这些眼高于顶的士族,接连迎娶商家女进门,敢情是自个儿没落了,便打起吃绝户的主意。”
另有人附和着:“可不是嘛,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再如何式微也好,依旧有几分权势,拿捏起他们还不容易?”
“呵,你们不要命了,这样的话都敢抖落出来。”
“没有证据的事怎好胡扯,小心惹祸上身呐。”
在一片心知肚明的唏嘘声里,议论渐消渐止,只耳畔恶毒的咒骂未绝。
他们所说究竟是空穴来风,还是确有其事,赵衿了解景阳形势,倒能分说一二。
近几年里突然兴起一股低娶江南商女之风,以那些个后继乏人的世家尤甚。富商陪嫁出得丰,进门便可填补府中用度,若说一个看中门第,另一个看中财力,两相取便,你情我愿的事儿,本无可厚非。
可人家女儿嫁进门不久便撒手人寰,夫婿转头又另娶新妇,要是其中没有猫腻,哪个会信。至于那些抬进去的陪嫁……早化进肚子里,吐都吐不出来,又找谁说理去?眼见一个比一个做得绝,不留活路,那些行商的人家恐怕个个风声鹤唳了罢?
不过,会不会遭报应还真不好说。否则上一世怎会令奸妃当道,忠臣诟耻,良将累死?他的母后、姨母、金姑姑,外祖家,妄图扳倒沈望山的清流,甚至他自己……这世上,偏偏好人最难活命。
赵衿长长一叹,抬望眼,则见那留着一字胡、高大精壮的男人由队伍前方赶来,疾声道:“世子妃入葬,怎容一些不三不四的人冲撞,还不快把这疯婆子的嘴堵上,赶紧打发了去!”
他便是鼎阳侯了。
实是人不可貌相。
“我是她老母,是她亲娘!你个挨千刀的,就是怕我,怕我替她、替杨家讨公道——”
几个粗使婆子按他的吩咐,将那状若疯癫的老妇擒住,不知拿什么破布塞到她嘴里,任人连踢带踹也松不开手,不多时便息了这场风波。
就在赵衿重新缩回车内不久,后方不远处,一辆简陋的马车逆过车流与人群,低调地穿行,最终不见行迹。